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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刚到码头,就接连碰到两个聪明人。云乘月不禁问:“去考明光书院的人,都这么厉害么?”
王雁冰笑,又叹口气:“这才刚开始呢。不瞒你说,我已经连续考了三年,三年都没考上。现在登船的这些人,能顺利到达明光城的能有一半就算多,剩下的人再竞争入学名额,那才叫群英荟萃、精彩纷呈。”
她仿佛回忆起了什么,面上交织出羡慕、憧憬,但唯独没有嫉妒,反而很坦然。
云乘月也笑起来:“说不定今年就通过了呢!王姑娘,这一路劳你照应,遇到什么事,我们都互相搭把手。”
这就是答应结伴了。
王雁冰很高兴,当即同她交换了通讯玉简联络印记,这样她们就能随时联系。
又说了几句,王雁冰便礼貌告辞。云乘月倚在船边,看她又去和下一个人搭话。
薛无晦站在她身边,瞥了一眼她搭在船舷上的胳膊,蹙了蹙眉,才说:“你以为她就是什么好人?这类人行走江湖,自知资质不够,考试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目的是撒网捞鱼,拓展人脉。你瞧着,不出十天半个月,她就要叫你帮帮费钱的小忙了。”
云乘月怔了怔,恍然:“噢对,还有这样的可能……不过也没事,如果她叫我给钱,我不给就好了。而如果她真能帮上我,出点钱也很正常。”
“对吧,二薛?”她拿出巴掌大的藤编乌龟,将它放在手边,让它和自己一起晒太阳。
“你倒是想得开……”薛无晦微不可察叹了口气,又满眼嫌弃,“别叫它二薛。”
云乘月头也不抬:“我的乌龟,我乐意叫什么就叫什么,有本事现在缝一只兔子出来,你也随便起名。”
“……也好,我要起名傻云。”
云乘月抬起脸,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笑:“好啊,反正我不叫,你也只能对我叫。”
薛无晦:……
他略弯下腰,逼近她的脸,似笑非笑:“别忘了,你修为虽然进步快,却卡在第一境后阶突破不了。看起来,如果你不先解决生机书文缺乏人间烟火气的问题,就到不了第二境,也就去不了明光书院。”
“若是你修为废了,我不能保证我不会重新将仇恨放在首位。到时候,你又要如何,又拿把剑和我同归于尽?”
云乘月估计了一下他们之间的距离,先自己吸了好几口香味,才悠悠道:“如果你要亲我,你可以快一点。”
他眼里的恶劣含义,陡然变成了难以置信。
“你……你这是什么话!”
他一下站直了身体。
云乘月重新看向自己的小乌龟:“是你自己离我这么近的。而且我看书,说千年前民风豪放,你怎么这么害羞。”
“那你也不能随意对人……”
她笑了一下:“不随意啊。亲你我又不吃亏。”
他狐疑地盯着她,神色几次变幻:“你又在玩什么花样?”
云乘月捧起乌龟,严肃道:“我发现了,对二薛,就是不能太宠。我精心照顾的小薛已经没有了,我也不是原来的我,而是一个崭新的斗士。”
一言概括:自己怎么开心怎么来,才不要照顾他的情绪。
薛无晦:……
他有充分证据怀疑这个人被鬼上身了,这个鬼可能是那只兔子的精魂。万物有灵,玩偶生出怨念也并非不可能。
他摇头退后:“我去四处看看。”
黑雾散去,化为轻烟。
云乘月估计他是去逛了。他虽然表面嫌弃这个、嫌弃那个,但自从坦诚自己对生命的渴望后,他对逛来逛去就萌生了极大的兴趣,偏偏还要遮遮掩掩。
她摸着乌龟壳,琢磨着薛无晦刚才的话。玩笑归玩笑,她修为卡在第一境后阶是事实。
真的是因为生机大道有缺吗……
人间烟火气到底是什么,她吃了半个月的面,也没吃明白。
云乘月四周看看,见船上热闹,甲板也挺干净开阔,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她走向楼梯,上了二楼,找到天字房一号,将船老二给的凭据和门锁对应,推开门。
很快,她拎着一张折叠椅,带着一杯米浆饮料、两本书,又往楼下走。
楼梯上,她正好遇到那个自称洛小孟的少年。黑皮少年还是一脸憨笑,身边多了个模样娇憨、打扮富贵的小姑娘,两人正有说有笑。
见到她从楼上下来,洛小孟神色微动。
“借过。”
云乘月没理他,顾自往甲板上去了。
她挑了个视野开阔的位置,将椅子放好,又翻出一张自带的折叠桌,将饮料放上去,自己坐下,再把椅子背角度调低一些,最后捧起一本没看完的书。
阳光洒落,带来些许暖意。
乌龟二薛趴在桌上,一脸深沉地望向前方。
王雁冰逛了一圈回来,正好看见她这副模样,愣了半天,才犹豫道:“云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
云乘月喝了一口饮料,抬头答道:“吸收人间烟火。”
周围这么多人,应该有很多吧。
王雁冰:……???
