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来,但老爸回家的时候我必须回去,我们要一起出去吃饭。”我停了停,“你愿意一起来吗?”
“今晚不行,”他毫不犹豫地说,“说起来,既然你要过来,这些话可以当面说给我听的。但你很喜欢你那个小玩具,对吧?”他没有等我回答,因为他不需要。“你愿不愿意把这笔小小的横财投资在苹果的股票上?我认为这家公司未来会非常成功。听说苹果手机会让黑莓倒霉,请原谅我的谐音梗。总而言之,现在别急着答应,先和你父亲商量一下。”
“好的,”我说,“我这就过去,跑着去。”
“青春是个美妙的东西,”哈里根先生说,“真可惜它要浪费在孩子身上。”
“什么?”
“很多人说过类似的意思,但萧伯纳说得最好。别管了。你就撒腿快跑吧。像魔鬼一样飞奔,因为狄更斯[10]在等待咱们。”
我跑了四分之一英里去哈里根先生家,但回家是走回来的。在路上我想到了一个点子,一个感谢他的点子,尽管他说用不着感谢他。那天晚上在马赛尔餐厅吃豪华大餐的时候,我告诉老爸说哈里根先生提议让他帮忙投资,也说了我想用什么礼物感谢他。我觉得老爸会有疑虑,我没猜错。
“让他帮你投资绝对没问题,至于你的点子……你知道他对那些东西的看法。他不但是哈洛镇上最有钱的人——说到有钱,整个缅因州最有钱的也是他——还是唯一一个没有电视机的人。”
“他有电梯,”我说,“每天都用。”
“因为他不得不用,”老爸对我微笑,“但那是你的钱,既然你想这样用掉其中的五分之一,我也不会反对。万一他拒绝收下,你可以送给我。”
“你真的认为他会拒绝吗?”
“是的。”
“爸爸,他为什么会来咱们这儿?我是说,哈洛只是个小镇,鸟不拉屎的地方。”
“问得好。你找个机会问问他吧。现在嘛,大财主,来份什么甜点?”
仅仅一个月后,我送给哈里根先生一部全新的苹果手机。我没有当礼物包起来,一半是因为当时不是圣诞节,另一半是因为我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做事风格:别玩虚的。
他用因为关节炎而骨节突出的双手捧着盒子,转着看了一两圈,表情有点困惑。他把盒子还给我,说:“谢谢你,克雷格,感谢你的好意,但算了吧。我建议你把它送给你父亲。”
我接过盒子。“老爸说过你会这么说。”我很失望,但并不吃惊,而且不打算放弃。
“你父亲是个有智慧的人。”他从座位上俯身,互扣的双手放在分开的两膝之间。“克雷格,我很少会给别人建议,因为这么做几乎总是在浪费呼吸,但今天我会给你一个建议。亨利·梭罗说过,并非我们拥有物品,而是物品拥有我们。每一件新东西都是我们必须背负的负担,无论是住宅、车子、电视机,还是这么一部时髦的手机。我不禁想起雅各布·马利对斯克鲁奇[11]说的话:‘这些是我生前铸下的锁链。’我没有电视机,因为要是我有,我就会看,尽管电视播放的东西几乎全是胡说八道。我家里没有收音机,因为有了我就会听,但我需要的只是一点乡村乐,用来打破长途开车时的单调和无聊。假如我有了这东西——”
他指了指装手机的盒子。
“我肯定会用它。我的信箱里会收到十二种期刊,它提供了我需要的一切信息,让我跟上生意世界的进展和广阔世界的可悲行径。”他坐回去,叹了口气。“你看,我本来只想给你个建议的,结果却来了一场演讲。衰老是多么可恶。”
“我能给你看一样东西吗?不,两样。”
他甩给我一个眼神,我见过他用这个眼神瞪园丁和管家,但在那天下午之前,他从没这么瞪过我。这个眼神极有穿透性,充满了怀疑,看起来相当凶恶。多年以后,我意识到这个眼神属于一个有洞察力且愤世嫉俗的人,他认为自己能看透绝大多数人的内心,知道自己不会在那儿找到任何好东西。
“这只能证明一句老话,善举总有恶报。我开始希望那张刮刮乐没有中大奖了。”他又叹了口气,“好吧,来,向我展示一下。但你不可能改变我的心意。”
见到如此疏远冷漠的眼神,我觉得他没说错,也许我只能把这部手机送给老爸了。然而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还是硬着头皮走下去好了。手机的电量充满了,我事先确认过,而且正常运转得像个苹果派[12] (哈哈)。我打开手机,给他看第二排的一个图标。图标上有几条参差的曲线,就像心电图的输出图。“看见这个了吗?”
