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喔咪说。我为什么非要带一个这么不牢靠的女生去?拖油瓶花恋一个就够多了。不,慢着。
可以叫她辩忙看着花恋。她好像也有事想拜托我,这样就谁也不欠谁了。
“请多指教。”她向我行礼。
“别这么拘谨啦!”
我明明哇哈哈笑着回答,马里耶却一副为难的样子,只把嘴角微微扬了一扬。也许我也有过这样笑的时期。可是,为了养活自己和花恋,每晚喝着洒笑得像白痴一样,后来在工作场合以外的地方也只待这样笑了。
……但,总比,脸苦闷好吧。
第二天,我们四个人上午就前往哈派群岛的利富卡岛,当天下午,我就和东尼两个人去了哈派岛。是东尼提议的。
虽然我有点犹豫,但我决定把这当成是慰劳自己这五年来的辛苦。
虽然没看到鲸鱼,但我们浮潜看了好多热带鱼。吃了好多龙虾。也吃了西瓜和凤梨。
丢下花恋两天之后,我在瓦瓦乌岛的饭店接到那喔咪的电话。她说,花恋被送进医院了,还说马里耶的钱包被偷了。
我从东尼那里要回钱包,赶到利富卡岛。
花恋看起来没什么大碍,但其实好像差点得破伤风。因为我没有带她去预防接种。被一个头一次见面又比我小的男生教训说,我是个不负责任的母亲。
被马里耶打了两下。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原谅了我,因为花恋喊了我一整晚。
我向花恋道了歉,我们一起回到东加塔布岛。
从头一次见面,我就好羡慕马里耶。
她明明是想去哪就去哪,却有那喔咪照顾,连我也要帮忙她。而且她根本不怎么会讲英语。却不会因此而感到自卑。还一脸自己来东加是有使命的样子。一副“是命运引导我来的”。
明明和我没差几岁。我在和她同年的时候,怀了孕,自己生下孩子,把花恋养大。我好羡慕她,羡慕她能够让人保护、能够继续当孩子。
我心想,帮我照顾花恋几天也还好吧。给我一点自由时间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让花恋待在视线范围内就可以了。
我把花恋当成累赘的东西了。
“可是,现在才说,你可能不会相信,我从来没有想抛弃她的念头。只是手上的水泡破了,实在拿不住了,在快要掉下去之前,请别人帮我拿一下而已。”
我让花恋睡在我另外订的双人房的床上。那喔咪说收到从日本寄来的好喝的酒,问我要不要一起喝,我不想离开花恋身边,就这样在房里聊起来。
“马里耶好像也是有她的苦衷吧。杏子怎么会来东加?就算真的是渡假,这又不是什么会让人突然想起来的国家。”
“我本来是想找人的。我只知道人家叫赛米西,就以为来了就找得到,很蠢吧。”
那喔咪没有笑我。
“是什么样的人?”她问。
我把十五年前在神户遇到震灾、失去父亲、在M高过着避难生活、在那里的生活有多辛苦、但那一天一个叫赛米西的人来了又让我感到多么幸福的事,统统告诉了那喔咪。
“赛米西呀,让我们吃第二份餐点。在那之前,他们都会说不公平,所以大人小孩都只能领同样的分量,明明有多却都被丢掉。是赛米西去跟本部的人说这样太奇怪了,他会公平分配的。你知道他怎么做吗?”
“先叫三岁以下还想再吃的小朋友过去领。接着是五岁,再接着是十岁。不够的话就对不起,明天会从十一岁的小朋友开始发。可是,轮到十九岁后,就要再回到二岁喔。”
“你怎么、会知道?你……”
为什么哭了?——我不敢问。可是,我有预感,奇迹就要发生了。
“还是到我房间去吧。放心,只要安静点花恋妹妹就能睡得更熟。”
听那喔咪这么说,我就帮花恋重新盖好毯子。走出房间,到同一层楼那喔咪自己的房间里。
那喔咪打开门。亮着灯的房里——我看到赛米西。
我在放了很多赛米西照片的房里,把我所有关于赛米西的记忆,都告诉了赛米西的妻子那喔咪。
赛米西做的餐点当中,我最喜欢的就是炒面。明明应该就是普通的酱汁和面条,可是我想做却怎么也做不出那个味道。当时十岁的我觉得在孩子里算是大孩子,尽量不去要第二份,可是炒面太好吃了,忍不住会去要第二份。在“请用”声中递出来的第二份炒面,热热的、面有点焦焦的像仙贝,好吃极了。
“那个啊,是放了日式高汤粉。柴鱼和昆布做的日式高汤粉。”
那喔咪为我解开了谜底。
“可是,我去了超市,他们没卖日式高汤粉啊。”
“东加当然没有呀。他们应该没有高汤啦、鲜味这种概念。所以赛米西好爱高汤的味道,什么都加。”
“原来这么简单啊!”
