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南街这一片都是如薛家这样的高门大户,不见什么商铺酒楼,也无贩夫走卒,街面上便显得安静许多。
敲开薛府大门时,探头出来的门房看到薛沉景时,愣了一下,一脸疑惑道:“少爷,你什么时候出门的?”
他问完了才注意到眼前之人的装束打扮似乎与平日不太一样,周身的气场也截然相反,而且旁边还有一个陌生的姑娘。
那门房越发迷惑,脑袋转来转去,一时不知是该回去通报好,还是该先将他们二人放进门来好。
薛沉景听到他脱口而出的问话,想到什么,表情瞬间便阴沉下来,问道:“薛明渊也回来了吗?”
门房惊讶地张着嘴,愣愣地回道:“啊啊,明渊少爷是回来了。”
这门房只有二十来岁,其实并未见过薛府曾经那位离家出走的少爷,不过他就只是个门房,见没见过并无什么妨碍,他只需听上头吩咐就行。
但是,刘管家也没说过有两位少爷啊?
在门房犹豫之时,忽见一群人从里快步走了出来,当先那人一袭白衣素衫,头束玉冠,行走之时就连衣摆似乎都要比别人飘逸一些。
分明是同一张脸,有着相似的五官,但是门内门外的两人却给人截然不同的感觉。
薛明渊温润似一道春风,朝人看来时,眼神总是温和的,含带几分笑意,令人只是看他面容,便觉得他定是个脾气好易相处的人。
反观门外之人,门房回头看了一眼薛沉景,被他愈发阴沉的面色吓得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心里直感慨,分明是同一张脸,为何差异如此巨大。
大门更加敞开了些,薛明渊的视线掠过门房,先看到了薛沉景,很快又将目光转到虞意脸上,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眼,似在确认她是否安好。
薛明渊看向他们紧依在一起的手臂,袖摆之下隐约可见交握在一起的手指。
当日,雷霆之威下,他和薛沉景终于得以分开,薛明渊亦在分开那一刻接收到了自己身负的使命。
他的身形化为清气,神识随着不断升空,只能眼睁睁看着虞意毫不犹豫地跳入洪流似的妖魔中,随之一同遁入魔道。

虞意,一直都在坚定地朝着他的弟弟而去,从不曾回头看过他。
那一刻,薛明渊忽然就释怀了,前一世她捧着自己的真心来,是他畏首畏尾不敢接下,选择拒绝她,这一世被她抛下也是理所当然,他怪不得任何人。
薛明渊补全天门后,清气沉于天池中数日才重又生出肉身,三界秩序回归,仙界的仙灵之气重新流动起来,坍塌崩毁的仙山神殿一点点复原,薛明渊便在倒流的沙砾和断壁中,懵懂地在天界悬空的廊桥上来回爬。
他那时候记忆未复苏,什么都不懂,只是本能地想找到一个和自己一样的活物。只可惜一直都未找到。
他漫无目的地在仙界四处游荡,从爬到学会了走路,再后来懂了点礼义廉耻,学会了用云朵幻化成衣服蔽体。只是这地方大得无边无际,却又孤独得无边无际。
前世的记忆渐渐苏醒,薛明渊才知道了自己是谁。
自薛明渊出现后,薛沉景的神经就变得十分敏感,他几乎竖起来全身的尖刺,充满敌意和戒备地紧盯着他。
当薛明渊的视线转到虞意身上时,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脚尖微侧,几乎是立刻就想将虞意挡在身后,严严实实的,不准他看到一丝一毫。
虞意与他挨得极近,自然也察觉了他的打算,眉尖不由一蹙,抬眸看了薛沉景一眼。
薛沉景那下意识的举动便被她这一眼生生遏止住了,他立即意识到,虞意不喜欢他这样做,他得学会控制自己的占有欲。
薛沉景不敢去挡虞意,便只好将目光重新转向薛明渊,森冷地逼视他。
大门内外陷入到一种极度诡异的静默中,这是薛沉景和薛明渊二人分开后第一次相见,只目光接触的第一眼,便能让人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剑拔弩张。
紧贴的袖摆底下,虞意轻轻摩挲薛沉景的手指,似安抚似宽慰,像顺毛一样抚顺他心底狂涌叫嚣的仇恨和杀意,低声道:“阿湫,你还记得你父母的心愿吧?”