……
“保宁号”在风平浪静中启程。
云乘月一直瘫到看完落日,才心满意足回了房间。她晒了半天太阳,没怎么被人打扰,觉得很满足,甚至萌生了“如果没有考上书院那就自己去开一条船漂流”的念头。
但这天晚上,平静就被打破。
明光书院的入学考试,从启程的第一天开始。
第46章 鲤江第一夜
◎今晚风儿十分喧嚣◎
冬季天黑得早。阳光一褪去, 寒冷就迅速漫延。
外头寒星烁烁,而在天字一号房里,云乘月坐在一只大木桶里, 泡得打了个哈欠,却还专心致志地听着什么东西。
——……赵戈上前, 一把揭了那黄衫女子的面具,顿时如遭雷击!只见她惨白的俏面含着一丝微笑,唇边鲜血流下,不是他苦思多年、辗转梦寐的心上人, 又是谁?原来这么多年里, 她竟一直在他身边,他却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再一次害死了她!想到此处,赵戈不禁……
“云乘月——你到底要听到什么时候?这种漏洞百出的庸俗话本,也亏你能听得津津有味。”
云乘月赶紧“嘘”了他一声:“别说话, 我正听到精彩部分。”
屏风隔断了房间。在浴桶边的矮桌上, 一面玉简立放着,上面“说书”二字隐隐发光,并伴随重复飘过一行“银面传说之再寻旧梦”的文字。
这叫“说书玉简”,是云乘月在浣花城买的。说书玉简利用书文之影,记录下本地受欢迎的说书人故事,实乃无暇亲自翻书、又想找个乐子的绝佳途径。
云乘月一口气买了一百多张说书玉简,最近非常沉迷。
这部《再寻旧梦》,讲的是银面人如何为仇恨辜负心上人、最终无意害死了她, 追悔莫及、痛不欲生的故事。听说最近几年, 这类讲述女主角如何痴心付出却没有结果, 最后失望离去或者死去, 男主角痛苦后悔的故事,非常受听众欢迎。
云乘月在听书店老板介绍的时候,也曾夷然不屑,觉得这类庸俗的故事没什么好听的。
然而,真香。
终于,《再寻旧梦》在男主角立下香冢,癫狂哭哭笑笑、举剑自尽后,结束了。
云乘月听上头了,泡得过了头,不仅水凉了,皮肤也起了一点皱。她完全没发现,只顾着揉眼睛,喃喃道:“我竟然听哭了,这没有道理……明明毫无脉络、人物扁平、为了煽情而煽情,可我还是听哭了,这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你傻。知道是瞎编的故事,还浪费时间。”
屏风另一边,薛无晦坐在椅子上,也正在灯光下翻看一本书——《十三州广记》,这是一部著名的游记,不仅详细记载了各地地理情况,还记录了当时各地的重大事件。
云乘月站起身,跨出浴桶,声音平静下来,又被水蒸气熏得懒散:“劳逸结合才是正道。”
“而且,你不懂这类故事的乐趣。”她说。
光影在屏风上勾勒出她的身形。
“什么乐趣……”薛无晦恰好在这边抬了一下头,略微一僵,又立即垂下眼,手里的书却久久没翻页。
云乘月慢吞吞地收拾好水、皂角、毛巾,戴上自带烘干效果的绒毛帽,出来一口气喝了一大杯水,才说:“乐趣在于代入。比如我会想,如果那个痛不欲生、又哭又笑的男主角是你……我就觉得浑身舒爽。”
薛无晦淡淡道:“哦,那你是什么,那个修为低微、头脑简单、以为自己死了就能报复男主角的傻瓜女主角?”
云乘月深沉地说:“不,我是你最后自尽用的那把剑。”
薛无晦:……
帝王合上书,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招手道:“过来,帮我个忙。”
云乘月放下水杯,没动,摊开一只手,手指勾了勾。
薛无晦眼角微微抽了抽,大体还是面无表情,还可说很优雅地抬起手,弹出一缕黑色轻烟。
黑雾飞去,带着馥郁的香气。云乘月一口吞下,细细品味一番,决定这一口像果冻,而且是百香果口味的。她发现,薛无晦主动给出的灵力,滋味比她自己强吸的好很多。
她这才走过去:“怎么了?”
薛无晦站起身,递来一枚黑玉虎符:“这是封栩当年偷走的虎符。我有两名信重的将军,当年为我战死,他们的魂魄本应也在虎符中沉睡,我却没有找到。”
云乘月略一想,问:“你想招魂?”
