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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色灵光一闪。
伴随“诸葛聪”三字徐徐消失,大门也重新打开。
进入之后,先是一面青翠素雅的绿竹屏风。绕过屏风,就是窗明几净的房间。
此处以青竹翠色为主调,窗边阳光透纱,映得书案上光影层动,青花笔洗中的墨色汁水折射波光。
“真是清雅。”季双锦忍不住赞道,“那笔洗像是二百年前贺氏的作品,线条简朴生动,真合此处气质。”
诸葛聪登时眼睛一亮,捏着兰花指一点,笑道:“是是是,季道友好眼光,那可是我特意摆出来的呢,是不是很配?”
他捏着嗓子,很有点矫揉作态,还是那般怪异。
陆莹忍不住看了云乘月一眼,像是受不了了,而且想求个同盟。但云乘月现在不在乎这些,只顾拧着眉,思考到底是去是留。
只有季双锦,仿佛一点不觉得诸葛聪怪异,还认认真真答道:“是啊,诸葛道友很有眼光,贺氏的作品可难得了,我也只是有幸在长辈珍藏中见过,不曾有运气收藏呢。”
诸葛聪多看了她两眼。
青年的眼珠极黑极亮,此时有波光微动,仿佛有所触动。但再仔细一看,他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有点古怪却又高深莫测的样子,什么都看不出来。
“我这就把几位道友想知道的事说出来。”
他对季双锦点了点头,又看向云乘月,直接得让人意外。
“其一,杨霏的的确确是书院的大师姐,但同时,她还有另一个身份——她是杨嘉夫子的幼妹。”
杨嘉?
云乘月不仅想起来时路上,杨嘉夫子那平和悠然中带一点风趣的性格,再想想杨霏出场时清雅端庄的模样……
倒的确有点像。连庄清曦假扮杨霏时,装出来的那副神态,都的确有点像。
但——又不够。
明光书院对普通的老师,都只称“老师”;能够尊称一声“夫子”的,都是书文境界极高、实力极强、对书院有极大贡献之人。
杨嘉既然是夫子,他的妹妹怎么会还在念书?
诸葛聪猜中了她的疑惑,笑道:“这就是杨霏的痛处了。”
“杨嘉夫子是近一百年中最引人瞩目的天才之一。他今年不过四十出头,却功绩非凡……具体什么功绩,诸位可之后自行了解。”
“总之,杨嘉夫子曾被视为竞争下一任岁星星官的最有力人选,直到司天监大人物亲自卜命,说岁星之位已经定下,杨嘉夫子才来到明光书院。”
几人听得有点发呆。
那个常常说话带笑,将生机书文用得格外灵动的温和青年,原来是这么厉害的人?
云乘月也不由心生敬佩。这世上果然人外有人,她实在不该骄傲。唔……虽然她好像也没怎么骄傲过,但吾日三省吾身,总是不错的。
当然,他们不知道……如果辰星能在这里,多半会不怎么高兴地板着脸,说那有什么了不起,我们乘月才真正是未来的岁星星官,而且是司天监最重要的人,杨嘉算什么?不过她毕竟不在,所以这一幕不会发生。
陆莹忍不住道:“既然那个杨霏是杨嘉夫子的妹妹,那不是横着走都行?我们如果待在书院,处境不是更难?”
诸葛聪摇头:“所以我说,这是杨霏的痛处,不是倚仗。”
“杨家并非世家,杨嘉夫子、杨霏的父母,虽然都是有些实力的修士,但也只能说一句‘不错’,不是什么大人物。”
“杨嘉夫子是长子。在他离家后多年,杨霏才出生。兄妹两人差了足足二十岁。杨霏今年不过二十有二,修为是第四境——化意初期。”
“对寻常人而言,杨霏已经极有天赋、极有成就,可惜……杨嘉夫子二十二岁那一年,已是化意后期。”
“说起来只是两个小境界的差距,但从化意开始,每一个小境界的差距,都堪称天堑;进阶也很难。”
“而杨嘉夫子,当年则被称为‘同阶无敌’、‘最有晋升洞真境的天才新星’。”
诸葛聪啧啧感叹:“有兄长相比,杨霏无论如何努力,都会被说成‘不如兄长远矣’。”
“而且,杨嘉夫子不知道是什么考量,从不出手指点亲妹妹。两人虽是亲兄妹,却比普通师生都还要疏远得多。”
“这一次,是杨嘉夫子将几位道友接回来的,听闻还对云道友格外看重。”
“杨霏听说了这个消息,肯定相当难受。”
诸葛聪望向云乘月,叹了口气:“她也不容易。”
这么一说,杨霏的确不容易……
云乘月收回神思,却是摇摇头,淡淡道:“她不容易,我们几人更不容易。难不成今后几人斗法,先比一比谁最惨,然后最惨的那个为所欲为,其他人举手投降?”