“看见了,也看见底下的文字了。但是,克雷格,我真的不需要看股市报告。你知道我订了《华尔街日报》。”
“当然,”我赞同道,“但《华尔街日报》做不到这个。”
我点击图标,打开应用,道琼斯指数随即出现。我不知道那些数字代表着什么,但我能看见它们在波动。从14720升到14728,再掉到14704,又跳到14716。哈里根先生看得瞠目结舌,就好像有人用魔法棒给他来了一下。他接过手机,拿到眼睛前面看了看,抬头望向我。
“这些数字是实时的?”
“对,”我说,“呃,我估计有一两分钟延迟,不过我不确定。手机从莫顿的新电话塔下载这些数据。我们运气很好,这么近的地方就有个电话塔。”
他坐了起来,嘴角露出一丝不情愿的笑容。“真该死。就像资本巨头在自己家里装的股票行情接收器。”
“不,比那个先进多了,”我说,“行情接收器有几个小时的延迟,我老爸昨晚告诉我的。他很痴迷这个股市软件,总是抢我的手机去看。他说1929年股市遭受重创的原因之一,就是交易的人越多,行情接收器的延迟就越严重。”
“他说得对,”哈里根先生说,“在有人意识到应该踩刹车之前,事态就发展得不可收拾了。当然了,这样的东西也许会加速大跌,但很难说,因为技术还太新。”
我静静地等待着。我想继续说些什么,继续向他推销,毕竟我还只是个孩子。但直觉告诉我,等待才是正确的出路。他盯着道琼斯指数的细微扰动又看了一会儿,在我的注视下理解新鲜事物。
“但是。”他依然盯着屏幕。
“但是什么,哈里根先生?”
“在一个真的了解股市的人手里,这么一个东西可以……不,很可能已经……”他没有说下去,而是陷入了深思。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应该早点知道这些的,退休不是借口。”
“给你看另一个东西。”我说。我的耐心已经耗尽,一秒钟都等不下去了。“你知道你都订了哪些杂志对吧?《新闻周刊》《金融时报》和《福特斯》?”
“《福布斯》。”他继续盯着屏幕。他让我想起我四岁的时候,盯着生日收到的魔力黑八球。
“对,《福布斯》。手机能给我一下吗?”
他很不情愿地把手机递给我,我确定我终究引起了他的兴趣。我很高兴,但同时又有点羞愧,就好像一个人等一只温顺的松鼠来吃他手里的橡子,结果却当头给了它一巴掌。
我打开浏览器。那会儿的Safari浏览器比现在要原始得多,但一样能上网。我在谷歌搜索框里输入“华尔街日报”,等了几秒钟,日报的首页徐徐打开。头条消息之一是“咖啡牛宣布关闭店铺”。我把屏幕给他看。
他盯着手机,随后从安乐椅旁的桌子上拿起报纸——进门的时候,我把他的邮件放在了桌上。他看着报纸头版。“没有这个新闻。”他说。
“因为报纸上是昨天的消息。”我说。每次进屋前,我都会替他取信箱里的邮件,《华尔街日报》总是包着其他东西,用一根橡皮筋扎好。“你看到的报纸晚一天。每个人都这样。”圣诞节期间,报纸会晚两天,有时候甚至三天。他不需要我的提醒,11月和12月他会没完没了地抱怨这事。
“这是今天的消息?”他问,眼睛盯着手机。随后他看见了页面顶端的日期:“对,就是!”
“没错,”我说,“真正的新闻,而不是旧闻,对吧?”
“文章里说,这儿有一张地图,标出了关店的地点。你能演示一下该怎么调出地图吗?”他听上去非常贪婪,我有点害怕。先前他提到了斯克鲁奇和马利。我觉得我就像《幻想曲》里的米老鼠,正在用半懂不懂的咒语唤醒扫帚。
“你自己就能打开。用手指扫屏幕,就像这样。”
我演示给他看。刚开始他扫得太用力或者扫得太远,但很快就掌握了诀窍。事实上,他比我老爸学得还快。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版面。“你看哪,”他惊叹道,“六百家店铺!这就是我说的脆弱之处……”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眼睛盯着小小的地图,他继续说道:“南方的脆弱之处。大多数关闭的店铺都在南方。克雷格,南方是个先兆,几乎每次都……我必须给纽约打个电话,股市就快休市了。”他准备起身。他平时用的电话在房间对面。
“你用手机就能打,”我说,“这是它最重要的功能。”至少当时是这样。我点击电话图标,键盘随即出现。“输入你想打的号码就行,用手指按数字。”
他看着我,蓬乱的白眉毛底下,一双蓝眼睛闪闪发亮。“我从这儿坐在安乐椅里就能打电话?”
“对,”我说,“信号非常好,感谢新的信号塔。你有四格呢。”
“格是什么?”