他颔首:“正是,我需要有人帮我统御军队。但怪就怪在这里,我招魂时感受到某种阻碍,竟然无法唤醒他们的魂魄。”
“我猜,也许因为我的力量死气浓郁,如果有你一缕生机作引,也许就能突破那一线阻碍。”
云乘月说:“我试试。”
她正要伸手,却见薛无晦先一步伸出左手。他掌心朝上,示意道:“在我掌中写下,这样我能将你的生机融入死气中,充分发挥书文力量。”
云乘月手指点在他掌中,却又迟疑道:“可你是死灵,你不会痛?”
他淡淡道:“些许疼痛,不算什么。快一些。”
她才动手写下一个“生”字。
白色灵光渗下,“嗤”一声腐蚀了他的手。他眉头略皱,显出一分忍耐之色,手却很稳,轻轻一翻,便在虎符上龙飞凤舞写出“招魂”二字,又写出两个名字。
片刻后,他收回手,摇摇头:“还是不行。”
黑雾飞来,修补好他手上的伤。
云乘月想了想:“是因为我的书文之道有缺?”
他瞥她一眼,眼里隐有笑意:“你倒是学会先找自己的原因了。但这次应当不是……是联系太微弱。如果能找到他们的后裔血脉,或是当年旧物,应当能招魂成功。”
云乘月一想,大摇其头:“一千多年前?希望太渺茫了,你别告诉我你又要让我东奔西跑找东西去。”
“即便要吩咐你,也不是现在。”他收起虎符,重新捡起方才看的《十三州广记》,声音低沉悦耳,“待你起码第三境再说罢,蠢乌龟。”
云乘月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什么蠢乌龟?”
他重新坐下,顾自翻书,不答话。
云乘月叹了口气,感伤地摸摸桌上的藤编小乌龟:“二薛,别难过,他说你是蠢乌龟,可你在我心里是最棒的。”
帝王纹丝不动,翻过一页:“只会逞口舌之利。”
她呵呵一笑:“谁先开的头?”
他不说话了。
云乘月取下帽子,用黑玉梳将头发理顺,又取出纸笔和字帖,想要练习临摹。
薛无晦抬眼提醒:“你忘了?你这段时日练得够多,灵力积攒太过,需要先寻求突破,到第二境后才能继续练习。”
“……啊对,我习惯了。”
云乘月动作一顿,想起项链里堆满的练习纸,无奈道:“真没想到,我也会有自己想要努力,却被迫放假的时候。”
薛无晦露出一个假笑:“这只能说明你以前对自己要求太低。”
云乘月假装没听见,确认自己头发彻底干了,就吹灭自己这一侧的灯,戴上眼罩,往床上一躺,再拿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满意地吐出一口气。
“晚安,二薛。”
“晚……”他抬起眼,“你在跟谁说话?”
她调整了一下眼罩的位置:“我的乌龟。”
薛无晦:……
他突然很想把手里的书砸过去。忍了忍,他还是继续看书,冷淡的面容上多了一缕无奈。能怎么办,自己找的契约者,反抗也反抗过了,只是没反抗成功……忍着罢。
……也看在她把半个房间让出来的份上。
房里半边亮着灯,半边流转夜色。云乘月在夜色里沉入梦乡,亡灵在灯光里继续翻看他不曾读过的世事。
光暗交融,互不打扰。
……
云乘月梦见了青山秀水,梦见了错落的建筑,梦见了安静的庭院和高大的椿树。
好像是个春天,她站在树下,抬头看见椿树发芽。暗红色、水灵灵的嫩芽,香气复杂奇妙,让人立即开始想念香椿炒蛋的味道。
她就点了点谁,指挥人家去摘香椿芽。那人答得很利落,没有任何不情愿,快要爬上树梢了,却又有点忸怩地低头,问了她一句话。
“师姐,我做了一个……你想要吗?”
她抬起头。
春阳无边无际地落下来。那人逆光低头,面容隐藏在强烈的明光中,只有唇边的微笑异常真实。
她张开口,几乎就要叫出他的名字。
——砰!
椿树摇晃起来,阳光也摇晃起来,树上那个人也跟着变得模糊。
云乘月意识到了什么,着急起来,努力让这个梦稳住。
——砰砰砰!!
愈发明显的震感,还传来水声、嘈杂的人声。
梦境散去了。
云乘月躺在梦和现实的边缘,抬手捂住耳朵,试图重新让那个梦续上。见不到人也就算了,能不能让她吃上一口香椿炒蛋?现在是冬天,又没得吃。
——啊!
——小心!
——孟哥哥!!
——到我这里来!!
云乘月忍了又忍,终于猛一下做起来,掀开半边眼罩,堪称怨恨地盯住窗户。
“大晚上的谁不睡觉,在吵吵吵?!”
被突然吵醒,再懒散随和的人也要被气成河豚。
云河豚赤脚踩在地上,随便将外套一披,愤怒地“咚咚咚”绕过屏风:“发生什么了?”
灯光仍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