诸葛聪哑然失笑:“这当然是不能……好罢,我承认,我是想给杨霏也卖个面子,两头做做人情。不过云道友如此坚决,我当然不会不识趣。”
云乘月点头:“说完了杨霏,那庄清曦和庄不度又是怎么回事?”
诸葛聪道:“正要说他们。”
“庄家来自白玉京,是赫赫有名的‘千年世家’之一……”
云乘月眼神一动,打断道:“千年世家?和浣花城的封氏一样?”
诸葛聪一怔,有些奇怪地反问:“云道友不清楚?千年世家,就是指千年前被人皇赐封十三州的世家。绵延千年,还剩下几家,世人便称为‘千年世家’。”
“哦,我是有听说过。不过,我有些好奇……诸葛道友是否知道,人皇叫什么名字?”
诸葛聪更奇怪了:“这般早已失落的古老记载,天下恐怕没人知道。况且也不重要。云道友问这做什么?”
……不重要么。
云乘月摇头:“没什么,顺口一问……诸葛道友继续讲吧。”
诸葛聪不以为意,继续道:“那两位,就是庄家的嫡系。”
“庄清曦的来历很是了不得,乃庄家家主的亲侄女。另一位庄不度,则是家主幼弟,是以庄清曦叫他‘小叔叔’。”
说着,诸葛聪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抹看好戏的神采。
“说来,庄清曦与云道友,的确有些渊源。”
“……我?什么渊源?”云乘月一怔。
“云道友的母亲,是否名为宋幼薇?”
“不错。诸葛道友真是消息灵通。”云乘月不觉皱眉,想起了在浣花星祠中见过的女子魂魄,“怎么了,我母亲和庄家有什么关系?你可别告诉我,是什么了不得的血缘关系。”
谁知诸葛聪一拍羽扇,笑道:“虽不中,亦不远矣。”
“约莫三十年前,宋幼薇前辈一直用着另一个名字——庄幼薇。”
他悠悠道:“白玉京众人一度以为,庄幼薇才是真正金贵的庄氏血脉。”
“谁会知道,其实她是个假的呢?”
第99章 决意
◎好奇,勉强,和怎么可能◎
夜深。
山谷寂静, 竹林寂静,屋里的人也很静。
三名女修并排坐在榻上,一齐抬头, 去看窗外的月亮。那月色极静,水似地淌下, 溅起一片雾似的光晕。
“白天的事……”
半晌,陆莹开口。她没有移开目光,只问:“云乘月,你怎么想?”
她的语气还是硬邦邦的。
云乘月也没有看她, 只说:“没有什么想法。”
陆莹说:“但那是你亲娘。”
云乘月说:“那也是她自己的人生, 而我有我自己的。”
陆莹登时竖起眉毛:“你能不能不要总是做出这么一副清高脱俗的样子?让人很想把你从云端拽下来打一顿,知不知道?”
云乘月当即冷笑:“来啊, 看谁打谁,说得跟你打得过我一样。”
“你……”
一旁,季双锦轻轻叹了口气。她端起两个粗瓷杯, 里头清水晃荡, 荡出一点月色,又被分别递到另两人手边。
“喝水,不气,不气啊。”她用哄小孩的语气说。
另两人异口同声:“我没生气,是她在生气。”
她们对视一眼,各自撇开了头。
季双锦放下水杯,晃了晃脑袋,变得更无奈:“不如我们说一说, 接下来到底怎么办?究竟是留下来, 还是不留?如果不留, 我们不若明日一早就走, 免得横生波澜。”
云乘月没吭声。她眉毛一直拧着,显得心事重重,半点笑意也无。这副神态在她脸上并不多见。
陆莹忍了一会儿,究竟是没忍住,扭头瞪着她,又重重对季双锦叹了口气。
“你听她嘴硬!”她讥讽道,“她亲娘当年作为庄家千金养大,结果突然被剥夺了身份、剥夺了婚约,连师徒的名分都被拿走,落得个修为大跌、凄惨流浪的处境,哪个当儿女的听了不心疼?”
“哼,要是我知道,我亲娘原来不是不管我,而是被人害了所以才命不长久……我一定是要报仇的!哪还能让仇人的女儿当面得意,那个庄清曦,看着讨厌死了!”
云乘月还是不吭声。
季双锦向来脾气温软,就连连“哎”着,去应和她。末了,她又叹了口气,才软软地、弱弱地提了个不同意见:“可是,论理说来,庄清曦的母亲,确实才是真正的庄氏血脉啊……明明是世家千金,却在外漂泊、吃了很多苦头,也很可怜的……”
陆莹一噎,怒而拍床,拍出“咚”一声响:“季双锦你究竟是哪头的?!”
