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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欠你的都还给你】
【——衡道子,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欠你啦!!】
“!”长者眼前倏而昏白,像一股巨力将他迎面击溃,他仰头一口腥血喷涌而出。
惊雷都骇得伏低,只见这当世神州的太上衣袖趔趄,大口大口呕血,双目赤红,从喉中几如肺腑俱裂挤出:
“——苏珍珠!!!”
第三十一章
公子。
珠珠在昏迷中好像闻到了一股禅香。
她一闻就觉得熟悉, 她娘亲身上就总有这种香气。
她娘是西方三生天大藏湖里的佛莲所化,后来嫁来北荒,身上也永远有浅浅的佛香,那实际是很清冷的味道, 但小孩子才不管, 小孩子只知道那是娘亲身上的气味, 只觉得超亲甜超好闻。
她小时候窝在娘亲怀里,在闻各种甜甜的花香果香之前, 却最先习惯闻的是这种清淡的苦香。
这种久违的熟悉的香气笼罩, 珠珠的心莫名一下安定了。
有什么微凉的东西轻轻在她额头拂过,她神志昏沉, 几乎是本能伸爪子去抓,就抓了满手轻软的布帛。
小姑娘细白布满血疤的手指抓在袖口, 跟小兽似的, 一抓就用死力不松手, 顿时蛮横抓出无数细密的褶皱。
“这个小姐姐好可怜, 受了这么多伤…”
“是啊,看着就很疼,还掉到湖边,幸好没落进水里,天渐渐冷起来, 在水里泡一会儿伤寒就完蛋了。”
“那可不, 也是她运气好,遇到了咱们家公子——呀, 她抓到公子的袖子啦。”
一个年纪不大的不知是书童小厮的惊呼声, 忙过来想把珠珠的手挪开, 但居然没掰开, 珠珠身上都是伤口他也没敢使劲掰,当即气到了,气鼓鼓道:“这什么人啊,抓得这么紧,公子一会儿还要出去宴奏呢,新换的衣服袖子都要拽坏了。”
布帛轻轻晃动,不知那人做了什么反应,那书童的动静立刻小下去。
那禅香更近了,有什么在她手背轻轻点了点,珠珠感觉到轻软清淡的触感。
不知为什么,被他手指碰这一下,像平静的水面被点了一记,从那里徐徐泛开涟漪。
砰。
昏沉中的小鸟胸口里小小那颗鸟心脏好像跳得快了下,手指不由自主松开。
“唔…总算松开了,完了,公子的衣袖还是脏了…”
“伤口结痂前,别给她沾水。”终于响起一道清和的声音,像山间潺潺的泉溪,一响起,所有细碎嘈杂声都消失了。
屋里所有人都像安静下来,乖乖听他说话。
郎君的声音轻浅,无急无缓,不带什么喜怒,但绝不会叫人觉得冰冷,是一种很玄妙的清冷温淡:“若这几日还不醒,拿手牌再去百草堂请大夫来看一看。”
“好的公子,我们都晓得的。”
“给小姐姐炖碗鸡汤补一补。”
“笨蛋!你忘了刚把你救回来时候给你喝过鸡汤嘛,刚生大病的人不能喝鸡汤,虚不受补知不知道,钟姐姐去熬小米汤了,一会儿咱们拿汤勺给她喂点。”
少男少女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但再没听见那位“公子”开口了。
珠珠只听见轻微的滚动声,像什么木头的轮子在地板轻轻转动。
禅香渐渐淡了,那位“公子”温默而静谧,像一缕清逸的流云离去了。
珠珠努力想睁眼,沉重的眼皮子也没睁开,她脑子越来越晕,眼前一黑彻底晕过去,到意识最后,也没看见他长什么模样。
·
珠珠真正醒来已经是五六天之后。
“珠珠,珠珠。”符玉轻柔的声音唤醒她:“醒来了,我们到人间了。”
珠珠睁开眼,入目是垂下的浅色帷纱,微棕素木色的床棱,没有雕嵌什么花纹,但边角都包得很细致。
珠珠下意识想抬手,就疼得一嘶。
她全身巨痛,到处包裹着雪白绷带,皮肤骨头火烧火燎,嗓子像在着火,她一张嘴,好像就能冒出烟来。
外屋两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趴在桌边默写乐谱,见珠珠醒过来,忙惊喜道:
“醒啦!醒啦!”
