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渊心思电转,他不能对虞意说谎话,但他可以选择不回答她的问题,或者换一种含糊的方式回答她的问题,他试着开口,“抱歉,他可能暂时没办法出来。”
虞意疑惑未解,但薛明渊并没有给她继续追问的机会,他环抱住手臂压抑地咳嗽起来,冻得惨白的脸上,因为这一通剧烈的咳嗽而浮出病态的红,眼角沁出的泪还没落下就因寒气而化成了冰晶。
他被冰晶磨得眼睛不舒服,抬手去揉,反而揉出血来。
虞意连忙拉住他的手腕,“你别揉,这样会越揉越糟糕的。”她总算知道他眼睛为什么会这么红肿了,别人流泪是掉珍珠,他是掉冰碴子。
“我为你渡一点火属性的灵力,先将体内寒气逼出来。”
等薛明渊点了头,虞意才运转起灵力,释放了几丛剑火环绕在他身边,又按住他的脉门渡入灵力。
温暖的灵力犹如入体春风,一点点吹散他经脉骨肉里的寒意,薛明渊身上腾起了氤氲的雾,隔着湿润的水雾注视着眼前专注为他渡灵力的人。
距离上一次见面,他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薛明渊被封锁在心海深处的神庙里,薛沉景对他严防死守,完全杜绝了他感知外界的机会。
他只能呆在神庙当中,日复一日地经历着当年被割肉取血的那一日,连时间的流逝都感知不到。他知道这是薛沉景对他的报复,报复他曾经一遍又一遍地诛杀他。
最开始被封入心海时,薛明渊还曾试过反抗,试过逃离,只是随着薛沉景吞入心海的魔物越多,对他的压制越重,到最后他便完全反抗不了了。
久而久之,某一天,他忽然觉得这样也好,他就这样呆在神庙当中,什么都不去看,什么都不去听,什么都不知道地渡过这一世也挺好。
可是,当他已经决定平静接受这一切的时候,虞意出现了,带来了新的变数。
“那时候,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薛明渊说道,这是他的心里话,若是平时,他可能不会说出口,但现在在真心话的作用下,一些心思便很容易就顺嘴吐露出来。
话既然已经说出口,那索性便都说出来好了,他的目光对上虞意抬起来的眼眸,继续道:“重新被关入山腹神庙后,我一直都在想,那天你捧到我面前的东西都有什么,我好像闻到了奶香味,很甜的味道,可惜我没有吃到。”
虞意顺着他的话回想了片刻,“是冰奶糕,用牛奶冻成冰沙,再在上面淋上花露。”
虽然那一碗冰奶糕被醒过来的薛沉景捏得稀烂,冰沙全都融化流到了地上。
“冰奶糕。”薛明渊重复了一遍,面上露出向往之色,“如果说,我现在还想从你手里接过它,还能有这个机会吗?”
第76章 弄假成真(6)
“不要, 不要,不要答应他!求求你,不要答应他。”
薛沉景望着那一墩誓碑, 可是不论他怎么挣扎,怎么哀求,外面的人也再听不见他的声音了。他和薛明渊的处境彻底调转, 虞意现在只能看见薛明渊,也只能听见薛明渊说话。
她会被薛明渊蛊惑的。
无遮楼暂停营业,外面的普通商户没有那个条件制作冰沙这样的东西,除非是去繁荣的大城市,反正奉盛县当中是没有售卖冰奶糕的。
虞意属于雷火双灵根, 并不会冰系术法, 也难以复制出来,所以薛明渊暂时是吃不上了。
“可惜了,你要是早点说的话, 我就将你身上掉下来的冰晶都收集起来,捣碎了为你做一份。”虞意说道。
薛明渊低头看自己身上,随着他体内寒气被逼出,身体重新暖和起来, 衣服上凝结的寒霜也都化尽,他摸了摸袖摆,一脸遗憾道:“确实好可惜,真的一点都没有了。”
虞意没想到他竟然当真了, 诧异地瞥他一眼,“我是开玩笑的。”
薛明渊眨了眨眼, 脸上的期待反而更加浓厚,明明眼中伤痕累累布满血痕, 但不知为何,他的眼神依然给人一种湖水般清透的感觉,双瞳中倒映着她的身影,询问道:“那如果你有的话,你会给我的,对么?”