“……我们一头的一头的一头的。”季双锦大气不敢出,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陆莹再拍床:“那你同情敌人干什么!”
季双锦弱弱道:“我只是想讲点道理……”
陆莹继续怒:“什么道理,我们就是道理!”
季双锦蔫巴巴:“哦……”
这时,云乘月揉了揉太阳穴,苦笑道:“你们别吵了。好,我承认,我的确有些在意庄家的事。”
“诸葛聪只说了个大概情形,可究竟当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宋……为什么母亲会修为大损,一直流落到浣花城,而且一生不肯再与卢爷爷他们往来,这些连他也不知情。”
云乘月望着窗外的月色和竹影,想起浣花城中听过的只言片语,想起星祠中茫然的女修魂魄,想起卢桁的再三悔恨……
她不禁怔怔出神。
真奇怪。
当初在浣花城中,随便听了多少当年旧闻,也随便云家怎么折腾,她都没有太过生气,也不曾多么在意,更是从来没有探明父母恩怨的想法。
她只是觉得自己在这世上占了个身份,就有义务、有责任去好好活着。但很多时候,一个人说自己“有责任如何如何”,另一重含义就是她本心里没有这样的冲动,不是真心渴望去做。
但现在……
就像她面对诸葛聪时突然生气,现在她突然也感到了一种不甘心: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无论谁更有道理,无论谁更可怜,无论谁更正确……
忽然之间,她都很想知道真相。
“……我想搞清楚过去的事。”
一不留神,她就将这句话说了出口。既然说出来了,她怔了怔,也就继续说:“我想,我还是要参加明天的考核,看看庄家人到底要干嘛,还有,等卢爷爷回来,我想再问问当年母亲的事。”
“我的剑,还有我的生机书文……啊,这事我都没告诉过你们。”她恍然,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眉心识海,喃喃道,“这两样宝物,其实都算是母亲的遗泽。”
一直陪伴她的玉清剑,是宋幼薇放在星祠的碑文中的。
“生”字书文虽然另有来源,但摹本《云舟帖》也提供了一缕重要生机,而这也是宋幼薇的遗物。
如果再加上和云家的恩怨,还有卢桁的情谊……
那么,其实从穿越之初开始,她就一直享受着宋幼薇的恩惠。
为什么……之前完全不感兴趣呢?
云乘月忍不住使劲拍了一下额头。她突然明白,为什么虞寄风评价她,说她太没有人情味、道心有缺陷……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吧。
正常人早就该好奇了。
“……乘月?”
“云乘月你在想些什么,吭个声?”
陆莹盯了她一会儿,突然有点不耐烦地开口:“行了行了,知道你身家丰厚、来历不凡,可以了吧?要考就考。试炼之地都过去了,还怕个考试?”
季双锦跟着点头,很是真挚地说:“是啊乘月,不管能不能通过,我和陆莹都愿意留下来,陪你一起考试的。”
陆莹先点了个头,而后察觉不对,重又竖起眉毛,不快道:“我还没说要留!”
季双锦立即应下,严肃道:“哦,陆莹还没说要留,不过她快说了,你放心。”
陆莹:……
她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以及“我竟无法反驳”。
云乘月愣了下,噗嗤笑了。
她感到另两人的目光集中在了自己脸上,而且比冰冷的月光要烫一点——因为是属于人类的温度。是属于朋友的温度。
她想起了穿越之初的那个愿望:当一只乌龟。住在水域里,与世无争,偶尔出去见见朋友、看看世界繁华,这样就可以。
但也许,说不定……乌龟其实是一种群居生物呢?比如三只住一起的那种。哦,再加个爱生气的黑兔子。
说到兔子,薛无晦答应给她做的布偶兔子还没做呢。
云乘月笑起来。
“好啊。”她真诚地说,“那谢谢你们。”
虽然具体的表现不同,但很明显,另两人的表情都变得轻松起来。季双锦是笑,陆莹是故意一脸嫌弃。
“乘月,你太客气了。”
“假惺惺个鬼。”
“睡吧。”
云乘月站起身,打算离开。这里是季双锦的房间,她和陆莹自己都有房间。
季双锦有点惊讶:“不一起睡么?”
云乘月迟疑一下,摇摇头:“我们先各自养精蓄锐……好吧,对不起,其实是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陆莹从她身边走过,没回头,只给了个鄙视的斜眼。
“直接说实话不就好了嘛。”她咕哝说,伸手拉开门。
——砰。
“……假惺惺的世家大小姐。”
这句话幽幽飘散。
云乘月望了一会儿门口的方向,才自言自语:“不对,我是二小姐。”
虽然并不喜欢,但这终究是宋幼薇留下的身份——云二小姐。
……
回到房间后,云乘月抬手就去触碰翡翠吊坠,打算进入帝陵,同薛无晦好好说说白天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