两个小姑娘从椅子跳下来一个向珠珠跑来,另一个扑腾短腿跑出门去,远远听见奶声奶气喊:“钟姐姐钟姐姐!那个昏迷的小姐姐醒啦!”
珠珠努力睁着大眼睛,对上一张梳着羊角辫的萌萌大脸蛋,她瞅着珠珠,小脸皱巴起来具象化露出“好痛”的表情,小声问珠珠:“姐姐,你能喝水吗?”
珠珠:“…喝。”
小朋友扭头跑到桌边踮脚倒了杯水,刚要把水端起来,一声惊呼:“可是,水好烫,姐姐你等会儿吧。”
“…不。”珠珠发出快要被渴死的声音:“不怕…渴,喝,立刻…”
“…好吧。”小朋友只好捧着水杯再跑回珠珠旁边,有点纠结怎么喂给她,最后小心翼翼捧到她嘴边倾斜一点弧度。
门口噔噔出现几个少女簇拥着个二三十岁年纪的年轻温婉女子,看见这幕瞬间瞳孔地震:“小九!那水刚烧开——”
一片人仰马翻,半刻钟后,珠珠还是撅着嘴巴喝到了水,被姓钟的温柔漂亮姐姐拿着汤勺喂的。
珠珠喝着水,边竖着耳朵听钟姑娘说话,从她们的话里大概拼凑出情况。
她的确已经进入人间了,这里是在中原一个大一统的王朝,国号是乾,已经昌隆兴盛了两百余年,如今虽然国主年幼,权王当道,朝野内外渐生溃痈,但总体还算个太平年月。
而她现在掉落的地方是位于大乾南方、江南鱼米之乡,是座沿着大河流域衍生出的数一数二富庶大城,叫岚城,整座城池被苏河横贯,凭着南北水运和织绣业而名闻天下,人口稠密,市巷繁华。
这是真的,珠珠透过半开的窗户,就能隐约看见淌淌流过的水脉一角,河岸对面无数错角叠起的绣楼屋檐,她耳朵好,能远远听见外面浮动着无数细密的人声。
她现在住的地方叫清平楼,就建在苏河边上,是一座盛名远扬的琴楼。
这清平楼的主人是一位姓裴的年轻公子,幼年因北方灾荒流落到岚城,本是被大户人家买作戏伶准备从小培养,但谁料裴公子很小年纪就展露出超凡的乐艺天赋,几次在那大户的宴席上艳绝众宾,岚城当地一位很有名望的老乐师无意中听过一次他的弹奏,惊为天人,特地去向大户人家求来他的卖身契,从此收为亲传弟子,倾囊相授,裴公子精通百家融会贯通,十几岁年纪就成为远近闻名的乐师大家,甚至曾为下江南的一位老亲王奏乐,那老亲王爱极他琴音,亲口赞赏“梵音天籁”,赐金千两,更以春秋传下来的重宝焚尾凤琴相赠,那年裴公子彻底名满天下,本欲辞别恩师游历四方,但谁料老乐师病重,很快不治而逝,临终将这座祖传的清平楼托付给裴公子,裴公子便留下来,久居岚城照看清平楼,数到如今已有八、九个年头。
清平楼原是一座茶楼,后因裴公子名声大噪,许多乐行子弟来拜师学艺,又有许多大富贵人家愿以重金礼聘裴公子为西席,教导家中孩儿礼乐,但裴公子生性素淡仁善,不爱奢物,婉拒了诸多荣华富贵,仍留在清平楼,还收养了许多贫民人家无父母的孤儿,留在楼中养育教导,也时常慈济老弱、为看不起病的伤者病者请医施药。
珠珠这次就是昏倒在河边,裴公子正巧从知府府邸家陪宴回程的路上看见她,就把她带回楼中让人照看。
珠珠说自己脑袋磕到了,失忆了,钟姑娘看她的眼神更加怜惜,更把情况掰开了给她细细解释。
好半天,钟姑娘才说完这些情况,温柔对她说:“你的伤太重了,大夫说起码得好好养大半年,你若是没什么要紧办的事,就安心待在这里养伤。”
珠珠的嗓子被天雷劈坏了,声音嘶哑,只能慢慢说:“我…现在没有…钱…”
