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遗憾的是,这份感动并不持久。
一旦恢复健康,随之而来的就是去工作的义务。二十三岁的健康年轻人,工作是理所当然的。只不过,当初为了治疗而大学中辍,这让他无法获得正职,只能在便利商店打打工而已,又因为得在固定的时间早起,阿悟吃不了这个苦,不到一个礼拜就辞职了。
再加上,虽说手术很成功,但并非如预期中恢复成完完全全健康的身体。移植手术就是将他人的器官组织放进体内,为了抑制排斥反应,必须持续服用抗排斥药物。不过,长期服用抗排斥药物,等于是以人工方式造成免疫不全而导致身体暴露在感染的危险中。这和朝朝暮暮所梦想的健康生活并不一样,因此失望不可谓不大。
家里也待不住,所以老是跑出去。在外面打发时间的方法,阿悟想得到的就是赌博,而他对赛马特别入迷。
自己投注的马匹出赛、超前,然后一马当先地奔驰到终点,那时的快感就像射精一样,而且一次就上瘾了。而一百圆的马票在数分钟后就增值到数百倍,这份雀跃若狂也是难以取代的!
后来的阿悟,就如所描绘的那般日日沉沦下去。才刚玩起赛马的菜鸟是不可能连续赢钱的,阿悟已经败光了自己的积蓄。一旦没钱,便把父母当提款机。每当动念要收手时,就会因为小赢了点钱而欲罢不能,于是愈陷愈深。住院期间打过止痛的吗啡,他最近意识到赌博跟麻药很像,就是依赖性及习惯性。那快乐会深深刻进神经深处终至俘肤了阿悟。
当初呼吁募款的亲友,对这个终日不是泡在赛马场就是小钢珠店的阿悟也曾苦口婆心力劝,最后不成便死心不相往来了。阿悟反倒庆幸,这些啰哩叭嗦的忠告,还不如赛马的实况转播听起来悦耳多了。
那么,明天的马票钱该怎么办呢?老妈的钱包已经不再放钱了,还是用老爸的现金卡暂时借点钱吧!反正密码一定是家里三个人中哪个人的出生年月日——。
在没半个人影的马路上边走边思考这事时,“具志坚先生!”有人从后面叫他。
具志坚悟一回头,那里站着一个完全不适合出现在赛马场的女人。
不可能忘记的。是自己动移植手术时,卖力帮忙的一位恩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就是杰克的回应吗?”
犬养隼人俯视具志坚悟的尸体喃喃自语。逼杰克做出回应的鹤崎要是看到这,又会是什么表情呢?
阿悟的尸体是在东京赛马场西门附近的自行车停车场后面,于这个月十四日清晨被一名在赛马场工作的职员发现的。该名职员在打烊前巡视时并未发现异状,因此分析命案是在那之后到夜晚这段时间发生的。
尸体的惨状和之前完全相同。绞杀之后再将所有脏器掏光。对尸体不敬的情况也没变,就摆在地上呈大字形。当然,空洞洞的腹腔就朝上整个暴露出来,里面尽是蛆及蚂蚁如争夺领地般啃食着脂肪与组织。臭气冲天,连早就习惯尸体的捜査员也是一闻到就要作呕。那名职员就是凭这股臭气发现尸体的。
被害者的身分从驾照上被撕掉了。根据地址和姓找到家里的电话,一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从昨晚起就一直担心儿子安危的母亲。当时,犬养隼人觉得好像听过具志坚悟这个名字,但想不起来是打哪听来的。
“那么,被害者的父母正在来这里的路上是吗?”
远远望着鉴识课员忙得团团转的身影,古手川无精打采地问。想到死者家属面对尸体时的愁肠百结,现下似乎显得厌腻不已。
“府中署和之前的命案一点关系也没有,没道理交给他们处理吧!还是我们俩一起干,你就别那么露骨地摆出臭脸了啦!而且,重要的关键我已经问过那个妈妈了!”
“重要的关键……移植手术,是吗?”
“嗯。被害者具志坚悟在今年春天动了肾脏移植手术。血型也是B型。手术虽然是在京叶医疗中心进行的,但还是有一条线连系着。”
“那条线的起点是高野千春?”
听那口气就明白了。古手川郁愤在心。
“如果她全部跟我们说清楚,不就能救这第三条命了!”
“这点她也应该心知肚明吧!所以我听家属这么说后,就想赶快去找她。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
沙耶香也被建议进行手术,因此犬养非得对器官移植一事调查得清清楚楚不可。在活体移植方面,等待受赠的人数远比捐赠者人数压倒性地多。
“一般来说,捐赠者身上可以使用的器官会全部捐出来,但因为高野千春不肯透露,我们对捐赠者的资料一概不知,要说受赠者只有三人也太少了。”
“你的意思是,从捐赠者X那里获得器官移植的受赠者……也就是还有人正候补等着变成被害者?”
