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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在这儿写作,”德鲁说,“没错。”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大概是因为还没有从和母驼鹿的对峙中恢复过来。他放声大笑。
不需要确认有没有电,因为他看见老爸的旧电话答录机上的红灯在闪烁。他走过去,扳动开关,打开了天花板上的照明灯,下午的光线已经变得黯淡。他走到答录机旁,按下“播放”按钮。
“德鲁,是我,露西。”她的声音有点颤抖,就好像是隔着海底两万里传来的。德鲁记得这台旧答录机其实是一台磁带录音机,它还能工作就已经是个奇迹了。“三点十分了,我有点担心。你到了吗?到了就回个电话给我。”
德鲁觉得好笑,又有点生气。他来这儿是为了避免分心,接下来的三周里,他最不需要的就是露西时时刻刻在他背后盯着他。不过,他觉得她也有正当的理由要担心他。他有可能在路上出车祸,有可能在粪坑路上折断车轴。他还没有开始写这本书,因此她当然不可能担心他会因为写作而精神崩溃。
想到这个,他回忆起了英语系五六年前发起的一场演讲会,乔纳森·弗兰岑面对满场听众讲述小说的艺术和技巧。他说,小说写作体验的最高峰事实上出现在作者动笔前,一切都还只存在于作者的想象之中。“然而,就连你脑海里最清晰的情节也会遗失在转写中。”弗兰岑这么说。德鲁记得当时他心想,这家伙还真是以自我为中心,居然以为他的经验能代表所有人。
德鲁拿起电话(听筒是古老的哑铃形状,黑色,重得出奇),听见了清晰而响亮的拨号等待音,他打给露西的手机。“我到了,”他说,“没什么问题。”
“噢,太好了。路上怎么样?木屋呢?”
他们聊了一会儿,接着他和斯泰茜聊了几句,她刚好从学校回来,把电话要了过去。过了一会儿,露西回到线上,提醒他换掉答录机上的语音留言,因为现在那段留言让她起鸡皮疙瘩。
“我试试吧,不一定能换掉。这东西在七十年代大概算是最先进的,但那是半个世纪前了。”
“你尽量吧。看见什么野生动物了吗?”
他想到母驼鹿,它低着头考虑要不要撞上来踩死他。
“就几只乌鸦,没别的了。好了,露西,我打算在太阳下山前把行李搬进来。晚些时候再打给你。”
“七点半左右好了。你可以和布兰登聊几句,他到时候肯定回来了。他今天在兰迪家吃晚饭。”
“收到。”
“还有什么要报告的吗?”她的声音里也许有担忧,但也可能仅仅是他的想象。
“没了。西线一切平静。爱你,亲爱的。”
“我也爱你。”
他把可笑的老式听筒放回底座上,对着空荡荡的木屋说:“哦,等一等,我的宝贝儿,还有一件事。老比尔在咱们家木屋门口轰掉了自己的脑袋。”
他震惊于自己的笑声。
9
等他把行李和物资全都搬进屋里,时间已经过了六点,而他饥肠辘辘。他拧开厨房的水龙头,水管隆隆轧轧地响了一阵,喷出一股股浑浊的水管积水,最后清澈的凉水终于稳定地流了出来。他接了一壶水,打开热点炉灶(大燃气炉低沉的嗡嗡声唤醒了以前在这里吃饭的记忆),等水烧开。他准备放意大利面和肉酱,还好露西在他的一箱物资里塞了一瓶肉酱,否则他肯定会忘记。
他考虑要不要热一个青豆罐头,想了想还是决定不热了。他既然在营地里,就要按宿营的风格吃饭。他没带酒,也没有在大90买酒。要是写作和他想象中一样顺利,下次去杂货店他也许可以买一件百威啤酒,也许还能去找点做沙拉的东西。不过要是他没记错,罗伊·德威特对蔬菜备货的概念就是足量的爆米花和热狗酱,偶尔会为喜欢异域风味的人进一瓶德国泡菜。
等水开和肉酱冒泡的时候,德鲁打开电视。他以为自己只会看见雪花点,然而他看见的是蓝屏和“DIRECTV连接中”的提示。德鲁对此有所怀疑,但还是让电视继续干活儿了。说不定真能连上点什么呢。