他们的父母一直以来所希望的,都是他们能够平安归来,必定不会愿意看到两兄弟在他们身故之后大打出手。
薛沉景身体微僵,头脑一点点冷静下来,他克制地深吸气,将身周流泻的魔息一寸寸收敛回来,封入体内。
他无视了薛明渊,转眸看向他身后的中年男人,说道:“刘画,安排人布置灵堂。”
薛明渊身后的中年男人被他一语惊醒,直到此时才敢相信眼前所见不是一个荒诞的梦,他用袖子揉了揉眼,不敢置信地往前走来两步,激动到哽咽:“小少爷?你们真的分开了,我还以为是在做梦。”
刘画从小同他们一起长大,比起大公子,其实他私心里更喜欢小少爷。
少爷离家后,他一直心怀愧疚,薛氏夫妇所做的许愿笺,是他亲自挑选木料,一块一块裁切成木笺模样,那许愿笺里亦含有他的一缕心念。
所以在许愿笺所造的念境里,“刘画”这缕心念要比旁的奴仆鲜活很多,亦注入了他的一丝执念心结。
薛沉景在念境里感受过他的心意,也知道他的心结所在,失去父母给了他一个沉痛的教训,让他终于学乖了,他努力地放松自己的面部表情,堪称友善地对刘画颔首道:“嗯,我回来了。”
刘画得了他的回应,更是泣不成声。薛明渊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安抚他激动的情绪,转头对薛沉景自然地说道:“你们进来吧,灵堂已经布置好了,只是父母遗体未归,所以没有挂白帆。”
薛沉景听到这话,手腕猛地一震,虞意只觉自己手里一空,身边之人的身形消散,一道残影飞掠至薛明渊身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嘭得一声将他砸在影壁上。
影壁被砸出裂痕,石灰碎屑簌簌而下。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只听薛沉景咆哮着质问道:“你知道!原来你知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那阿姊会利用爹娘布下那座念境围杀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们会死!”
他的身形未完全凝聚成型,周身魔息翻涌,掐着薛明渊脖子的手背青筋直突,指下传来薛明渊喉骨碎裂的咯咯声。
虞意紧随而至,听到他的质问,迟疑地站住了脚步。
薛明渊抓着他的手腕,并未用神力对抗,只从变形的喉咙里挤出句破碎的解释,解释给薛沉景听,也解释给他身后之人听,“如果……我早知道的话,定、定会想尽办法……阻止她……”
周围仆从都被吓得不敢靠近,刘画慌忙想要上前劝架,被虞意伸手挡了一挡,“别过去,会伤到你的。”
刘画不知所措道:“可、可他们……”
这两兄弟之间的仇怨,旁人实在难以插手,不过,虞意相信薛沉景应该是知道分寸的。
影壁之下,薛沉景周身魔息翻涌,袖袍震荡,他的双瞳自萦绕的魔息当中透出来,紧紧盯着薛明渊的眼睛,似在分辨他说的是真是假。
过了好一会儿,他震荡的袖摆垂落下来,魔息收敛回去,松手放开了他。薛沉景感觉出了方才抓在手里的人身上的异常之处,讥讽道:“这只是你的分神吧,哥哥,你就只分出一缕分神下界来送他们?”