“别管了,你打电话就行。我出去好了,让你一个人打电话,等你打完,朝窗外挥挥手——”
“不需要。用不了几分钟,而且我也不需要隐私。”
他试探着点击数字,就好像担心会引起爆炸似的。接下来,他同样试探着把手机拿到耳边,眼睛望向我,等待我的确认。我点点头鼓励他。他听了一会儿,说了些什么(刚开始嗓门有点太大了),等待了片刻,又和另一个人说了些什么。哈里根先生当着我的面,卖掉了他持有的所有咖啡牛股票,天晓得这笔交易价值多少万美元。
他打完电话,找到办法返回主屏幕,再次打开浏览器。“能看《福布斯》吗?”
我试了试。可惜不能。“不过,假如你想找一篇《福布斯》上你已经知道的文章,应该是能找到的,因为肯定会有人把它发出来。”
“发出来——?”
“对,假如你想找关于某个东西的信息,Safari浏览器会替你搜索,只需要谷歌一下就可以了。你看。”我走到他的椅子旁,在搜索框里输入“咖啡牛”。手机思考片刻,吐出一屏搜索结果,刚才让他打电话给交易员的《华尔街日报》文章也在其中。
“你看看这个,”他惊叹道,“这就是互联网。”
“嗯,对。”我心想:早都说了嘛。
“这就是国际互联网啊。”
“对。”
“已经出现多久了?”
你应该知道的,我心想。你是个大商人,就算已经退休,也还是应该知道的,因为你依然感兴趣。
“我不知道互联网出现多久了,但人们一直在用。老爸,我的老师,警察……事实上,每一个人。”接着我更有针对性地说,“包括你的那些公司,哈里根先生。”
“啊哈,但公司已经不是我的了。我确实知道一点点,克雷格,就像尽管我不看电视,但对几个电视剧也知道一点点。在看我订的报刊杂志的时候,我确实会跳过科技方面的文章,因为我不感兴趣。然而假如你想谈保龄球道或电影发行网,那就是另一码事了。这么说吧,我的手还没从里面拿出来呢。”
“对,但你不明白吗……那些行业也在使用科技。而假如你不懂……”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至少不知道该怎么在保持礼貌的界限内说下去,他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我就会落后,你想说的是这个。”“不过大概也无所谓了,”我说,“唉,你毕竟已经退休了。”
“但我不希望被别人当作傻瓜,”他的语气相当激烈,“刚才我打电话给奇克·拉弗蒂,叫他卖掉咖啡牛的股票,你猜他吃惊吗?不,一点也不,因为毫无疑问,已经至少有五六个大客户拿起电话,叫他做同样的事情了。有些人靠的肯定是内线消息。但其他人只是凑巧住在纽约或新泽西,能拿到当天出版的《华尔街日报》,看到了这条新闻。他们不像我,住在这个荒郊野外的鬼地方。”
我不禁再次好奇他为什么会来这儿,他在镇上显然没有任何亲友,然而现在似乎不是问他的好时候。
“也许是我太自大了。”他思考片刻,露出了真诚的笑容。这就像是在一个冷天看见阳光穿透厚厚的云层。“确实是我太自大了,”他举起手机,“看来我要留下你的礼物了。”
首先蹿到我嘴唇边的两个字是谢谢,但说出来似乎就太奇怪了。于是我只是说:“那就好,我很高兴。”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赛斯托马斯挂钟(我很愉快地注意到,他又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咱们花了这么长时间聊天,今天就只读一章好了。”
“没问题。”我说。不过我很愿意多待一会儿,为他读两章甚至三章。我正在读的是《章鱼》,作者是一个叫弗兰克·诺里斯的人,我很想知道这个故事怎么结尾。这是一本旧时代的小说,但同样充满了令人感兴趣的内容。
时间缩短的读书节目结束后,我为哈里根先生的几棵室内盆栽浇水。这通常是我每天的最后一项工作,只需要几分钟就能完成。浇水的时候,我注意到他在玩手机,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关上。
“既然我打算用这东西了,你最好教一教我该怎么用,”他说,“首先,怎么能让它别关机。我发现电量已经在减少了。”
“大多数功能你自己就能摸索出来,”我说,“非常简单。说到充电,盒子里有个电源。你把它插进墙上的插座就行。要是你愿意,我可以再教你另外几个——”
“今天就算了,”他说,“明天吧。”
“好的。”
“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能读那篇关于咖啡牛的文章,看到他们打算关店的地图?”
我首先想到的是希拉里对“为什么要爬珠穆朗玛峰”的回答,我们刚刚在课本里读到过:因为山就在那儿。然而他也许会觉得我是在耍嘴皮子,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于是我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