“嗯,还会继续下去。”
犬养隼人表情沉痛地说。一得知被害者全是器官受赠者,脑海中沙耶香的脸便与被害者重叠了。
“虽然捜查本部的老大做出表示了,但杰克还是继续行凶。不管是剧场型犯罪还是什么,只有将那家伙逮捕归案了!”
从蓝色帆布覆盖着的帐蓬中出来,是御厨。果然腐臭味太强烈了,御厨的衣服上飘出那腥臭气。
“怎么样?”
“没什么好说的,和之前的一样。该看的地方全都被拿光了。看起来杰克很讨厌验尸官呢!”御厨直率说着,并看了一下四周。
“鹤崎老大还没来吗?”
“鹤崎指挥官多半不会在案发现场露脸喔!”
“那么,回去转告他。有时间在电视上大亮相的话,就来亲眼看看死者的肚子吧!”
不吐不快的口气说明了一切。
“要是因为那场记者会惹恼了杰克,指挥官该负起什么责任?!”
鹤崎不可能负起任何责任——正因为明白这点,御厨的话才说得如此辛辣吧!
“依死后僵直和角膜的混浊情形来看,我认为死亡推定时间是昨晚六点到八点之间。直接的死因应该是窒息。颈部有二道绳索勒痕。和第一、第二起命案毫无差别。刺切伤的位置及形状也和前两次一样。尸体证明书上只要改写日期就行了!”
“六点到八点之间。还是傍晚时间呢!”
犬养隼人再次对杰克的大胆和准备周到咋舌。东京赛马场。以一日约五万人入场而自豪的赛马场,关门后人去楼空,成为一处巨大的密闭空间。
最后一场比赛的结束时间是下午四点十五分,然后四十五分以前可办理退款。赛马场的关门时间是五点前后,但自行车停车场在马场外,因此警卫并不会巡逻到那里,更何况是在停车场后面了。在首都东京的市中心还是存在着死角,连可容纳五万人的场地一隅有个人被解体了也察觉不到。
“紧握马票的投注客在最后一场比赛结束后并不会多逗留。自行车停车场又是满满的自行车,也没有人聚在那里。没想到正成了适合行凶的地方。”
“再说到呼救,如果凶手是熟人,在毫无防备下就被勒住脖子的话,想喊也喊不出来吧!”
古手川和也一补充犬养的话,御厨立即转过脸来。
“听你的口气,好像已经找到嫌犯了是吗?”
“没有,还不到那个阶段啦!”
“这次的被害者是男的,所以完全乱了套。原本以为凶手准是对女性有着什么特殊情结,但现在看起来不像杰克本尊那样有明显的癖好啊!这就让凶手更加难以捉摸了。你们的目标到底是哪条线?”
“还不到称得上线那样明确啦,只是被害者全都是同一天接受器官移植的,这个被害者也是。”
“移植手术吗?原来如此啊!说到这,这个男的也有缝合线。这么看来,凶手肯定是医疗相关人员这条线索就更有可能了啊!”
“切忌轻率下结论……”
“话虽如此,调查还算是有进展的,所以仍有希望。这么说来,爱做秀的人跑到现场来的话,搞不好反而坏事。”
听起来,鹤崎的举动不只是捜査一课,似乎惹得各方面的人都讨厌。犬养与古手川相视苦笑。
“要是杰克以器官受赠者为目标的话,就还会衍生出其他恼人的问题啊!”
“验尸官,你的意思是?”
“器官移植法制定后,移植这件事感觉上是很平常了,可是说穿了那只是感觉而已,事实上还有很微妙的问题尚未解决。”
“微妙的问题?”
“是制度本身运作的问题,一般人不会知道,只有在医疗相关人员之间窃窃私语而已。如果杰克执着于这个的话,那就麻烦大了!”
御厨愁眉苦脸地背对两人。
“因为捐赠者是还活着的人啊!”
看着抛下这句话而离去的御厨背影,犬养隼人如同遭雷击般呆立不动。从没想过这样的事。
“那个验尸官到底想讲什么啊?”
古手川和也的问题无法立即得到回答。御厨所丢出的话具相当大的震撼力。
“……是一颗爆弹!”
“咦?”
“如果验尸官的直觉正确,那么杰克企图做的,就是在医学界抛下震撼弹!”
就在古手川脑筋还没转过来而想开口时,有警官来报告了。
“被害者的妈妈刚刚到了!”
“请她过来。”
不久过来的是一名年约四、五十岁的女性。一副上班到一半还来不及拿东西就匆忙赶来的样子还穿着公司的制服,“具志坚”的名牌也还挂着。
“呃,我叫具志坚晴菜。听说找到阿悟、找到我儿子了。”
犬养隼人和古手川只是简单自我介绍,就带那母亲到蓝色帆布里头了。
接下来是听着听惯了的哀戚声,看着看惯了的悲剧。
通常家属只要看看脸就够了,但被布覆盖着的腹部,仍藏不住那异常的凹陷。觉得奇怪的晴菜一掀开布,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晴菜凄厉的哀号声划破蓝色帆布,连在西门都听得见。花了数十分钟才让处于惊恐中的母亲镇静下来。
好不容易才恢复到可以谈话的状态,晴菜时而硬咽地开始诉说阿悟的事。
“是您儿子没错吧?”
