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礼了,你是打算否定医学的进步吗?你刚刚说的话,简直像是《解体新书》㊟以前的事了!”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只有技术进步,那就过于偏废了。不问伦理的技术无异于兵器。也就是说,这样的器官移植和兵器开发是异曲同工的。”
“兵器开发?”
“脑死临调所制定的器官移植法,以及后来法令修正的这整个过程,说它宛如军备扩大的过程也不为过。当时我就看到接受医师会巨额献金的执政党,以及厚生派议员为了法案制定东奔西走的情形。”
“这太过分了!而且言过其实!”
“是吗?但过于急躁地制定新法,往往都是部分利害关系人的强力介入所致。正因为器官移植法并未经过充分的讨论,难怪会遭到各界质疑。现今的器官移植难道不是目前最厉害的生意吗?真境名先生你以移植手术声名大噪,对这些事也心知肚明吧!收取高额手术费的移植医师、冒出器官移植师协调师这个新兴行业、抗排斥药物的制造商、冰箱的制造商……这些都是器官移植成为一门生意的证据。如果不说生意,那就是利权。不论真境名先生你怎么想,最后的结果,器官移植都变成一种利权了。杰克攻击的应该就是这点。伦理尚未确立清楚的领域,就会常遭恶意攻击!”
“这是你下的最后结论是吗?”
“寡占化的生意,几乎都是以非法的形式派生出来的,这是人事之常。当今在许多国家,器官买卖都是一大生意不是吗?说日本能够保持清廉的论调未免过于乐観。只要供不应求,就必会出现违法的人。”
“杞人忧天。”
“我由衷地向你致歉,但我实在不得不说,你的视野过于狭窄了。”
僧侣的眼神不经意流露出悲悯之情。
“我们任何人的人生,都只被授予一定的时间。在这段时间中,愈是深入钻研单一门专业的人,视野就愈见狭窄。视野一窄化,就开始饽离常识了。可能做梦都没想到,支持自己的常识,也许已经不合乎世人的认知了。”
看着真境名满脸屈辱,僧侣感到十分痛心。
电视台挑选真境名作为移植推进派的代表,这个判断并没错。名实皆是移植手术的第一人,著作丰硕,温厚的人品以及名医的高声望,在在使他无论面对哪种论客都不致胆怯吧!
不过,这回的对手实在太难对付了。医学与宗教原本就存在着歧异,因为历史悠久,宗教也累积了相当的理论。从电视上看来,移植推进派的主张远不及僧侣的智慧。这次的播出又与平成杰克的报导扯在一起,想必将对器官移植的再次争辩产生偌大影响。
而这个余波荡漾是否会影响到沙耶香的移植手术呢?——身为父亲,犬养隼人的内心忐忑不已。
“您拨的电话没有响应。”
千春关上手机。这已经是第八通了,有问题的人还没连络上。关于主动公开器官捐赠者的信息,目前已经取得相关单位的同意了,但还卡在最关键的母亲身上。不管这边的发展如何,只要一过明天这个约定期限,警方肯定会进行强制捜索,医院院长希望尽可能避免此事发生。
如果依现状持续下去,也就只能事后再以照会书取得家属同意了。纵然千春一个人反对,但医院方更不愿和警方起冲突,势必会接受公开资料的要求。
她到底跑哪儿去了?——正在脑中打转时,刚好经过护理站。
“突然上电视,真是辛苦你了!”
“啊,真倒霉!根本没人跟我说是要跟和尚对谈,害我完全施展不开。”
从护理站隔壁的休息室传来谈话声,是真境名教授与榊原教授。
“完全处于劣势啊!”
“那也没办法。对方根本就在否定医学。从一开始就辩不起来。”
“但从我们旁观的角度看来,你完全被打败了。”
“那位和尚事前就知道对手是我,等于我是被奇袭的,真是太不公平了!”
“哼!今后媒体会更期待这样的事了!那些家伙只想看到被杰克的告白搞得七荤八素的移植医师滑稽可笑地出现在电视上而已。”
真境名的口气显露出他真的很受伤。正因为他们不仅是同事,而且还是大学时代的朋友,才能够这么有话直说。尽管两人都是主刀医师且皆医术精湛,然而相当有趣的是,就器官移植这件事,两人一向意见不合。偷听到他们谈话的千春虽有罪恶感,但好奇心更强。
“但对我来说,也不是完全没意义。那个和尚的言谈中有很多建议,也有移植的基本知识,所以并不是离谱的批判。但听在你这种移植推进派的耳里,想必很刺耳吧!”
真境名无言以对。
“推进派还没充分消化对脑死的争议就强行立法也是事实,而背地里也的确有厚生派议员的涉入身影。”
“你就别再班门弄斧了啦!所谓弱者,就是少数啊!而且要救这些人的命的法律,要是不强行动起来,恐怕是成不了案的!”
