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句话说,凶手并未在声明文上留下指纹。既然声明文没留下指纹,就不会犯下徒手接触信封这种蠢事吧!”
在成立捜查本部的深川署一个办公室里。犬养将意料中的结果若无其事地向麻生报告,可麻生仍然有点不放心的样子。
“邮票背面呢?有没有凶手的口水?”
“分析结果好像只有自来水。”
“邮戳是大手町大厦里的邮局?处理这类邮件的邮务人员中,没人看到可疑人士吗?”
“别动队㊟正在搜集目击情报,但那附近有很多邮筒,除非想引人注目,否则会丢进邮筒吧!”
“不能用这东西进行后续追踪吗?”
“信封和声明文所使用的影印纸是大量制造的,很难追踪。”
“打字的墨水呢?”
“那也一样是大量制造的。”
嗯。麻生沉吟。
“那么,声明文的内容不能作为罪犯侧写的材料吗?我觉得那文章挺戏剧味的。”
“那文章大部分是抄袭的!是抄袭开膛手杰克一开始寄到中央新闻社的那封信。凶手知道那封信的内容,可见挺有学问。”
“罪犯侧写的结果如何?”
“知识分子。年龄为二十多岁到四十多岁。个性内向但自我表现欲很强。在私人房间里有个人专用的计算机。住在东京都,或者说是住在首都圈内。职业是医师、医学生、屠宰业者,或者从事医疗业务的人。”
“在私人房间里有个人专用的计算机。嗯,用别人的或是和别人共享的计算机来写声明文,就会留下痕迹了啊!只是,光凭这些数据很难缩小范围。”
“嗯!将职业判断为医疗从业人员和屠宰业者,是因为凶手对开膛破肚的方式毫不迟疑。从下刀起一直到最后,都能正确地做出Y字切开,可见对这个动作相当纯熟。”
妈的!麻生暗骂,胳臂往胸前一叉。这姿势让犬养感到奇怪。事件发生第三天了,还处在初步调査阶段,也没找到任何有力线索,但麻生并未大发雷霆。
“象样的证物太少了!”
是注意到犬养的眼神了吗?麻生一时气愤地说。
“杰克的声明文公开后,你知道有多少假声明文寄过来吗?不过昨天和今天两天,本厅就收到二十六封、深川署四十二封,送到电视台和报社的更多。帝都电视这混账,给我们捅这么大篓子!”
麻生的气愤可想而知。即便明知是恶搞,犯罪捜查的目的就是将这些恶搞破坏殆尽。要是来了百封信,也必须一封一封都当作真正证物那样费工夫处理。光是被这些事拖累,调查当然难有进展。寄信的人可能只是单纯出于恶作剧心理,并非有心要妨碍公务执行。
“里面有看起来像真的吗?”
“没有。电视和报纸公布的只有声明文而已,并没有公布信封的样子,所以没有一封是使用和那个一样的信封。要看看那些假声明文吗?可以一窥现代人心的黑暗喔!”
“省省吧!那是别的班的事!”
犬养隼人边笑边挥挥手,但有一半倒是真的。
只要发生类似的事件,必定有人假凶手名义寄信过来。邮寄、电话、警察署首页的贴文讨论区。当然大部分都是匿名的恶作剧。之前犬养也处理过这类信件,简直烦死了。
想要厌恶人类的话,不妨就来处理这种匿名的投书和电话。只要接触到他们的精神状态,原本人人都确实拥有的同理心与同胞爱,就会被一举击溃。
匿名性就是安全地带的别称。人只要处于安全地带,就能随心所欲地恶搞或自以为是。于是有人对这种激进行为自我陶醉,有人因受到注目而无比欢悦。犬养之所以厌烦猎奇犯罪,就是讨厌除了事件本身之外,还要被卷进这些夹缠不清的瞎事中!
“也有网络留言?”
“也不能完全忽视吧!这年头,有些笨蛋会在网络上预告犯罪,然后就真的行凶起来了!项目小组为逮出这些嚣张的人,正在和计算机奋战!先找到IP地址,然后杀到住的地方要那人说清楚讲明白,这要出动多少名捜査员才行啊?”
麻生转过身去。了解了。是不想让犬养看到他在叹气。
“她上班的地方怎么说?”
“白跑一趟。就和她父亲说的一样。问过她的同事和上司了,要是与人结怨,那也是之前的事。被害者六乡由美香到那里上班至今,跟同事都还不太熟。听说她都准时下班而且直接回家,公司里的聚餐和联谊活动一概不参加,所以也就没有交朋友的机会了。”
“好清心寡欲的生活啊!那个年纪……就算不是,尽情地享受生活也不为过不是吗?”
“这和她父亲的说法是一致的。她高中的时候得了肝病住院。出院后就一直进行饮食疗法,所以不能随便在外乱吃东西。”
犬养隼人顿时呆住了:这遭遇不和沙耶香相似吗?