他正在翻一个矮柜的时候,莱斯特·霍尔特的声音忽然在木屋里震响,吓得他尖叫一声,扔下了刚刚找到的滤锅。他转过身,看见了NBC的晚间新闻,画面异常清晰。莱斯特在播报特朗普最新的愚蠢行径,随后他把镜头切给查克·托德,让托德来讲述龌龊的细节,德鲁抓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知道电视能看当然很好,但他没兴趣把特朗普、恐怖主义和收税之类的垃圾玩意儿塞进脑袋。
他煮了一整盒意大利面,吃掉一大半。在他的想象中,露西嘴里啧啧有声,摆动手指,再次对他的中年发福表示不满。德鲁提醒她说他没吃午饭。洗碗的时候,他想到了母驼鹿和老比尔的自杀。他能在《苦河》中为这两者留下位置吗?母驼鹿多半不行。自杀嘛,也许吧。
他觉得弗兰岑所谓“小说写作体验的最高峰出现在作者动笔前”的论调确实有点道理。这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因为你见到和听到的所有东西都站在你这一边,一切皆有可能。思想能建造一座城市,能重新塑造它的轮廓,也能把它夷为平地,而这一切全都发生在你洗个澡、刮个脸或撒个尿的间歇之中。然而,一旦开始动笔,那就不一样了,你写的每个场景甚至每个字都在进一步限制你的选择。到了最后,你就像一头牛走进了没有出口的狭窄甬道,一步步走向——
“不,不,根本不是那样的,”他说,再次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根本不是的。”
10
密林中的黑夜来得很快。德鲁走来走去开灯(一共有四盏,一盏比一盏颜色难看),接着开始折腾自动答录机。他听了两遍过世父亲的语音留言,在他的记忆中,和善的老爸从没对孩子们说过一句难听的话,更没抬起过一次巴掌(说难听的话和抬起巴掌是母亲的特权)。他似乎不该抹掉这段话,但老爸的写字台里没有备用磁带,露西下达的命令也不容违抗。他录的语音留言言简意赅:“我是德鲁,请留言。”
完成这个任务后,他穿上薄夹克,出门坐在台阶上看星空。他常常会感到惊讶,只要离开光污染的地区(尽管法尔茅斯只是个相对较小的城市),你就能看见天上有那么多的星星。上帝在天空中倾泻了满满一罐的光点,而在星河之外则是永恒。宇宙如此广阔,神秘得超乎想象。一阵微风吹过,松树发出特有的悲叹声,德鲁忽然觉得自己如此孤独和渺小。他打了个寒战,起身回到屋里,决定试着在壁炉里小小地生一堆火,只是为了确定生火不会弄得满木屋全是烟。
壁炉左右各有一个板条箱。一个箱子里是引火柴,多半是老比尔最后一次在门廊下补充木柴时添置的,另一个箱子里则装着玩具。
德鲁单膝跪地,翻看那些玩具。一个惠姆欧飞盘,他隐约有点印象:他、露西和孩子们在前院玩四向飞盘,每次有人把它扔进树丛,不得不钻进去捡,其他人就会放声大笑。一个弹力超人阿姆斯特朗,他很确定那是布兰登的;一个芭比娃娃(没穿上衣,不太得体)无疑是斯泰茜的。但其他玩具他不是不记得就是从没见过:一个独眼的泰迪熊,一副乌诺纸牌,一堆零散的篮球卡,一套名叫“砸金猪”的游戏。还有一只陀螺,顶上是一圈戴着棒球手套的猴子,他转动手柄,然后松开手,它晃晃悠悠地在地板上行进,吹出《带我去看棒球赛》的哨音。他不怎么喜欢最后这个小玩意儿。陀螺旋转的时候,猴子似乎在上下挥动手套,像是在求救,而随着转速变慢,旋律渐渐变得有点阴森。
快要翻到箱底的时候,他终于想起来看了一眼手表,发现已经八点一刻了,于是连忙起身打电话给露西。他为电话打晚了而道歉,说他被一箱玩具分神了。“我好像认出了布兰登的弹力超人——”
露西哀叹道:“天哪,我以前可讨厌那东西了。闻起来有股怪味。”
“我记得。另外还有几件咱们的旧玩具,但有些东西我敢发誓我从没见过。砸金猪?”