“你是另当别论啦!将器官移植当成一桩大买卖的医疗相关人员绝对不在少数。要是因为杰克的关系,导致对移植心生恐惧的病患增加的话,马上就会有人跑出来哀哀叫了!”
“你好像很高兴啊!”
“相反,我的心情很糟!”
“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器官移植要是被叫暂停,慎重派的人就会遭到怀疑。一定有人会认为杰克就潜伏在我们这些人当中!”
“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敌方失利便是我方获利’啊!”
“愚蠢!”
“如果你这样想的话,那你才真是愚蠢专家呢!大概是从其他医院听来的吧!有些以移植成名的家伙走到哪都摆副臭架子,所以也就有其他家伙为了扯他们后腿而用尽心机。医师啊,权力比什么都重要不是吗?”
“我就不是。”
“那是因为你还不知道使用权力的方法!所谓权力啊,如果自己的理想和多数人的幸福一致,那么运用权力就未必是坏事!”
“不巧我就没兴趣。”
“就算你没兴趣,但凭你是移植手术的第一人这个事实,就权力在握了!你的一言一行都被视为推进派的意见。”
榊原说的没错。据千春的观察,即便真境名不在乎自己的言论说服力,但事实上他是推进派的中心人物,影响力不可估量。
“你到底想说什么?”
“想不想利用杰克的告白来藉力使力?”
“藉力使力?”
“目前的器官移植法很不合理,就像个不明不白的杀人魔般引人反感。又因为这次的事件肯定会再被放大检视,对推进派来说是个危机吧!但处理得当的话,危机就会变成转机!”
“什么意思?”
“趁这个机会再次启动修法如何?当然,这次要彻底进行脑死辩论,要反复琢磨到那位和尚也能认同的程度为止。要让脑死判定基准更加严格,要和慎重派切磋意见。这么一来应该就能多少缓和目前的僵局了。”
谈话中断了好一阵。肯定是真境名陷入思考!
榊原有点老奸巨猾吧?听起来他是站在好友的立场深谋远虑,其实是诱导推进派后退。拿掉对立轴,实质上等同将对方拉进慎重派阵营。推进派的言论影响力相对减弱了,而且现场的对立气氛也被消解,无疑是一石二鸟。
不过,千春想得到的,真境名不可能没想到。
“还是一样没变的策士啊你!”轻轻吐出的话中,似乎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你也知道现在再来筹划修正案需要时间,在这段时间,你打算玩弄什么计谋啊?”
“完全没必要玩弄任何计谋。无论如何,器官移植在不久的将来就要成为过去式了。京大的山中教授㊟正在进行iPS细胞㊟硏究。一旦成功,器官就都可以自体增生。既不必费心力寻找捐赠者,也不必担心被拒绝,更不需要抗排斥药物。靠移植生意肥了的同业可能会变脸,但原本器官移植就是医学历史上一朵不会结果的花罢了,是不会长久的!”
榊原的话刺进了千春胸口。移植手术将走入历史。亦即,器官移植协调师要失业了。
“听说iPS细胞能够实用化还要五年的时间。器官移植法遭质疑,直到修法完成也差不多要五年,一晃眼就过了。”
“唉呀呀!你意思是说,像我们这种全心全意在寻找器捐病患的人,想不到就要变成老骨董了吗?”
“不是你啦!我只是希望赶快驱除那些寄生在受赠者身上的害虫啦!”
休息室的门突然打开。
站在门前的千春和榊原一对上面,立即后退闪避。
两人之间横着尶尬的沉默。一会后,榊原用食指竖在唇上径行离去了。
又过一会,真境名才露脸,盘问起千春。
“难不成你全都听见了?”
“碰巧经过这里……”
“真希望你就这么走过去了!”
“对不起!”
“我不会要你忘了刚刚听到的话,但你也没必要担心。他说的虽然没错,但不是马上就会这样。”
话虽如此,但真境名本人似乎很在意,所以千春拼命找话应付他。


第三章 恐慌 第四节
欠债啦、家庭问题啦,人只要被追到绝境,就会挂一张紫黑色的脸。隔天调查会议上看到的鹤崎,就是这么一张脸,肯定是昨天被刑事部长说了什么吧!
“如大家所知,杰克寄第三封信来了。”
开口第一句就这么僵硬,是不妙的征兆。犬养暗忖。再没有比在火药库中抽烟,以及失去克制能力的指挥官更危险的东西了。
“我的喊话奏效了。杰克自己主动说出连续杀人的动机。连结三起命案的关键就是器官移植。”
对鹤崎所言,捜査员中有几个人嗤之以鼻。原来如此,所谓的“奏效”是指这个。不过,得用一条人命来换的话,根本亏大了!