他将一个无关紧要之事说得这样认真而虔诚,虞意也收敛了轻松的心态,变得慎重起来。无端感觉她若是答应的话,便不止答应的是一碗冰奶糕,而是答应的一个需要慎重以待的承诺。
虞意不喜欢承诺别人,这会让她感觉身负枷锁。
但,他们在聊的,分明只是一碗冰奶糕而已。
虞意犹豫了下,说道:“梁州府城应该会有卖的,我带你去买。”
薛明渊垂下眼,遮掩住眼中一闪而逝的失望,温顺地应道:“好,有劳阿意了。”
虞意将他身上的寒气完全逼出后,从储物袋里取出一条手帕,涂抹了一点消肿镇痛的药膏在他眼睛上,用手帕裹住,叫他先闭目养养眼睛。
随后立即起身,仰头吹了一声口哨,唤下在树林上空打转帮忙警戒的鹤师兄。
虞意心中还有一肚子的疑惑需要解答,但继续呆在这里不太合适。
且不说方才山林中布下的迷幻阵,那法阵变更周遭山势地貌,威势已经达到元婴阶段,要不是虞意身怀心剑,剑意已经超过了她自身境界,不然拦住她一个金丹期,其实绰绰有余。
这说明,方才这山林当中必定有一个修为至少在元婴的修士存在。而且在杜家外拦截她的两个修士还在附近打转,此地实在不宜久留。
虞意将薛明渊扶上鹤师兄背脊,跟着坐上去,丹顶鹤细长的腿微曲,弹射上树冠,踩着树梢借力起飞,冲向天际。
片刻后,水潭边的空间波动,两道身影重新出现在此处。
易恒在薛明渊和虞意方才所坐的地方转了一圈,摸着下巴道:“母亲,小舅舅好像有心上人了,不过,我怎么觉得那个姑娘更关心小魔物一点呢。”
莲夫人冷凝着一张脸,不悦地瞪他一眼,吩咐道:“跟上去盯着他们,看看明渊到底有什么打算。”
易恒点头应下,正要走时,又被莲夫人喊住,“提防着那三家的人,别叫他又被捉走了,虽然那三家的人已经大不如前,但要是跟他们正面对上,也很麻烦。”
“儿子晓得。”易恒拱手,送走自己母亲,他想了想,从袖中抽出一张纸人,滴血入纸上,画下一道符文。
纸人从他指尖飘下,落地化作与他一模一样的一具分丨身。分丨身从树林里走出去,逮住贺云更和闻理两人,带他们回悬月楼。
四宗秋考之事,他这个逍遥门的长老需要在场监考,脱不了身。不过这种事,用分丨身足以应付,还是母亲交代的事更为重要,需要他亲自去做。
易家遭逢大难之后,人丁凋零,就只剩下一个莲夫人,莲夫人为了延续易家的血脉,才生了易恒。
易恒活到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的爹是谁,他猜测,很可能是被他母亲去父留子了。易恒身为易家延续下来的一支独苗,压力可想而知。
如今终于找到这位转世的小舅舅,了却母亲一直以来的心结,必须得慎之又慎,万万不能再叫他失踪了。
快要入夜,虞意和薛明渊才赶到梁州府境内。梁州府城周围的天气不太好,天幕中绵延着大片的雷云。
浓云里时而游走蛇形光柱,空气中都是游离的雷电,还未完全靠近雷云覆盖的范围,人体便已经能感觉到无形的电流存在。
虞意披散在肩上的发丝如刺猬一样竖立起来,她回头看了一眼薛明渊,薛明渊也顶着一头刺猬毛。
他眼上虽蒙了布,却依然能感觉到空气中的异样,抬手揭开眼上手帕,睁眼看来。敷了许久的灵药,他眼上红肿已经消退,唯有眼睛内还残留些许红血丝。
薛明渊看见她竖起来的头发,伸手想要去捋顺她肩侧的发,指尖还没碰到,便“啪”地一下被电了回去。
虞意叮嘱他抓紧,回手拍一拍鹤师兄,喊道:“鹤师兄,快快快,落下去!”
