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人的形象或者名字吗?
或许她已经忘了我这个问题,但我却一直记得。
我仍在期待着是否会有什么……
“我曾问过你,在你的生活中,是否有哪个你比较熟悉、了解的人,记得吗?”
“不记得。”
她回答得过于迅速、肯定,出乎我的预料,以至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现在我面临一个问题,是否就略过这个话题,下次再提,或者不再提起。抑或……
我想了想,决定先告诉她一件事情。
“你母亲告诉了我一件事。她说在你昏迷的那段时间,她着急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出事,警方也没有头绪,所以他们就一起打开了你的手机,想找找在你的联系人里,有没有被标注的朋友、同事,可以问问。”
她撇嘴笑笑,不以为意:“如果不是警方通知她的话,可能她也没有时间回来一趟吧。”
“她还告诉我,在你的手机里,有一个人的名字被特别标注了。”我斟酌着说出这句话,关注她的反应。
“她看什么了?”她先是有些愤怒,然后又露出那副不在意的样子,“她想看就看吧,反正她从来都是这样,自己想怎样就怎样。”
“倒不是她想翻看隐私的信息。”我解释道,“是警方在查,她刚好就在旁边,瞥见了,后来告诉了我。”
“在你的备忘录里,只有一行记录。是一个人的名字,后面是一个日期,还有生日两个字。”许露的不满情绪减少了一些。
她没有说话。
我有些紧张,不知道这个时候说出这件事情对于她而言是否揭露得过多。如果她的治疗进程还不足以让她能够面对这件事的话,她有可能会否认这件事。
如果是这样,那我会知道自己太过着急,触碰到了她不曾面对的某种情感,暂且停在这里,不进一步探索。
当然,也不排除她可能真的不记得这事,若是这样,我也会停止这方面的询问。
所以无论是何种情况,我心里都是有底的,对于我在咨询中的节奏把控也是有利的。
“高……”
她说出了一个字,好像没有说完,但也没有打算继续说完。
她用手撑着下巴,看向别处。
许久,她都没有再开口和我说话。
我知道这对她而言是不容易的。
她拿出了勇气,没有想隐瞒什么。
第一个字是对的。她的母亲和我说过,那是一个人的名字。高是第一个字。
“我记着他的生日,可是……”她又有些说不下去了,声音沙哑。
就这么断断续续地,直到这一次的咨询结束,我也没有非常完整地听懂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过我大概了解到有这么一个男人,他和许露曾经相处得非常愉快。和吉姆不同,这是一个从地域背景到语言文化,再到思想方式都能和她碰撞出火花的男人。
她能感觉到彼此之间的差异,同时又有一种互补,他们是陌生的,但又存在一种熟悉的默契。
和他相处让她舒服,一天就好像一生。
直到他们说了再见。
“或许也正是因为我们之间有默契,所以他知道我从来也不渴望婚姻,或者是长久的关系。大概他也是如此吧。
“所以在一次他告诉我他将出国一段时间的时候,我们就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我知道他已经做好了离别的准备,我也没有理由说不。
“我祝福他接下来的出国之行平安顺遂,接着碰了一杯酒。之后我们没有再谈以后的事。
“就这么和平愉快地达成了最后的默契。”
在整个叙述过程中,她都保持着一种理性的微笑。
最后她自嘲似的笑了笑:“没事,我本来就没有办法和人长久。”
然后她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提醒我时间差不多到了,起身和我道别。

几天以后,我们再次见面。
我把主动权重新交还到她手上,以她此时感兴趣的话题聊起,没有再刻意延续之前的话题。
谈话氛围变得轻松,她告诉我一些旅途中的见闻,引得我同她一起连连发笑。
一直都没有再谈到那个姓高的男人。
在我们的咨询时间又快到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是她的母亲。
她没有在意,直接把电话给按了,继续和我谈。
“听说你差不多要出院了吧?”我问。
“嗯,肖医生说我现在身体基本稳定,情绪也在好转,自杀倾向的测评也达到了安全的程度,可以不用住院了。”
“那我们……”我话还没说完,门外就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这让我有些不愉快,门把上已经挂上了“正在咨询,请勿打扰”的牌子,怎么还有人在这个时候敲门?