“嗯……可是,怎么会是阿悟……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治好的,却……”
“请告诉我阿悟先生昨天的行踪。”
“我去上班后,他好像经常跑出去……总是连络不上,所以也不知道他都跑去哪了,但最近好像都泡在各个小钢珠店里的样子。”
“除了您家人以外,还有谁知道他的事吗?”
“只要在日本的人都知道,不是吗?”
晴菜光火地说。
“因为周刊杂志都有报导啊!”
这下,犬养隼人终于想起来为何老是觉得听过具志坚悟这个名字了。
大约一个月前,有本以报导八卦著称的写真周刊拍到一张青年的脸部特写,那是在赛马场咬着下唇满脸悔恨的阿悟侧影。文章标题是《用爱心换得的生命终日游手好闲》。内容将拜各界善款之赐才得以接受移植手术而重生的阿悟,却不知感恩惜福反而终日自甘堕落的情形痛加批评。犬养当时也读过那篇报导,对于糟蹋众人爱心的阿悟,以及大肆揭发此事而感到痛快的周刊都大感不满。
原来如此,读过那篇报导的人,应该都不难推测出阿悟流连的场所。毕竟东京赛马场是数个赛马场中号称规模最大的,而且又离阿悟家很近。只要花点脑筋和耐性,应该不难逮到阿悟。
“我们家阿悟正打算好好工作来报答大家的恩情的,偏偏一直碰到不景气……。明明不全是他的错,却简直翻脸跟翻书一样……说什么要他退回移植的肾脏、要向死去的捐赠者谢罪之类的……”
“最近这二、三天,阿悟先生有没有接到什么奇怪的电话?例如胁迫啦、邀他去哪里啦?”
“没有……特别注意到耶!”
“那么,移植手术结束后,有没有医疗相关人员一直和您们接触?”
“那个也……没有特别地……”。
“您知道六乡由美香小姐和半崎桐子小姐的事吗?”
“啊,报纸注销来那两个可怜的女孩子啊!不知道耶,我只知道这个消息而已,我想阿悟也是。”
这个也告吹了?
犬养隼人在内心咬牙切齿。经过这三起命案,杰克简直就是丛林里的肉食兽了!即使接近也毫不动声色,对猎物无一丝丝怜悯,袭击后有价值的东西一个都不留。
“您知道一位叫高野千春的医务人员吗?”
这是最后一个问题,而晴菜终于说出期待中的答案了。
“那位小姐我倒是记得。是进行移植手术时,帮我们找到捐赠者的那位协调师对吧!嗯,真的很谢谢她的帮忙。”
“那位高野小姐最近有跟您们连络吗?”
“这个嘛……我白天都在外面,所以……但是待在家里的阿悟有接到也说不定。”
连上了!
犬养隼人使个眼色,古手川立即有所回应。这些命案的根底,果然与高野千春有关。
“……阿悟一直说他活得好累啊!”晴菜一面强忍呜咽一面费力地说。
“好累?”
“没想到别人的爱心会让人这么累……原本想说从器捐患者那里得到肾脏后,就能恢复普通人的生活,结果是想普通也普通不了!他总是这么说,如果不比普通人更努力,就不能得到大家的认可,要是不比别人多流一倍的汗,大家是不会满意的!因为从别人那里得到一条命,就得付出两人份的努力,所有帮过你忙为你加油的人,全都无时无刻在监视着你的行动,只要稍微沮丧点、偷懒点,别人就有话说……”
听着听着,犬养隼人整个人动弹不得。因为现在晴菜所说的从爱心而来的责任,都会完完全全加诸在将来的沙耶香身上啊!
单纯的爱心不该变为不可承受之重。即便是有所求而助人,只要算算付出与收获,肯定相当足够了。但善意的第三者正因为单纯,一旦期待被辜负了反而会变得感情用事;好意一下被颠倒成恶意,昨日还是捧上天的偶像,今日却欣快地将他一脚踢开。
“被逼得走投无路的阿悟,唯一能让他平静下来的地方就是这里了。当然,不会有人称赞他,他也骄傲不起来,但这是很多人逃避现实的方式,为什么我们家阿悟这么做就不行呢!”
晴菜的一番诘问,让人无法直视她的双眼。
“我常想,人的爱心到底是什么?为我们募款、为我们加油打气,我们当时都心存感激啊!可一旦不符他们的期待,简直像有不共戴天之仇似地谩骂……那样子的爱心,只会让人承受不起不是吗?”
犬养隼人依然无法回答,于是,“没错!伯母!”古手川从旁插嘴,口气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