丹顶鹤收拢翅膀,往下俯冲,但云中积蓄的雷电已然成型,刺眼的金光撕开浓云,一道蛇形光柱骇然劈下,光柱上衍生的电光宛如大树的枝蔓一样扩散开,末梢好似长了眼一样朝他们蔓延过来。
只在一个眨眼之间,雷光就劈至眼前。
虞意从鹤师兄背上飞身而起,双手结印,青竹剑从她手中射出,雷电被青竹剑引走,漫天的电流枝蔓一刹偏转了方向,尽数灌入青竹剑中。
刺眼的雷光将青竹剑和虞意的身影都吞没其中。
片刻后,雷光消散,虞意从空中落下,鹤师兄扑腾过去想要接住她,被她身上余电窜过全身,羽毛都飞起来了,痛得叫出声来,往下坠落一截,又将虞意甩了出去。
虞意收回青竹剑,见薛明渊伸手要来拉她,连忙道:“别碰我,你会被电的。”
薛明渊充耳不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硬是将她拖拽上仙鹤后背,肉眼可见的电流从虞意身上窜出去,在他手背上打出蜿蜒的红痕。
鹤师兄被电流打得嘎嘎叫,带着他们跌跌撞撞地坠入林中,立即甩下背上两人,扑腾翅膀乱蹦,它浑身羽毛都被电得炸起来,整只鹤显得异常蓬松,胖了一圈。
薛明渊紧张地盯着虞意上下打量,“你没事吧?”
虞意扒拉了一下自己乱飞的头发,动作之间还能听到啪啪的电流声,摇了摇头道:“没事,我是雷火双灵根,这只是普通的雷,与我而言,就跟吃了一顿饭一样。”
就是这顿饭吃得有点撑,她灵根吞噬不下,经脉里面充溢着雷电之气,有种灵力过剩的充盈感,整个人都在往外漏电,每走一步都有电弧从她身上流窜入地下。
鹤师兄被她电怕了,跳得远远的,不敢靠近她。
虞意也被周身流转的电流电得晕晕乎乎,就像是吃醉了酒,看人和看景都是摇晃的,薛明渊见她样子不对,担忧地靠上前去,问道:“你真的没事吗?”
虞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视线滑到他腰上,扑哧笑道:“你别扭来扭去的。”
这腰可真会扭,比鹤师兄都扭得厉害。
薛明渊站得笔直,打量她古怪的眼神,这下是可以断定她确实不太对劲。
现下天已经全黑了,只有天上雷光时不时照亮大地。好在他们已经进了梁州府城的城郊,这里不算偏僻,前方不远处隐约有灯火,想是有人家住宅。
“阿意,这个时间城门已经下钥,我们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前面有人家,可以借住一晚,明日再入城。”
虞意点点头,抬步往前走,走着走着便往路边偏去,偏偏她还毫无所觉。眼见她快要撞到树上,薛明渊快走两步,抓住她的手臂往自己身边带来。
闪亮的电弧从她身上窜出,击打在他手背上,带来热辣辣的刺痛。
虞意立即道:“哎,你快放开我,我现在身上都是电流。”
“没关系,不疼。”薛明渊听话地松开她的手臂,却是又将手摊开在了她身前,仰头望一眼天幕,说道,“我牵着你走吧,这样快些,不然等会儿雷雨就要落下来了。”
他话音刚落,又是一道雷光照彻大地,雷电不知劈到了哪一棵树上,发出轰隆一声巨响。
紧接着便是轰隆隆的雷鸣声从头顶碾过。在这种天气下,呆在室外实在太危险了,尤其周遭都是树,她身上还漏着电。
要是再吸引来一道闪电,那她的雷灵根可吃不下了。
虞意晃了晃脑袋,妥协地将手放进他手心里。