“没关系,不要钱。”钟姑娘笑说:“我们清平楼所有人都是被收留来的,远不差你一个,多一双筷子的事,平日我们也要正常吃食起居的,你不必多想。”
“……”珠珠听着,心口翻涌起动容。
她下凡来,很大程度是凭一口莽劲儿,就是不服低中廷一头、不服憋那口气,非得争过来才爽,爽的确是爽了,但挨天雷劈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原本还打算着,下凡来肯定会重伤,掉在哪儿就在哪儿原地养伤,找一找人间据说有城隍庙啊丐帮之类的地方躺着,实在不行她在山里边搭个棚子先躺一阵,什么事等伤养好了再说,但没想到,她居然一下凡就遇到这么好的人。
“…谢、谢。”珠珠每个字慢慢吐出来:“…我…好了…会、报答,你们的。”
钟姑娘笑起来,轻柔摸了摸她头发:“公子是活佛菩提心的菩萨,这些年帮了不知多少人,我们仰赖公子恩德,有吃有喝,有容身之所,把余力拿去帮到世上需要帮助的人,是做功德,不求偿还,你不必多想,好好养伤,等伤好了,我们帮你找一找家人。”
珠珠心里默默想,那是必找不到的了,她只有一个刚甩了的老前夫——那要是找到才吓人。
“那个…公子…”珠珠回忆着,隐约回忆出一些光怪陆离的声音:“我好像…抓脏了他的、袖子。”
钟姑娘一愣,笑道:“一定又是裴禹那家伙大呼小叫了,没事,那时你昏迷呢,无意识间的,公子仁善,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珠珠脑子里好像有自发意识地想起那抹清冷浅淡的禅香。
“那位裴公子…”珠珠忍不住问:“叫、什么名字?”
“咱们公子姓裴,双字玉卿,但不好直呼正名,你以后就同我们一起唤公子就是了。”
裴玉卿
珠珠慢慢琢磨这个名字,仿佛一股浪漫清雅的风韵要从嘴边流淌出来。
好…好好听哦。
小臭鸟心中突然升起前所未有的好奇。
那样的禅香
那样好听的名字,也不知道真人…会是什么样子的?
第三十二章
佛陀。
珠珠的伤势恢复得很快, 很快就能从床上起身,在房间里自己走动了。
珠珠有空清点了身上的东西,符玉当然还挂在胸前,妖骨被劈没了, 养存在里面本命剑都被劈出来, 剑负伤了得慢慢养, 而且妖剑太凶,平时没必要拿出来, 珠珠就找了块布把它包着。
总的来说, 损失比预想的要小,结果反而比预想要好, 既没缺胳膊少腿又没变成偏瘫,还被好心人捡回去养伤, 这是她八百年没有过的好运气, 珠珠已经很满意。
结香花手链被她扯断了, 红线断了, 她心口的连理枝契也在天雷劈下的那刻,灰飞烟灭。
珠珠敞开衣物对着镜子看,她全身被天雷给劈了遍,抠下焦黑的血疤,显露心口更细嫩的皮肤, 曾经印着的鲜艳的连理枝, 也彻底没了踪影,只剩下一片雪白的皮肤。
符玉轻声说:“连理枝契消失了, 证明天道承认你们的婚约正式解除, 从此男婚女嫁, 各不相干, 前缘尽断。”
九重天的旧事,少女与元苍天尊的爱恨情仇,都像一场过眼的浮梦,在这一刻尽醒,什么也不剩。
符玉不免有些唏嘘的。
它觉得少女也不免会也会感到怅然。
它大错特错。
少女啪啪拍在心口,美滋滋说:“终于甩了那老东西,可以奔向新一春了。”