薛明渊从影壁上滑下,抚着喉咙咳嗽片刻,哑声道:“天规有定,上界仙神不可随意下凡间。”
“天规?”薛沉景嗤笑,“你那个破烂的天界,现在除了你,还有别的仙神吗?还天规,真可笑。”
薛明渊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即便只有我一人,我亦会遵守。”


第118章 愿(3)
薛家世代经商, 家大业大,关乎着几千口人的生计。薛行止本只有他们这一个儿子,最初的打算是想让薛明渊继承家业, 所以从小时,他对薛明渊的课业便要严苛许多。
至于薛沉景,他们二人一体, 他跟随在哥哥身边,必然也不可能吃苦。
父母的这些打算,薛沉景和薛明渊二人心里都知晓,父母在为他们未来做打算时,并不曾刻意避着他们。
薛沉景对那样的安排亦十分满意, 他最是厌烦那些账本和算盘珠子, 就叫哥哥去学就好,他喜欢的是打马射箭,去山上猎野物。
薛明渊也愿意纵容着他, 为了多余些时间让薛沉景练习马术和箭法,他每日都会提前做完课业。
外人不知这一具身躯里有两个灵魂,在不知情人的眼中,薛家的公子当真算得上是一个文武双全, 才貌俱佳的郎君。
如果他们没有恢复记忆,如果他们没有前面那么多世只能你死我活的争斗,这一世他们兴许能像父母所期望的样子,安稳地度过一生。
可惜, 没有如果。
薛沉景离家之后,薛氏夫妇找了他许久, 二人最终接受了可能再也找不到他这样的事实,薛行止从旁支过继了一个孩子, 重新培养他接手了自己的家业。
薛氏夫妇的葬礼便是由他一手操持,薛沉景和薛明渊都只是在旁协助。
虽然薛氏夫妇离世早已过了七期之数,但他们依然按照人间的礼仪,停灵守灵,凡人魂魄羸弱,死后三魂七魄就会飘散,魂火坠入轮回。
大约是父母的执念太深,在灵堂上时,魏夫人飘散的残魂竟然回归了些许。
虞意站在灵堂外,睁大眼睛看向堂中那一缕轻薄如烟的魂,与此同时,薛沉景和薛明渊也猛地抬起头来。
薛沉景在看到那一缕残魂时,几乎想也没想,指尖灵线射出,结成一座聚魂的阵法围拢在自己母亲身周。
但人死魂消是天道规律,即便他拼命挽留,魏夫人那一缕魂还是越发浅淡。她甚至并没有多少清醒的意识,只无助地伸着手,四处摸索。
薛沉景知道她在摸索什么,他膝行上前,将自己的脸贴到她行将消散的手心里,低声道:\"阿娘,我回来了。\"
薛明渊一向是懂得谦让的,这个时候也并未上前去与薛沉景争夺什么,把这最后一点的温情时光留给了他弟弟。
魏汀兰那纤细而透明的手指从薛沉景的眉眼五官上缓慢而细致地滑过,面上惶急无助的神情便慢慢舒展开,只是她的表情安然了没多久,不知道回想到什么,又变得惶急起来。
薛沉景偏过头,冲薛明渊恶声恶气地说道:\"过来!\"
薛明渊看了他一眼,这才靠上前去,躬身行了叩礼,喊道:“阿娘,明渊也在。”
魏汀兰的魂魄颤抖起来,她左右手各抚在他们脸上,细致地摸了摸,心愿得偿,她脸上的神情复归平静,含笑阖上眼睛,残魂消散。
薛氏夫妇的丧事办得很隆重,夫妻合葬入薛氏家族墓地,那里的确算得是一处山清水秀的风水宝地。
丧事办完,他们二人与凡间的牵绊算是彻底了结。薛明渊亦如他说的那样,并没有继续滞留在凡间,哪怕只是一缕分神。
在离开之前,他特意寻去了城中规模最大的糕点铺,买了店里每一样冰奶糕,都拿在鼻前嗅了嗅,却始终未能找到那日闻过的那种甜腻的奶香。
薛明渊站在楼阁上,看着下方繁荣的街道,这条街是城中主街,从早上城门开启之时,到夜间城门关闭,这条街永远都是繁忙而热闹的。
妖魔回归魔域,这世间污浊之气少了许多。仙门修士面临道心拷问,劫雷加身,陨落了太多修士,以至于修真界损失惨重,大部分仙宗都选择关闭山门,令门下弟子闭关修心定神,重省道心。
人间没有仙魔涉足,反而太平许多。
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薛明渊一眼便认出了那两道背对他往城外行去的身影。虞意穿了一身白色的素裙,乌黑的长发盘成螺髻,只斜斜插了一支艳丽的孔雀羽绒花簪。
薛沉景歪着身子,不自觉地往她那边靠去,走着走着便将人挤到了路边上。虞意脚步顿了顿,换到他右侧,没走两步,他又开始往右侧倾靠过来。
他们小时候,曾养过一只小奶狗,便喜欢这样跟脚,哪怕一不小心踩痛了它,它嘤嘤叫唤着,见人抬步还是会瘸着脚贴过来,满心满眼里就只装得下这么一个人。
薛明渊永远也做不到这样纯粹地去喜欢一个人。所以,他们注定是要错过的。
街道中,虞意似感觉到了被人注视的目光,她回过身来,循着感觉找过去,只看到一间楼阁上浅淡消散的身影。
薛沉景追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察觉到了一瞬间薛明渊神力的波动,他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说道:“阿意,接下来你想去哪里啊?把你的地图拿出来我们再看看?”