“虽然和同事都还不算熟,但不是因为她本人讨人厌。其实她为人勤勉又诚恳,上司和同事对她的评价都不差,所以大家对她遇害都感到不可思议。”
“我们还不是也同样感到不可思议。”
犬养隼人强装镇静,但内心已无法像之前那样将由美香当成单纯的被害者了。治疗内脏疾病的痛苦,身为病患的父亲,他了然于心。由美香好不容易才克服这个痛苦重新回到社会工作,竟然遭此凶残对待,他怎能不气愤填膺!
“鹤崎指挥官在捜查会议上担心这名以杀人为乐的凶手会连续犯案,但凶手已经在声明文里自称是开膛手杰克了,这担忧肯定成真!”
至少杀害五名妓女的开膛手杰克。那么,这次这名自称杰克的凶手若如此连续杀人也不足为奇。
“如果只是一般的杀人魔还好,但这次似乎是预告将连续杀人,一定会造成社会极大的动荡不安。为防止事端扩大,一定要尽早找出凶手的犯案规则不可。”
选择被害人的规则——那就会直接连结到杀人动机。
“就算规则找到了,符合那条件的人也一定吓得半死吧!但如果能锁定对象,我们就有可能加以保护了……不快点不行!”
新任指挥官怀抱强烈的功利心,而看这位指挥官的眼色行事,就是麻生主任的立场。在立场与警察职志交错中,麻生话中所泄漏出的急切感,其实是言不由衷的。
“除了家庭和工作地点之外,被害者和其他人接触的场所……就从同学这条线找起吧!”
犬养隼人说完就走了。
第一章 再临 第四节
“深度昏迷继续。”
“瞳孔固定继续。”
“脑干反射消失继续。”
“脑波平坦不变。”
“无自主呼吸。”
病床上的患者即使被打了脸、眼角膜被用棉棒触碰,仍然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站在病房一隅的高野千春,将部分过程写在指定用纸上。这是一个人在医学上被宣告死亡的仪式。
第三专医小组将各项检查结果宣报出来。刻意出声宣报,是为向在场的家属及身为器官移植协调师的自己表示,脑死的判定基准已相当明确。这也是仪式之一。
1、深度昏迷——以打脸或拧捏等强烈刺激仍无反应。
2、瞳孔固定——左右皆达直径四毫米以上。
3、脑干反射消失
对光反射——对眼直射强光,瞳孔也未缩小。
角膜反射——以纱布或棉棒触碰角膜也不眨眼。
睫状脊髓反射——施以拧捏头皮等刺激,瞳孔也未打开。
头、眼反射——将头左右转动时,眼球也未反方向转动。
前庭反射——将冰水灌入耳内,眼球也未转动。
咽头反射——异物放进喉咙深处,也未有呕吐反应。
咳反射——异物放进喉咙深处,也未咳嗽。
4、平坦脑波——显示大脑活动的脑波,有至少三十分钟测量不到。
5、自主呼吸消失(无呼吸测试)——拿掉人工呼吸器就无法自主呼吸。
以上法定脑死判定准则,由两名以上的专科医师轮流判定,隔六小时以上,再进行第二次判定。之后,再由另一组人员进行同样的二次判定,最后针对以上判定进行总评估,确认所有项目都符合后,就宣判脑死。因此,此时此刻,患者高里翔平已被判定死亡。
“上午十点三十二分,死亡。”
“翔、翔平啊……”
始终站在一旁的家属中,由母亲抱着遗体开始痛哭失声。
千春能理解这一切。患者不过二十二岁,正值对人生讴歌的青春年华。将来会从事什么工作、会和什么样的女孩谈恋爱?然后会组织什么样的家庭?——这些满足母亲期望的未来,在此瞬间被无情地封杀掉了。何等令人惋惜与绝望!痛失爱子的心情,只有同为人母才能明白。
见那位母亲哭过一阵后,在场的急救医师立即上前。
“这时候提出这种请求实在很抱歉……不知能不能将翔平先生的器官捐出来?”
“这时候说这什么话!”
始终双唇紧闭成一条线的父亲首度开口。急救医师低着头继续说。
“翔平先生身上带着器官捐赠卡。我会在这时候提,是因为要是过了时间,翔平先生愿意捐出来的器官就不能用了啊!”
“别乱说!我们不同意!”
哀戚转为愤恨吧?父亲一把抓住急救医师的肩膀狂摇乱晃。
“昨、昨天我儿子突然被送来医院,都还搞不清楚状况就被宣告脑死。我们都还没接受他的死,也来不及跟他告别,你们、你们居然就没头没脑地说什么要拿走他的器官!我儿子本来应该有救的,是你们强要他的器官才杀了他吧!”
