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更后方如怪兽般的建筑群里,每个窗口都有几个伏在窗沿上向下看的男性,他们有的年长有的年轻,共同点就是眼神皆不善。
全是钟大志的人。
大家好像早就住在这里,只是某些房间?餐桌上还冒着热气的残羹,以及一些人被赶走时匆忙丢下一只袜子,还可看出,他们不过是鸠占鹊巢的强盗罢了。
前猿帮赶到时,也先喊人潜进来观察了地形,考察过前和义会的安排。
梁悦侠的手枪大喇喇地别在裤腰带上,算计了下钟大志带的人手,当即带人从另一个方向涌进城寨。
这几十人潜进这片区域后,便消失在如蛛网般的巷弄间?。
如野狼过境,他们驱赶了原本住在天井区域另一边的住户,如前和义会的人马一般扎进堡垒里,在一阵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后,与对面窗口后的人对峙。
梁悦侠穿过直项,大摇大摆的走到桌边,抬头看了看,才礼貌地与钟大志打招呼。
他年纪比钟大志小近20岁,算得晚辈,礼貌一下也理所当然。
钟大志面前摆着一盏小小的紫砂壶,两个古朴的新杯,茶烟袅袅,飘向天井上方的四方天。
地上放着个破旧的暖水壶,钟大志拿脚尖顶着。
抬头看了眼梁悦侠,他伸手示意请坐。
“钟先生,我弟弟呢?”梁悦侠坐下后,没有多一句寒暄,开门见山地问。
他将秃头D保护起来了,却不防备钟大志居然捉住了他亲弟弟,以此要挟他来此见面。
人一旦曾经沾过社团,除非一直拥有肌肉,不然想全身而退哪里那么容易。曾经你抢来的资本,在失去武力保护后,也总会被别人抢走。
如今梁悦侠虽洗白了,到底还在局中。
钟大志没有吭声,唇角含着浅笑,姿态从容和缓地斟茶。
梁悦侠才有些烦躁,忽然听到钟大志身后一阵响动。抬头看向木板踩踏嘎吱声和窗户打开的声音,便见四个壮汉将一把椅子推到窗前,椅子上坐着的赫然便是被蒙着眼睛的弟弟。
“钟先生,这恐怕不是待客之道吧?”才坐下的梁悦侠猛地又站起身,腰部的枪托撞了下小方桌,才斟满的茶便在晃荡中溢出茶杯,洇出几圈茶水泼成的微型湖泊。
就在梁悦侠豁然起身的瞬间?,站在钟大志身后的蛮牛和黑皮龙瞬间?拔出了插在后腰里的枪,梁悦侠身后的保镖红棍也不甘示弱,其中一位瘦高男人手里握着的竟是把长柄大火力枪。
气氛在眨眼间?变得紧绷,琴弦欲断。
……
……
家怡将车停在路边,转头眺望香江□□才规划着要开拆的九龙城寨。
破旧密集的屋窗足以使密集恐惧症患者赶到不适,外部虽然有了些将拆未拆的痕迹,但里面住着的人尚未被安置,要动手整治这片区域,显然还需要许多时日。
她看一眼走进城寨的小巷里昏暗赃污、深不见底的状况,干咽一口,对着大哥大道:
“岳哥,我到了。街角有几位军装警聚集,O记和PTU等都还未到。”
“再等等吧,有人接应后再斟酌考虑对策。”方镇岳声音虽然很稳,可伴随着话声传过来的汽车嗡名声和急促鸣笛声,却显示着他丝毫不淡定的现状。
“好。”家怡应声,坐在车内认真观察起来。
很快,她便发现有许多人涌出九龙城寨,有的抱着孩子,脸上满是烦闷惊惧;有的脚上只穿一只拖鞋,光着的脚踩在被太阳晒了大半天的马路,烫得一瘸一拐……
他们瞧见有警察在街角,立即围过去报警,很快便七嘴八舌地吵闹起来。
家怡见状与刘嘉明跳下车,两人快步走向人群。
刘嘉明掏出证件,维持秩序,军装警也如见到救星般走到家怡和刘嘉明身边。
“Madam易!”