我尽量保持沉稳,向许露表示了歉意,起身去开门。
一开门,却见到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你是谁?”我皱着眉问。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话,反倒抻着脖子往屋里看。
我没有了耐心,指着门把,质问他:“你没有看到这个牌子吗?没有急事的话请不要打扰我工作。”
他低头看见一块掉落在地上的牌子,赶紧弯腰把它拾起,仔细一看,上面正写着那句请勿打扰的警告。
他双手合十,十分抱歉地说道:“不好意思,是我太着急了,我……”
我决定不与他计较,得抓紧时间完成快要结束的咨询,一转身,却看见许露朝门口走了过来。
她没有看着我,而是盯着门外的这个人。
当她走得足够近,近到我们两人都能看清她的时候,她开口说出了一个名字:
“高至远?”
她有些不可置信,我则在惊讶中瞬间明白了什么,这个男人就是……
“哎,你出事了怎么没有告诉我!你……早知道就不应该那么相信你,还以为你能照顾好自己……”
他后面的那句话完全没有了前一句的气势,眼神闪躲,像是在对着某个人说,又像在自言自语。
或许是他不习惯直接表达,又或许是他发现自己此刻竟然有些难掩的紧张。
许露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眼中的难以置信,变成一种又想发笑,又想流泪的古怪情感。
她捂着嘴,眼眶泛红。
我知道,她现在说不出话来了。
我马上反应过来,询问她是否同意现在结束咨询?
她似乎没有反应,也没有特别的动作。
我不能完全确定她是否有听清我说了什么。但我想,确定这件事不是最要紧的了。
我欠身告别,离开了她的病房。
当天傍晚,我收到了许露发的信息。
她先是对今天未完成的咨询感到抱歉,然后正式地跟我介绍门外出现的那个男人,就是她曾在手机里记下的那个人。
高至远。一个本国男人,在文化背景上和许露所属同源。难怪他会成为和许露最有默契的伴侣。
我表示理解。事实上,从咨询室出来以后,我就差不多了解了。许露的母亲找到了我,我们曾经见过面。
她告诉我,自从女儿出事以后,她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但她也只是隐约觉得这事可能和她们的家庭会有关联,但还不能确定。
直到和我见过面以后,我问了些关于许露成长的问题,她才更多地从这个角度去进行反思。
她觉得自己过去对女儿太过疏忽。她一直都存有这方面的担心,现在则更是自责和无奈。
就是在这样的情绪下,她想起了我曾向她打听的,关于许露手机上记录的那个人名是什么情况。
于是,她和警察一起翻找出这个记录的时候,就多留了个心眼儿,从女儿的手机里翻找出了这个号码。
终于,两天以前,她为了想要更了解女儿一些,拨通了这个号码。
这就是高至远突然出现的原因了。
他们能遇到彼此的确是不易的缘分,我为他们俩高兴,不过,我仍有些担心……
那天过后,我和许露的咨询,换到了我的工作室里继续进行。
她已经出院,重新回到了工作中,但仍需要在医生的指导下持续服药一段时间,与我之间的心理咨询也还没有结束。
在后来的一个星期,我们在医院外见面了。
穿上了平日里的衣服,化上合适的妆,她又是那个精致完美的女人了。
不过我还是看出了一些变化,不同于她入院时的变化。
她的眼里有了一些柔情。
在笑起来的时候,不再藏着尖利的讽刺,气质也不再那么冰冷。
但她在柔情之中,仍留有过去的一丝阴霾。
她带着一贯的平静,微笑地说:“至远说要在我身边照顾我,老实说,我很感动。不过,会照顾多久呢……”
她的笑里似乎有一丝苦涩的味道:“他不是没有提过这个话题,但都被我打断了。也许他想商量,或者想承诺?”
她摇摇头:“还不如抱在一起,跳支舞,唱首歌呢。”
“你不愿意和他谈论这个话题,是为什么呢?害怕吗?还是……”
“是吧,就是害怕。”
这时候,我更加体会到她笑里的那一点苦涩是什么了,是一种带着自嘲又无可奈何的味道。
“为什么害怕呢?”我尝试让她看清自己内心的恐惧。
这一次,她没有那么快地回答,托着下巴想了许久:“说不清楚,也许,是怕失望。”
“失望……那是因为心里有某种期望吗?”