赛米西还请我们这些小孩去看橄榄球赛。从神户到大坂,搭游览车平常只要三十分钟,那天却花了二个小时才到体育馆,看了一场企业球队的比丧,然后又花三个小时回避难所。
令人吃惊的是,大坂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有我们所在的地方和世界断绝了。“为什么只有我们?”心里虽然涌上一种被孤立的不平,但反过来也明白了不用担心没得吃没得穿,倒也觉得有点放心。
“他说想让孩子们散散心。我光是为了代替赛米西的工作就够忙了,又要安排租游览车、和比赛的主办单位协商请他们能不能免费招待受灾的孩子们,到处奔走。”
赛米西是为了开发观光的工作而来到日本的。不过,他和那喔咪好像是在别的地方相遇的。
“何止是散心,比赛给了我们精神、也给了我们活下去的能量。我不懂橄榄球的规则,也和双方队伍都没有关联,但我自己决定要为哪一队加油,从心底喊出声来,大喊加油、加油。那其实是对自己和家人喊的吧。”
“我想这样就够了。那时候我也一起去了,看到孩子们去时和回来时的脸部神情完全不同,我真的很欣慰。”
“啊,在去的车上有一位苗条的美人发零食和果汁给我们,难不成……”
“这就不用再说下去了。”
那喔咪笑着打断我。也就是说,十五年的岁月分别在我们身上流过是吗?可是,赛米西的时光在三年前停止了。他是癌症过世的。
“道别的那天,赛米西和我们小孩子一个个打勾勾,给我们一人一张东加的照片。”
“是哈阿大福海滩的照片吧。那是位于东加塔布鸟两侧的海滩,是赛米西最爱的地方。他说想要给冷得发抖的孩子们温暖的太阳,想了很多之后,决定选照片当礼物。”
“我不知从那张照片得到了多少温暖啊!那是我的宝物。可是,对我而言,太阳是赛米西本人。”
“谢谢你这么想。可是,赛米西是这么说的。”
赛米西对那喔咪是这么说的:
——孩子们是太阳。
孩了们不发光发热的地方,作物不会熟,也聚集不了人群,无法形成城镇。可是,无论发生多么绝望的事,只要孩子们发光发热,就一定会有未来。
“赛米西在电视上看到了受灾地区孩子们的情况,坐立难安,还不知道自己能辩什么忙就赶过去了。目的只有一个。要让孩子们重拾光芒。他发病以后,后来整天只能在床上度过,常念着那时候的孩子们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应该有些已经长大成人了,大家都发光发热了吗?都成了能让孩子们发光发热的大人了吗?”
我觉得好惭愧。我竟然认为是花恋夺走了我的光与热。竟然没发现是花恋为我带来了许许多多的光与热。我们分开的这几天,我看到热带鱼也想和花恋一起看。吃了龙虾和凤梨也想要是和花恋一起吃一定更好吃,感到很空虚。
最不能原谅的是,我夺走了花恋的光与热。
“老实说,我觉得现在的杏子很糟糕。可是,我相信你是可以改变的。我和赛米西之间没有孩子,但有孩子感受到赛米西的心,让我非常高兴。所以,杏子以后会怎么成长、怎么养育花恋妹妹,请你一定要让我知道。”
在这个太平洋正中央的小国,虽然见不到想见的人,但我见到了他所爱的女子。我必须感谢这个奇迹。往后,一定也会遇到让我想逃避、想自暴自弃、想怪罪别人的时候。可是,有人会看着我。
好像有点可怕,可是,看着我的人,是像个大大的、温暖的太阳的人——
“下次,请带我到哈阿大福海滩。还有花恋也一起。”
“如果杏子愿意做便当的话。”
条件开出来了。超市里有米,也有鲔鱼罐头和美奶滋,没看到海苔。花恋惠说我捏的饭团好吃吗?
第4章 绝唱
尚美姐,因为有话想跟你说,提笔写了这封信。不过,也许我只是想念你而已。
我们的相遇,是在复活节前两周的一个星期六下午。我一手拿箸市场买的带壳椰子汁,信步走在海岸边,正想随手把椰子壳丢在椰子树下时,后面有人叫“等一下!”,尚美姐,就是你。你牵着一支大黑狗。我以为你会骂人,就先说对不起道歉了。
“不是、不是。是因为不吃里面就丢掉太可惜了。!”
我现在招认,当时我差点误以为笑的时候露出一口雪白牙齿的你是东加人。你晒得很黑,穿着常地女性喜爱的绿底白朱槿图案的洋装,头发绑成一束又用原子笔簪成一个子头,但我会这么想并不是因为你的外表。
是因为你的身影与四周的景色完全合而为一。
在我看来,在东加的日本人无论再怎么大而化之,身上都有有一层透明塑胶般的东西,好像一碰就会啪哩啪哩淸脆作响,但你身上却完全看不到那层膜。
你看起来不像国际志工队的相关人员,也不像旅客。应该是在这里生活很久了。我近乎失礼地打量着你,你从我手上把果汁经喝光的椰子殻拿过去,说声“帮我拿一下”把狗狗的牵绳交给我,双手高举椰子壳,往脚边最大的石头棱角上砸下去。一砸、再砸。
后来我往得到推理小说新人奖的作品《骨碎之声》中,能够将女主角杀夫时连手臂浮现青筋的模样都鲜明地描写出来,就是想起了你当时的模样,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
裂成两半的椰子壳内侧,覆盖着一层半透明果冻状的柬西。我接过半个椰子壳,学着你用手指把那一层挖起来送进嘴里,口感比我想象的更有弹性,让我想起在日本也曾吃过类似的东西。
“这是椰果。”
“答对了。”
我边回想至今喝完就丢掉的椰子壳有多少,边埋头猛吃椰果时,你问我:志工队?我囫抡吞下嘴里的东西,点点头。
“听说今年三月新来的队员里,有人会修缝纫机,你可以帮我介绍一下吗?”