“你都看了多少遍了。”虞意闻言转回眸,从储物袋翻出她常看的那一份地图展开,诧异地看到上面多了许多批注和标记。
薛沉景扬了扬眉梢,伸指过来,地图上闪动金光,平面的线条忽而高低起伏起来,简陋的图形也化作了更加详实和立体的景象,悬浮于纸上。
虞意看着自己面前这副不知何时被改造的地图,视线随着薛沉景划过的指尖,落在一条河流上。
薛沉景说道:“你想去江城,我们就走水路,从一线峡谷飘过去,顺水而下,只需五日就能到了。”
随着他的话音,一艘小船便顺着流水而下,穿过两山相夹的一线峡谷。
“你要是想去泠州,我们就走陆路,可以绕一小点道去万仞峰,那里有一座剑壁,你不是一直也想留一道剑气在那座剑壁上么?”
地图上显出的剑壁景象映在虞意眼中,她偏转眼眸,目光不由地转到他脸上。这段时间来,薛沉景说他夜里睡不着,要去了她以前收集的那些地理志,风物杂记之类,原来就是做了这个。
“那如果,我都想去呢?”她故意问道。
薛沉景显然早就猜到她会这样问,指尖从地图上划过,灵线勾勒出第三条路径,顺便还点了点路上一个不起眼的小镇,“听说这里的杏子酒很好喝。”
虞意看向他指尖下的小镇,用着一个杏子的图标做记号,她点点头,“好啊,那我们就去尝尝。”
他们没有乘坐仙鹤,亦没有召出帝屋车辇,而是选择了普通人的出行方式,一半水路一半陆路。
薛沉景早就准备好了船,不是那种豪华的商船,是一艘崭新的颇为宽敞的乌篷船,船舱里摆置几案簟席,案上还有茶水点心。
薛沉景在船身上刻了法印,无人撑船,也能随着水流前行。这一条水路沿路的风景都很好看,尤其到了夜里,江上起薄雾,星月隐隐绰绰地投映在水里,宽阔的水面上,只有一条小舟缓缓前行。
鹤师兄又不知飞去了何处,到了半夜都还没回来,虞意也懒得召它,只将一支翎羽插在船篷上,让它能找得到回来的方向。
她还要应付眼前这个越来越黏人的家伙。
虞意头上簪子松了,随着颠簸摇摇欲坠,在最后那一颠之下终于绾不住发髻,啪地一下落到簟席上,她盘起的发髻便整个散开了,乌黑的发垂落下来,遮挡住光洁的后背。
“阿意阿意阿意……”薛沉景坐靠在船舱,俯首在她身前,温热的眼泪润湿了她的前襟。
虞意轻轻喘了一口气,捧起他的脸,在他眼角上亲了亲。这个动作不知怎么又刺激到了他,虞意察觉到身体里的变化,诧异地抬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