又过了许久,她说:“是吧。”她说着,好像心里泛起一股酸涩,眼眶又潮湿了。
瞳孔里闪烁着她的期许和愿望。那些让这个富足无缺的女人也感到渺茫而无常的期望。
“不知道,但我不想要承诺,不想他承诺。现在很好,就珍惜吧。”最后,她的嘴角又扬起了微笑。
成年人的世界往往是这样,我们越过了一个坎并不意味着前路就是坦途。
我不会要求她此刻就学着去相信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相信感情可以长久,虽然这是她内心最渴望的方向。
作为咨询师,我尊重每个人所处的人生阶段和人生经验。
在她眼里,世界是无常的。
一点点感情的联结和羁绊,对于她都极为珍稀,也极为不适。经过那样的成长经历浸泡后,她自己也已经不适应长久的关系。
在自己的渴望和自己的能力之间,她还要慢慢寻找,寻找一种平衡。
在这个过程里,我会根据她的阶段变化,帮助她调整。
一切欲速则不达,尤其是人的心灵成长,在这里,“慢”即是“快”。
一路的风景由我陪她继续看,至少她不孤单。


第三章 梦境囚徒

送走许露以后,我坐到咨询室外的办公桌前,记录下今天的咨询工作,整理文档。
这个时候,我的工作邮箱里跳出了一封新邮件的提示。
发邮件过来的用户名是一串陌生的字母。
标题还是空白的。
可能是垃圾广告吧。虽然看着奇怪,但我还是点开了,毕竟是工作邮箱,我担心会错过什么。
然而打开以后,我愣了两秒。
我向下滚动页面,看看还有什么内容,是不是恶作剧什么的。但是后面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不过随即,我再想想也就不奇怪了。
做心理咨询工作,偶尔会收到陌生人发来诉说心事的邮件,我一般会常规性地回复这些邮件,告知对方如果有需要可以预约咨询。毕竟这种片段式地描述,我无法对其做任何判断,也帮不到对方。
但是收到像今天这样简短的邮件,还是头一回——
“心情不好。”
这四个字,就是邮件的全部内容,
看着很像随意丢过来的一个“漂流瓶”,或是朋友圈动态之类的,没有写下自己来信的缘由,甚至连署名也没有。
不能明确他发邮件的态度,究竟是玩笑还是什么,我的鼠标放在删除键上犹豫了一下,还是移到了回复键。
“如有需要,可以预约咨询。”
关上电脑,我坐在靠背椅上,完全地放松下来。
我掏出手机,准备放空一下自己。
然而,才刚掏出,我就想起似乎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完。
看着刚刚解锁的手机屏幕,正对的那个图标是我的备忘录。
对了,那个事我还没分析明白。
关于我的梦。
上次整理的思路,只想到了一半,还没有记录下来。
我的兴致一下子上来了,打开备忘录,里面只有一行字。
“两个世界,内容不完全重复。”
这是最初记录的第二条规律。
纵观我之前摸索到的这些规律,再加上这一段时间的观察,我对自己的梦又有了一些新的理解。
我和许露之间发生的谈话,并没有重复梦中的内容,也没有提前两天的准确“时差”。
不过,梦中的内容有时会提前于现实倒是真的,那些内容总是还没有和来访者沟通过,却在梦中预先得知。
所以,我的确是做了预知梦吗?
假设这是预知梦,我仍然相信这个梦的出现是存在规律的。
这是我的直觉。
虽然我说不出提前的具体时间,但它出现的规律还是有迹可循的。它像是带着某种目的,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对我启发过后又“懂事”地消失不见,不再打扰。
这样想来,它的确是帮了我许多。
“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
当我把这些字打在手机屏幕上的时候,我停住了。
如果把这句话反过来说,又会如何呢?
“不对,不是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我自言自语地说。
对我而言,现在重要的不是去确定一个规律,或者去定义出一个概念。所有我写下的句子都只是一种猜测,一种可能。
所以多找角度来思考,甚至是逆向思维,都是有利于拓展我的想象力的,毕竟这件事情已经超出现实考量的范畴了。
受益人看似是我,其实是我和来访者双方受益。
更确切一点,这种梦是在对方有需要的时候,才出现在我的梦里。
咨询是以来访者为中心,以对方为主体。帮助来访者探索自己、治疗自己,是咨询师的工作,更是来访者的意愿。
咨询关系是一个合作关系,没有治疗师可以治好一个不想好起来的病人,咨询的一切以求助者本人的动力为前提。
所以,对于我的梦更贴切的表述是当来访者有需要的时候,它便出现了。
没错,应该就是这样的。
我仔细回想这两次梦境出现的契机,不单单是在时间上比现实中提前一些,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似乎更为贴切。
那就是契机。
它不是在某段固定时间引发的,而是由某种缘由触发的。
那个触发点就是当来访者有话想说,却说不出口的时候。
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的确帮我减少了许多障碍,帮我在一片迷雾森林中开辟出一条捷径,让我能够和来访者的潜意识直接沟通。
它就像一个咨询工具,专门来辅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