我用黏糊糊的手指指自己。于是,你便直接带我去海岸路再进点的你家,也不管今天才刚认识,把缝纫机丢在一旁,和我从傍晚开始聊了一整晚。
我看到客厅的书架兴奋极了。因为尚美姐的国外推理书数量惊人。而且全都是原文书。我坦承自己对外语完全没有自信,你便选了一本书借给我。
“这本很精彩,却还没有译成日文。反正只有英文版,你就认命看一看,搞不好能看完哦。”
虽然尚美姐这样鼓励我,但你一定以为我很快就会放弃吧。可是,虽然花了不少时间,但我后来把我译出来的小说全部写在笔记本上带去给你看。就是这次的经验引领我走上现在这一行,但关于这一点我稍后再谈。
尚美姐急着修缝纫机,是为了赶在复活节前的星期五耶稣受难日做出一件黑色洋装。我告诉你对于复活节我只知道画彩蛋,你便问我要不要去参加游行。听起来很好玩,却得穿黑色洋装。我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东加穿丧服。
当天热得不得了。虽然要穿丧服,但因为你说是游行,我还以为是轻快的活动,没想到竟然是青年团在大街上将耶稣被钉上十字架到身亡为止的十四幕一一上演,边演边走,游行的队伍就跟在后面走。一开始我看短剧看得津津有味,但到了中段光是站就很吃力,结果最后我还是不知道耶稣是怎么死的。
我在游行中因贫血昏倒,你背着我回你家,让我睡在铺着刚洗好床单的床上,还帮我做了法式吐司和凤梨汁。又厚又软的吐句连最里而都吸饱了甜甜的鸡蛋牛奶,好吃极了,但我却放下叉子,只说了一句对不起就跑回家了。
那个时候我没有告诉你,我匆匆离开是因为想起了立花静秀……
静香是我大学音乐剧同好会的朋友。那是个刚创立没多久的小小同好会,连社办都不好找,拿着比小朋友做的寻宝图还要简略的传单才顺利找到的,同一学年当中包括我在内也只有三个人。
和纯欣赏的我不同,静香的目标是演出,就读于音乐学院声乐系的她,歌声真的很美。有一次我说,用不着特地参加活动内容不定的同好会,只要去甄选,一定马上就会被剧团录取,她像天使歌唱般说“社会没这么好混呀”就带过去了。
另一位同学是增田泰代。她也和我一样,是为了欣赏而加入的,但她就读于音乐学院器乐系,钢琴和小提琴都很厉害。听静香在泰代的伴奏下演唱,是我每周最期待的事。
同好会的活动虽然一周一次,但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吃饭、小酌则是每个月另有两次左右。静香是奈良人、泰代是鸟取人,我是冈山人,我们三个都是来自外县市,都是一个人住。静香和泰代住在特急列车会停的坂神西宫站附近,而我则是住在仅有几班淮急列车会停的坂神武库川车站,.还要沿着河往北走十五分钟,屋龄五十年的木造公寓“枫叶庄”。所以我们三人聚会时,大多以西宫站为据点。只有我必须注意时间。
大二秋天的某个夜晚。我们三个人笑得比平常疯一百倍,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就是边哈哈大笑着在平常不会走的路上走个不停,到了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海边,把那里当成我们自己的剧场,引吭高歌。
你可能很难相信,但我们一滴酒都没有喝。
那天傍晚,泰代说她突然想吃咖啡店的拿坡里意大利面,我们就从西宫站前的商店街开始晃,一直晃到从商店街深处勉强可容一辆脚踏车通行的小路,有意无意地朝着海的方向,遇到路口就转弯地乱走一气,发现了一家原本应该是白色但如今已呈灰色的墙爬满了藤蔓的咖啡店,也不知道人家是不是在营业,便抱着不问白不问的心情推门进去一问,一个仙人般的大叔说“我们有拿坡里意大利面哦”,于是就请他做给我们吃。
也许你会亏我说“你是靠什么吃饭的呀?”笑我字汇怎么这么贫瘠,但那个拿坡里意大利面就是很好吃。非常、好吃。
可是,里面可能加了什么东西。证据就是,我们笑个不停。再加上月亮好圆,也许我们真的中了什么邪。因为,连我都唱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