“易沙展。”
军装警们纷纷行礼问候,随即全站在易家怡身后,等待madam易做安排。
家怡抬手请大家走到不影响行人行车的区域,请大家不要吵闹,随即将这些人分散成多队,分别由几位军装警挨个做口供。
家怡站在一边听了一会儿,便初步了解了九龙城寨里的情况。
钟大志和梁悦侠已经开始讲数,两伙人马针锋相对,随时可能会爆发出冲突。
而且,听这些人的叙述,每伙人仿佛都带了几十上百打手。甚至有人信誓旦旦称自己看到有人带了把冲锋枪。
“他们忽然闯进来啊,说借用一会儿就借用?把我们都赶出来了,我家里还有贵重物品,丢了怎么办呐?”
“我饭才吃到一半啊……”
“举着刀闯进来,说我不走呐,就要砍人啦,阿sir……”
“……这么大个枪口指着我们一家5口哇……”
“……”家怡越听越焦躁,望着九龙城寨,脚不自觉地在地上摩擦搓碾。
“啊啊啊!”忽然一位妇人尖叫起来,“我一女儿还在家里睡觉啊!她还在睡觉啊……”
喊罢,被这发现吓得脸色苍白的妇人便要往回冲。
家怡牙关紧咬,现在虽然还没有伤亡,却已经造成不小规模的市民损失。
钟大志到底什么时候开动,谁也说不好。
刀剑无眼,枪炮无情……
家怡看一眼时间?,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
就在刘嘉明伸手去抓那妇人时,家怡终于再忍不住,她握着大哥大,朝对面正飞速赶来的方镇岳道:
“岳哥,我等不得了。”
大哥大对面沉默了许久,就在家怡以为电话是不是已经被挂断时,方镇岳的声音才沉沉传来:
“带好枪,走进去时不要一脸紧张和正气,要含着几分笑意,带点痞气。
“如果告知他们真凶已捉到,钟大志仍执迷不悟,就尽量拖延时间?。实在拖延不了,就随机应变。
“别害怕,他们轻易不会动警察。
“如果事态真的难以控制,也不要勉强,躲起来。那区域的住民既然已经大部分都被驱散出来了,他们自己斗,要生要死也不必太在意。
“保护好你自己,最重要。
“十一……”
明明说着请家怡不要害怕的话,他的声音却比谁都更紧更涩。
喊出她名字后,他静了一息,才快速道:
“我很快到,你不要挂断电话。”
“好的,岳哥。”家怡应声后,将大哥大揣进衬衫胸口最靠近心脏的兜里。随即朝着被刘嘉明拉住的妇人走去,“你把地址告诉我。”
“阿sir,里面很难走的,阿霞就算给你讲了嘛,你不熟悉呢,也记不住的。”边上走出一个妇人的邻居。
他见妇人阿霞骇得腿都发软了,又见警察们面露难色,想了好一会儿,才问:
“你是那个报纸上说的神探易警官吧?”
“是的。”家怡点点头,虽然为难,但还是定定望着中年男人,开口问:“你能帮忙带路吗?”