“变态狂这条线还是不能排除,但依凶手本身的告白,新的凶手形象就浮出来了。很可能是个对器官移植唱反调的医疗相关人员。”
这话倒是不得不叫人点头。是有因医疗世界的霸权争夺战而杀人这类近乎幻想的传闻,但考虑到也有因为憎恨女性而到处想要掏光其内脏的变态狂,所以这个可能性并非零。
“正因为移植生意是利权的一种,金钱和地位的争夺战自然存在。赶快找出对器官移植法采取反对立场的医疗相关人员来!”
即刻就把工作分派给其他的班。因为这是捜査本部在未增员的情况下所追加的调査工作,人力自然不足。接到命令的捜査员个个好不为难。
“三个犯罪现场的遗留物,或者是目击情报,都没有进展吗?”
没有一个捜査员回答得出来。
“有报告说,具志坚悟事件的死亡推定时间之前,有个女性医疗相关人员和他见面。那条线查得怎样?”
鉴识人员已经确认过千春的乘车纪录了。像是被弹到似地,负责的捜查员连忙站起来。
“和被害者见面的器官移植协调师高野千春,她随身携带的Suica卡经彻底检査过纪录后,发现是四点五十五分通过府中本町车站的验票口,然后在离自家最近的车站下车。”
目击证言的时间是四点四十五分。考虑引诱阿悟到自行车停车场后行凶,再将器官全都摘取出来的时间,是百分之两百不够的!亦即,千春的不在场证明十分明确。
“那么,没有其他的目击证言吗?”
捜查员们再次静悄悄。不,与其说是再次静悄悄,其实是大家都觉得扫兴到家了。
鹤崎狠狠咬了一下嘴唇。
“搞什么?杰克掏出一个人份的内脏带走,居然没有人看到带着这样一大包东西的可疑人士,有可能吗?”
此时,有人很客气地举手了。
“这点,鉴识方面有做出报告。假设要带走一个人份的内脏,那内脏份量有多少,需要多大的容器?报告指出,事实上一个运动包就够装了,不过很重就是了。”
“运动包吗?那么就去调出现场附近的监视器,过滤出拿着运动包那样大小的手提行李的人来!”
犬养隼人歪着脖子。运动包大小的手提行李并不罕见。穿运动衫拎着运动包包的大学生、背着大型乐器箱的年轻人、提着有百货公司商标大纸袋的女生——若以他们为对象,随便想就有形形色色的一大票。此般扩大捜査范围之举,难道不会反招致混乱的结果吗?
“喂!那个!”
冷不防鹤崎的怒声轰过来,是谁招惹他了?看看周遭,犬养隼人慌了起来,鹤崎瞪着的正是自己。
“看你样子是觉得莫名其妙吗?是对我的调查方针有意见吗?”
简直像是抽到下下签!不,根本不是下下签,应该是被扫到台风尾吧!像个突然被点到名的学生般乖乖站起来,可,算可悲吗?类似这种情形,他早有准备了。
“没有意见。只不过刚刚提到凶手带走被害人的内脏,所以我在思考他的处理方法。”
“处理方法?”
“如果被害者只有一个人的话,说凶手有吃人内脏的怪癖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但目前有三个人,凶手的食欲就太反常了。是保存起来呢?还是丢掉?保存的话就需要相当规模的冷藏设备,丢掉的话,就得让那附近的恶臭不被发现才行。这种情况下,就是他所在的附近有焚化场,不然就是要有围墙或栏杆围起来的空地。”
“那个,我当然考虑过了。”
鹤崎不悦地回答。这是调查会议上从未提出来讨论的疑点。鹤崎对此不得不虚张声势回应,颇令入同情。
“我本来就打算锁定首都圈内的焚化场,以及符合特定条件的空地了。”
“很抱歉!”有人抢话。再这么扯个没完,很可能又会被塞进那方面的调查工作来。
鹤崎扫视了一下现场,发现坐在前排的麻生正盯着自己。麻生是个夹在经验不足的上司以及狂妄自大的下属之间的中阶主管,和他同事这么久了,看他表情就知道他想说什么。换句话说,意料中事。
会议一结束,麻生急忙招犬养过去。唉呀呀,这下逃不了了!正不情愿地走去,后头古手川跟上来了。这种情况下还愿意作陪的伙伴真是太难得了。
“喂,你刚刚在想什么?”
“没什么。只是故意不把还没弄清楚的事情说出来罢了。”
“你不老实讲的话,刚刚指挥官说的那些工作,我就请他派下来喔!”
相处时间一长,弱点全被摸得一清二楚。
“……杰克是个聪明的家伙,带走被害人的内脏时,应该不会做出引人注目的样子。”
犬养隼人一说出自己的推论,麻生便苦着一张脸看向鹤崎离去的方向。因为连这样简单的推测麻生都想到了。
“但你说那些关于处理方法的话,也不完全是临时瞎办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