符玉:“……”
是它想太多。
符玉无语,但不知为什么,又莫名地高兴。
永远积极快乐的小鸟,是多么可爱。
符玉心里高兴,又提醒说:“虽然这些契约都断了,但看元苍天尊的性情,并不像肯随意罢休的人,你还是要多留些心,做好准备。”
珠珠摆了摆手:“没事,那老东西心高气傲,现在不过是不甘心,冷静几年就好了,到时候我把新老婆带回去,生米都做成熟饭了,他那么傲慢,不会再纠缠的。”
少女自信满满,符玉其实觉得没她想得那么轻易,但看她轻快美滋滋的样子,就压下没说——干嘛现在扫兴,将来的事将来再说,让她先高兴好了。
珠珠把九重天的事抛到脑后,把心思投入现在
凡间的生活不容易,也不好真白吃白喝,珠珠能动弹了,就跑去问钟姑娘有什么要帮忙的。
钟姑娘一再安慰让她安心养伤,楼里没什么忙的。
但珠珠并不安心,她是个欠人情会浑身痒痒的鸟,说自己现在伤好很多了,强调自己很能打,尤其等绷带拆开,她更超能打。
珠珠全是说真心话,她虽然现在没了妖骨妖脉,不能用法术,但一身妖体还是正儿八经的凤凰妖体,等她的伤恢复了,一拳下去不敢说山崩地裂,起码也能砸破几栋楼,人间的凡人都没法修炼,珠珠寻思她这不完全可以横着走了。
珠珠说得很自信,但她的样子实在没信服力,钟姑娘就没信,哄小孩子似的笑着哄她说好好好,小王八鸟头顶毛炸了炸,也没办法对漂亮温柔的小姐姐生气,最后被撸乱了一头呆毛,憋着嘴巴跑回来,像个被酒色所误的壮士,恨恨捶墙:“可恶,早晚有一日要叫她们看看鸟的厉害!”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岚城是很富庶繁华的地界,发达的南北航运和织造业伴随着同样兴盛的烟花行当,苏河的花船是代代会出美名传天下的名妓,而市坊的茶馆、琴坊、酒楼这些消遣娱乐地方,虽说不是青楼楚馆,但日子久了,也总会有喝多了酒不开眼的东西来犯贱。
珠珠一大早就听见外面的吵闹声,有女孩子的惊叫和哭声,有男人粗蛮的大呼小叫声,有钟姑娘强忍着怒意竭力回旋安抚客人的声音。
“客人,客人说笑了,咱们公子病了,连王老爷家的宴席都推了,怎么能出来表演呢,咱们楼里琴曲也都是新排的,您听——”
“狗屁!少拿那不值钱东西糊弄大爷!”一个粗暴浑浊的男声响起,像喝多了酒发酒疯,浑吼道:“病病病,姓裴的是纸糊的今天病明天病,一个倡伶,差点卖屁股的男娈,还真当自己是什么角色,大爷有钱!大爷有的是钱!快叫他滚出来给大爷唱曲!”
前楼传来哈哈大笑,有人笑喊道:“小娘子,我们哥几个可是听闻岚城裴公子的美名特地赶过来,不见到人可是不罢休,还是请裴公子出来给我们弹上一曲,咱们有话也好说。”
“就是!”又有个尖锐的男声兴奋高喊:“大哥!听说那姓裴的长得比女子还美,是个坐轮椅的病秧子,咱们行走江湖这多年还没玩过瘸子,这次可得好好爽一把!”
“哈哈哈!到时候咱们兄弟一起——”
“哈哈好——”
“混蛋!你们怎么能对公子不敬,老子和你们拼了!”
“哎呦,几只毛没长齐的小兔崽子还敢动手,兄弟们,来给这几个小贱皮子开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