男人是个裁缝,他被赶出来时,仓促之下手里还抓着一块儿布料,手指上还圈着顶针。
他挠挠头,几条细碎的线头掉落,望望四周的人,又看一眼准备只身前往的易家怡,终于还是点头道:
“那我带madam进去吧。”
“可能会很危险。”家怡眉头深锁。
“那边我还挺熟的,要是出事,我也知道往哪里躲。”男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从他短发里飞出两点布绒。
“好。”家怡转头又叮嘱刘嘉明:“你在这里维持秩序,准备接应O记和PTU——”
“十一姐,我同你一起进去。”刘嘉明一步上前,面色虽然不很好看,眼神也有些不稳,但他还是坚定开口。
“……”家怡回望嘉明哥,几秒后,点了头,“好。”
两人于是在裁缝带领下,朝九龙城寨步去。
一步踏进小巷时,便觉光线瞬间?黯淡,四周弥漫来潮热不甚好闻的古怪味道。
阳光被抛在身后,他们越往里走,头顶交错的建筑越多、越高。
家怡随着转进另一个歪歪斜斜的巷子时,裁缝回头赧然请警官们小心脚下。
道谢后,家怡问裁缝怎么称呼。
裁缝被问及名字,竟露出几分受宠若惊的局促,再次挠挠头,他不好意思道:
“我叫刘发仓,大家都叫我裁缝仓,madam叫我阿仓就行啦。”


第301章
拐过外围的高楼区,躲过无数从楼上水管滴落的不明液体,人终于深一脚浅一脚的靠近钟大志选择的天井区域。
但在中心谈判点四周,两帮人都设了屏障。
要想穿过这些拦截闯入者的烂仔,易家怡和刘嘉明只能硬闯——即便请烂仔去找钟大志或梁悦侠求个同行令,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钟大志和梁悦侠这个时候说不定都不想要警方的加入,谁知道梁悦侠是否也想趁这个机会,将钟大志铲除,夺取钟家的钱财地盘呢?
难道要硬闯吗?
她和刘嘉明两把枪加起来,也才12颗子弹。
而且在这种建筑和人口皆密集的环境下开枪,后果太难预测了。
自己的命能不能保住不提,事后的处分肯定是要吃的——这样的办法太昏了。
人藏在巷尾转角,连阿仓都忍不住探头探脑。
家怡将他的脑袋拉回来,小声问:“有别的通道可以直接走到钟大志他们谈判的地方吗?”
“啊,那有点脏。”阿仓低声道。
“比这条路还脏吗?”刘嘉明不敢置信地皱脸,刚才他走路扶墙,一时不察中了暗算——摸到一块粘在墙上的口香糖,恶心死他了!
“挺脏乱的。”阿仓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边上一个向上的铁梯架,走过去将梯子拉下来,示意两名警官往上爬。
“……”刘嘉明无奈挠脸,终于还是在家怡准备身先士卒时,拉了她一把,“十一姐,我先上吧。”
“小心些。”家怡叮嘱。
人于是依次爬上晃晃悠悠的铁架梯,然后又跟着阿仓绕到两栋楼之间?的缝隙。
如今这里被人搭了较为结实的木架,做成桥路,可以抄近穿行。但由于是非常规路线,没有人维护,有许多废物和动物粪便,甚至还有一些醉鬼的呕吐物。
阿仓带着警探从这里走时,仿佛带贵客进入自己难登大雅的家,十分窘迫。
家怡却一派自然模样,显然心里只想着案子,根本没考虑其他,阿仓这才自在些。
大家穿行走近路,又爬了几次梯架,还路过别人家特制的格外结实的雨棚上,踩上别人搭架的小屋的铁皮棚顶,终于渐渐靠近中庭。
在矮楼区靠近中庭的位置,有一个难得的路口天井区,家怡在从一个暗洞洞需要猫腰走过的通道步出时,终于看到了下方摆桌喝茶的钟大志和梁悦侠。
家怡所处的区域大概是3.5层楼高的位置,是这里一些住户错层搭建的棚顶特别矮的小屋。
前方有铁架做的外楼梯,但一走上去,就会被钟大志他们发现。
家怡又闪身靠回窄廊,准备先观察一下评价。