该我上场了——千春下此判断,立即切进急救医师与父亲之间。
“请冷静一下!伯父,翔平先生还没死。”
“什么?”父亲被这突然冒出来的话给叫住了。
“还活着喔!这里。”千春指着病患的腹部。
“大脑的确是死了,不能说话、不能看也不能思考,当然也不会认得家人。可是,这些部分以外的翔平先生都还活着!现在如果进行器官移植,就能成为其他患者的一部分而继续活下去!”
“开什么玩笑!”父亲放开急救医师,改抓住千春,指尖掐进她纤弱的肩膀里,令她痛得表情扭曲起来。
“别说那些不负责任的话!要让别人活下去,难道翔平就不是我们养大的吗?就要把他千刀万剐吗?就、就算这样……”
“我们和翔平并不认识,既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也不知道他的个性和兴趣。但我们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您的儿子很了不起,是个会为他人着想的人!”
“闭嘴!闭嘴!给我闭嘴!你再给我胡说八道的话……”
“……等等!”异常清醒的声音中止了喧闹。
母亲直盯着千春问:“你是……女医师吗?”
“我是器官移植协调师,敝姓高野。”
“你现在说的都是真的?翔平的器官可以用在别人身上?”
“翔平先生的身体很健康。只要合适,就可以和器官受赠者一起活下去。”
“那么,就麻烦你了!”
“你!”
“还有办法让翔平活下来啊!如果就这么烧掉,就只剩下骨头而已了!而且如果我们站在翔平也在等待移植的立场呢?翔平和我们也都会期待别人的器官不是吗?”
“可是……”
“就像高野小姐说的,翔平是个会为别人着想的孩子啊!所以他才会随身携带器官捐赠卡啊!对吧,老公?”
“是、是这样没错……”
“翔平已经是满二十岁的大人了,他做的决定,我们……没有权力阻止啊!”
被这么一说,父亲立即垂头丧气,尽管还有很多话想说,但绝对说不赢孩子的亲生母亲的。
“谢谢你们!翔平先生的大爱将长存人间!”
千春深深一鞠躬,并向急救医师使了眼色。于是急救医师按照既定程序先去取担架。千春也跟着急救医师一边走出病房一边打器官捐赠的直拨专线。此专线电话会接到日本各地方的主协调师,请他们在有需要该器官的地方中心待命。当然,捐赠者与受赠者是否适合移植的相关资料都已确认完毕。
“你总是辩才无碍啊!”跑到旁边的急救医师抬起一边眉毛笑着。
“只要有高野医师在,这家医院就是功德最圆满的医院了!”
等等!千春才想发发牢骚,急救医师已一溜烟跑开了。
折起手机,千春像往常那样陷入自我嫌恶中。
这次病患随身携带着器官捐赠卡,记载内容并无不完备,原本应该不必取得家属同意就能进行器官移植的。可即便如此,若是父母不接受,还是要尽可能避免术后可能出现纠纷。亦即,这是行之多年的移植前提。
病患还活着——这句台词已经说过多少遍了。刚开始还说得陈腔烂调,但现在已经进化到能准确抓住家属的心了。再怎么口才差劲的人,也可以透过反复演讲而变得能言善道,同时也很清楚能够说服成功或终将失败。但随着话术提升,最初怀抱的热情却日渐冷却。
热情无法持续的原因,是由于知道太多接受器官移植后的事了。身为器官移植协调师,为了进行术后追踪,会在移植后去访视受赠者,千春便是看到太多她不愿看到的。进行移植手术后,被移植的器官就会和受赠者一起活下去,只不过,并非尽如捐赠者以及其家属的意。当然有受赠者获得重生后努力地活下去,但反之,终日无所事事而浪费生命的也大有人在。
千春曾经劝过连上一次班都没有、整天就花父母的钱泡在小钢珠店的受赠者。并非由于气不过,而是希望受赠者能够真心了解捐赠者家属与医疗相关人员的用心良苦。
但得到的回答是:“啰嗦!我的命我爱怎么用就怎么用!”
即使知道这些令人不快的事,但说服捐赠者正是自己的工作。器官移植协调师并非医疗相关人员皆能胜任。必须四年制的大学医疗系毕业或具同等学识;具备组织银行、角膜银行、日本器官捐赠移植登录中心、都道府县器官移植协调师一年以上的实务经验;通过笔试、实技考试与面试;或者参加其他学会举办的研讨会等各种条件,而取得器官移植协调师认定委员会的认定资格。因此,人数绝对不多。隶属器官捐赠移植登录中心的专任协调师约三十人,在都道府县分部的协调师加起来有五十人左右。就这八十人负责全国的移植手术作业,想当然每一个人都工作爆量而没日没夜全年无休。只要有人愿意捐赠器官,在手术未顺利完成之前,是无法好好睡上一觉的。而且器官移植协调师原则上是专任,因此基本上不会有其他医疗业务的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