两人手指刚一接触上,便有细小的电弧噼啪闪过,薛明渊在她开口之前,笑着道:“不疼,只有点麻麻的,还挺舒服。”
虞意深有体会,因为她自己也被乱窜的电流电得四肢有些发麻,走路像踩在棉花地里。
两人沿着山道,快步往灯火亮起的地方走,鹤师兄一蹦一跳地缀在后边。每当天上雷光闪过时,两人一鹤都会不由紧张一下,深怕一道雷光又不长眼地朝他们落下来。
薛明渊感受着指尖窜来的麻意,胸腔里的心跳声都被掩盖在翻滚的雷鸣当中。
他心脏跳得很快,因为那只握在指间的手。
他和薛沉景共用同一具身躯,共享同一颗心脏,每一次和虞意的触碰都能让这具身躯欢欣雀跃,焦渴地想要触碰她更多。上一次他出来时,还不会这样。
薛明渊闭了闭眼,在雷声之中,听到来自心海深处愤怒的吼叫。
薛沉景在咒骂他,在哭求他。
他的弟弟,看来真的很喜欢她。
第77章 弄假成真(7)
好在, 前方的住宅并不远,他们刚刚踏入那户人家的屋檐下,暴雨便倾盆落下。
这户住宅看着门庭高大, 宅院占地极广,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家,应该是大户人家避暑的别院。
薛明渊上前叩了三下门, 很快便有门房应声,打开了偏门一道窄缝,听完他们的来意后,请他们稍等片刻,他先回去禀告别院的管事。
凡尘中人对于修行之人都颇为敬重, 知道外面来投宿的是两个修士, 管事立即领着几个小厮迎出来,打开大门,将两人请进院中, 热络地安排好客房,将一切都打点妥当才离去。
他们住在同一座客院中,一个东厢房,一个西厢房。虞意体内雷电未消, 进门之后便打坐入定。
鹤师兄瘫在窗前的软榻上,将长长的脖子搭在窗沿,看外面哗哗落下的大雨。
这一座客院的造景很漂亮,当中是一座小花园, 假山下圈着一个小池塘,塘中几条鳞片鲜艳的鲤鱼被雨水打得躲进假山洞穴底下, 时不时有雷光照彻整座庭院,照亮假山下鲤鱼的鳞片。
鹤师兄一双黑豆眼直直地盯着那几条鱼, 口水从尖喙上滴答往下淌,比雨珠子落得还快。
薛明渊倚靠在窗前,能从鹤师兄脑袋顶开的那道窗缝里,看到盘膝坐于塌上,闭目打坐的人。
她身上偶尔有电弧闪过,牵扯起鬓边碎发,发下的侧颜镀着屋中摇曳的烛光,轮廓柔软而秀美,额头、鼻梁、嘴唇,每一处的线条都恰到好处,即使雨帘遮挡,也难以掩饰窗缝中漏出的美景。
薛明渊按住自己心口,又一次感受到掌下萌动的心跳,好奇地问道:“系统,有劳你告诉我她的好感度是多少了?”
系统应声作答,“主人,当前攻略对象的好感度为百分之六十八。”
薛明渊诧异地挑眉,竟然这么高了。
难道是他看错了虞意?他还以为她会是很难心动的类型,上一次相见,她分明还对他们抱有十足的警戒,浑身上下都好似镀着一层坚硬的壳,抗拒他们的亲近。
那时候的薛沉景也像是一头被囚的困兽,全然找不到突破口。
在这一段期间,薛沉景到底做了什么打动了她?
薛明渊单手支额,倚靠在窗沿上,睫毛被飞溅而起的雨雾润得潮湿,另一手中握着一张樱色的手帕,手帕上还残留着药膏的清香。
他指尖轻轻摩挲着帕子上的刺绣,礼貌地问道:“可以将我回去之后,他们之间经历的事都告诉我么?”
系统日日受着薛沉景的死亡恐吓,终于又等来宿主温柔的一面,它听到薛明渊这般温声细语的询问,欢快地应道:“当然可以,我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