“砸什么?”她已经笑了起来。
“小孩的游戏。还有一个陀螺,顶上是一圈猴子?会演奏《带我去看棒球赛》?”
“我没印象……哦,等一等。三四年前咱们把木屋租给了一家姓皮尔逊的,还记得吗?”
“有点印象。”他完全不记得了。假如真的是三年前,他多半正陷在《山顶小村》的泥潭里无法脱身呢。不,应该说他被五花大绑还塞了口球。真正的SM。
“他们家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有些玩具肯定是他的。”
“真奇怪,他居然不觉得可惜。”德鲁看着那只泰迪熊说。它颜色斑驳,一看就知道经常被人紧紧抱在怀里。
“想和布兰登聊两句吗?他在我旁边。”
“当然。”
“嘿,爸爸!”布兰登说,“你的书写完了?”
“好笑,非常好笑。明天动笔。”
“山上怎么样?过得舒服吗?”
德鲁环顾四周。在吸顶灯和台灯的光线下,楼下的大房间显得温暖宜人,连丑陋的颜色似乎也看得过去了。要是壁炉的烟囱没有堵死,小小地生一堆火就能解决些许的寒意。
“很好,”他说,“非常好。”
确实如此。他觉得很安全,同时也觉得自己像个即将临盆的孕妇。明天要动笔写小说了,他心中没有恐惧,只有期待。字词会倾泻而出,他对此很有把握。
壁炉一切正常,烟道没有堵,通风良好。等那堆小火烧得只剩下余烬了,他去主卧室(开玩笑的,这个房间的大小连转身都勉强)铺床,被单和盖毯有一丝霉味。十点,他关灯上床,躺在那儿仰望黑暗,听着风在屋檐下叹息。他想到老比尔在前院自杀,但念头一闪而过,心里既不害怕也不惶恐。他想到老看门人的最后时刻,枪口的钢铁圆环抵着下巴。他想象着那一瞬间老比尔见到的事物,他的心跳,他的思绪。仰望着肆意生长的烂漫银河时,德鲁的心情与老比尔的心情应该并无二致。现实既深且广,它蕴含无数秘密,而且永恒流传。
11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吃过早饭之后他打电话给露西,她正要送孩子去上学。她在数落斯泰茜,因为女儿没做完作业,接着她对布兰登说他把书包放在客厅了。时间紧张,他们没聊几句就只好挂电话了。说完再见,德鲁穿上外套,下坡走向小溪。木屋另一侧的树木砍掉了一片,开阔的视野让德鲁能够看得很远,森林景观堪称无价之宝。他在山坡上站了近十分钟,欣赏周围世界那不加修饰的美丽,同时努力放空大脑,做好准备。
每个学期他都会带当代英美文学课,不过由于他发表过作品(而且是在《纽约客》上),他的主要任务是带创意写作课。每个新课程和研讨班开始的时候,他先谈的永远是创意过程。他对学生说,正如每个人上床睡觉前都有一套流程,我们在为每天的写作时间做准备时,也应该遵循一定的流程,就好比催眠者准备让催眠对象进入恍惚状态时所做的一系列过场动作。
“人们把写小说或诗歌的行为比作做梦,”他对学生们说,“但我觉得这个比方并不是特别准确,我认为写作更像是催眠。准备工作越是仪式化,你就会越容易进入状态。”