结果一抬眼,忽地对上两步外一扇小窗内的两双眼睛。
对方被家怡发现,唰一下惊慌失措地拉上深色窗帘,躲在后面不敢露面了。
“那里是阿霞妇人家吗?”家怡悄悄问阿仓。
“不是的。”阿仓摇了摇头,又指向另一个窗口。
家怡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那扇窗口上伏着两个烂仔,窗口后好像还有一个人在嗑瓜子。
看样子有一些人家咬着牙关没有给开门,现在正偷偷监看这场一触即发的纷争。
另一些人房门被敲开、被闯入,于是成了这些社团烂仔的暂时据点。
下方钟大志和梁悦侠对坐着,两个人表情皆不善——钟大志是沉郁的阴狠,梁悦侠是怒张的愤恨。
他们各捏着一个空茶杯,手臂和肩颈肌肉都贲张鼓起,显示着他们并非看起来那般无所畏惧。
四周的烂仔打手们或青筋暴突地握紧枪支,或面色紫红地抓着棒球棍。
大家都绷着一根弦,草木皆兵地等待着某个人忽地摔杯为号,将他们绷紧的弦斩断。
钟大志和梁悦侠的声音飘飘忽忽地传来,家怡聚精会神地倾听——
“……钟叔,际慈学院边条街我不可能出让。就算我要将那里的几家铺子等转卖给你,你一时半会也拿不出那么多现金。用你的烂铺换我的旺夫,那更不可能。
“我们之间?既然没有道义,我也信不过你欠款必还。
“与其到时候还要…不如今天就一刀生意,别留下尾款未清之类的糊涂账。
“哼,你既然摆明了要破坏规矩,也不会相信我有余力翻身的时候,不会报复吧?”
梁悦侠说罢,捏起茶杯在桌上不轻不重地顿了下,以发泄自己的不悦。
家怡偷偷窥看,发现梁悦侠时不时打望钟大志身后楼栋中某扇窗。仔细查看便发现那里有个人被绑着,好几个烂仔用刀逼着蒙眼被绑者的要害。
原来钟大志以梁悦侠派人杀死自己而已为理由,绑了对梁悦侠重要的人。
怪不得梁悦侠会愿意乖乖配合钟大志…家怡之前几天觉得,无论钟大志怎么闹,梁悦侠不搭理不就是最好的办法嘛,何必冒险来陪钟大志胡闹……
“阿侠,你不要装糊涂跟我说什么道义不道义的。出来混啊,难道不懂?我的独子死在你的地盘,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是不是也可以杀了你弟弟,然后丢垃圾一样随便丢到巷子里,之后说与我无关啊?
“做你我这行的,想做一件不留痕迹的事,没有那么难,你不要把长辈当傻子啊!”
“你应该庆幸,我没有发疯跟你同归于尽啊。
“死了儿子的老人的心情,你恐怕不会明白吧?我今天就算死在这里,也没有关系。
“你呢?你有没有做好这个准备啊?”
钟大志倾身要去拿水壶,黑皮龙立即弯腰代劳。
钟大志于是又坐直,目光看着黑皮龙倒水,嘴上却对梁悦侠道:
“这张单子上的地盘、地铺,一个都不能少。”
说着,他手指敲了敲桌子。
远处的家怡这才发现那里居然有张纸。
梁悦侠脸色瞬间?难看,他当然不愿意就这样被钟大志抢劫,当即沉眉压目,露出怒容。
两个人话不投机,几句话便要怒一次,但这【发怒】也只是一种拉锯和试探,总不敢真的爆发出来,总要将自己再拉回理智世界,继续撕扯继续谈。
家怡的心脏跳速同频他们的情绪起伏,额角刘海早被汗水打湿粘在脸上,衬衫腋下也泅着汗,出现一团令人尴尬的深色区域。
虽然潜伏的这几分钟很煎熬,家怡却希望这段时间?可以无限延长,等到大部分抵达,将城寨包围,一切也许就能和平结束。
可她这念头才起,钟大志的耐心忽然抵达极限,他不愿再拖拉,在梁悦侠再次讨价还价时,他手指微微抬起。
梁悦侠说到一半的话停下,心有预感地抬头。
果然见到楼窗口后的四个人忽然将他弟弟拉起,拽着弟弟一只手按在窗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