他言行如一。回到木屋里,他开始煮咖啡。在整个上午的过程中,他会喝两杯咖啡,非常浓非常黑的咖啡。等待水开的时候,他吃维生素药片,还刷了牙。有个租客把他父亲的旧写字台推到了楼梯底下,德鲁觉得留在那儿也不错。作为工作地点来说也许有点不寻常,但也莫名地很舒服,甚至有点像子宫。若是在家中的书房里,仪式的最后一个环节会是把纸张理成整整齐齐的几沓,在打印机的左侧留出一块空地放新鲜出炉的底稿,但这张写字台上没有东西可供整理。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创建了一个空白文档。接下来要做的事同样是仪式的一部分:给文档命名(苦河#1),定义文档格式,选择字体。他在写《山顶小村》时用的是Book Antiqua,但写《苦河》的时候他不打算用这个字体,会带来厄运的。他想到木屋也许会停电,那时他将不得不使用奥林匹亚打字机,于是选择了American Typewriter字体。
就这些了吗?不,还有一件事。他点选“自动保存”按钮。就算突然断电,工作文档应该也不会丢失,笔记本电脑的电池充满了,但事先稳妥总归好过事后悔恨。
咖啡煮好了。他倒了一杯,在写字台前坐下。
你真的想写这部小说吗?你真的打算写吗?
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于是他把闪烁的光标移到屏幕中央,开始敲键盘。
5
他按下回车,一动不动地坐了几秒钟。在南边的几百英里之外,露西大概也拿着一杯咖啡坐在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前,电脑里保存着她目前为之管账的客户的各种记录。她很快会进入她的恍惚状态(只不过她处理的是数字,而不是文字),但此刻她正在想他,他对此非常确定。她在想他,希望——甚至期待——他不会……阿尔·斯坦珀是怎么说的来着?……他红色小马车的轮子不会飞出去。
“不会的,”他说,“这次会顺畅得就像听写一样。”
他盯着闪烁的光标又看了几秒钟,然后打字:
女孩尖叫的时候,叫声尖利得足以震碎玻璃,赫克[1]停止演奏钢琴,扭头望去。
随后,德鲁迷失在了故事之中。
注释
[1] 赫基默的昵称。
12
他调整过他的课表,从一开始他的上课时间就比较晚,因为写小说的时候,他喜欢上午八点就开工。他通常要求自己写到十一点,但很多时候他到十点半就开始挣扎了。他经常想到他读过的一个詹姆斯·乔伊斯的故事——很可能是凭空编造的。一个朋友来到乔伊斯家,发现著名的作家坐在写字台前,双手抱着脑袋,一副可怜又绝望的模样。朋友问他怎么了,乔伊斯说他一整个上午只挤出来了七个单词。“哎呀,可是,詹姆斯,对你来说已经很好了。”朋友说。乔伊斯答道:“也许吧,但我不知道它们的排列顺序!”
故事是不是编造的暂且不论,总之德鲁能够对它产生共情。在那折磨人的最后半小时里,他往往就是这个感觉,卡壳的恐惧会在此时降临。当然了,在写《山顶小村》的最后一个月里,他每分每秒都是这种可怕的感觉。
但今天上午,那种该死的恐惧并没有登门拜访。他脑袋里打开了一扇门,直接通往那家名叫水牛头的酒馆,酒馆内烟雾腾腾,弥漫着一股煤油味。他迈过了门槛,能看见每一个细节,听见每一个字词。他身临其境,从钢琴手赫基默·贝拉斯科的眼睛里看见普雷斯科特家的小子把点四五的枪口(他的手握着漂亮的珍珠枪柄)顶在年轻舞女的下巴底下,并且大声斥骂她。安迪·普雷斯科特扣动扳机的时候,手风琴手捂住了眼睛,但赫基默睁大双眼,因此德鲁看清了一切:舞女的头发和血浆突然爆开,子弹打碎了一瓶老丹迪,威士忌酒瓶背后的镜子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