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伯曼参加了莫顿医生在波士顿的一次演讲会。那是去年夏天的事,也就是2019年。莫顿医生在演讲中探讨了“卡罗琳·H.”的病例,也就是我的病例。按照我的嘱托,他说,假如与会者负责治疗的患者产生了类似的妄想,请务必联系他。于是利伯曼联系了他。
明白我的意思了吗?莫顿讲了我的病例,这是我的请求。他问其他医生或心理学家有没有患者也抱有类似的妄想,这也是我的请求。然而他拖了十六个月才让我和利伯曼联系,尽管我真的是苦苦哀求他这么做。他对医学伦理的顾虑让他有所保留,但还有其他原因,我后面会说到的。
昨天,利伯曼医生再次打电话给莫顿医生。他的波特兰病人在一段时间前停止了心理治疗,利伯曼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他了。然而麦克雷迪中学爆炸案过后的第二天,患者突然打电话给他,问能不能来做一次紧急治疗。他听上去极为苦恼,因此利伯曼为他腾出了时间。这位患者——我现在知道他叫丹·贝尔了——声称麦克雷迪中学爆炸案是这个心灵吸血鬼的作为。他说得非常明白。利伯曼医生问他愿不愿意考虑药物干预甚至短期入院治疗,他气得火冒三丈。但他随后冷静下来,说他想和一个人谈谈他的想法,但他只知道这个人叫卡罗琳·H.。
让我看一下我的笔记。
(停顿)
好了,我找到了。在此我引用卡尔·莫顿的原话,这就是他不想打电话给我的另一个原因。
他说:“霍莉,阻止我的不仅仅是伦理方面的考量。让拥有类似妄想的两个人聚在一起会造成巨大的危险,他们往往会加强彼此的信念,从而使得神经官能症恶化成严重的精神疾病。这都是有据可查的。”
“那你为什么要联系我?”我问。
“因为你的叙述里有大量内容来自已知的事实,”他说,“因为你的叙述在某种程度上挑战了我既定的信仰体系,也因为利伯曼的患者已经知道了你的存在,不是通过他的心理医生,而是通过我在《精神病学季刊》上发表的一篇探讨你的病例的文章。他说卡罗琳·H.会理解他。”
拉尔夫,你明白我说有可能存在善的力量是什么意思了吧?丹·贝尔在寻找我,就像我在寻找他一样,而我甚至都不确定他真的存在。
“我会告诉你利伯曼医生的办公室号码和家里的号码,”莫顿医生说,“由他决定要不要让你和他的病人取得联系。”莫顿医生还问我,根据我们之前在治疗中的讨论,我现在是不是像贝尔先生一样,也在怀疑宾州的中学爆炸案。他这是在给自己脸上贴金,我们根本没讨论过任何事情,我一个人叙述,莫顿只是听着而已。我感谢他肯联系我,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猜我还在生气,因为他过了那么久才打电话。
(一声明显的叹息。)
事实上,不需要说“我猜”这个词。我必须多下点功夫解决我的愤怒问题。
再过不久我就必须结束录音了,不过说清楚目前的情况用不了太长时间。我打给利伯曼的手机,因为当时是晚上。我说我就是卡罗琳·H.,然后跟他要那位患者的姓名和联络号码。他告诉了我,但是并不情愿。
他说:“贝尔先生迫不及待地想和你谈谈,经过慎重的考虑,我决定同意他的要求。他已经年纪很大了,可以说这是他人生中最后的愿望。另外,我不得不补充一句,除了对所谓心灵吸血鬼的固恋[1],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常见于老人的认知能力退化的迹象。”
拉尔夫,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亨利舅舅,他患有阿尔茨海默病,上周末我们不得不把他送进护理院。想到他,我感到非常难过。
利伯曼说贝尔先生已经九十一岁了,尽管有孙子搀扶,但最近一次的外出治疗对他来说依然很困难。他说贝尔先生患有多种疾病,其中最严重的是充血性心力衰竭。他说换了其他人,他也许会担心和我交谈将加重心理固恋的病情,影响本来可以过得更有意义也更有价值的余生,然而考虑到贝尔先生的年纪和身体状况,他不认为这还有什么要紧。
拉尔夫,也许这仅仅是我的心理投射,但我认为利伯曼先生为人浮夸。不过,他在交谈快结束时说了一段话,这段话打动了我,让我一直忘不掉。他说:“这是一位活在恐惧中的老人,请尽量不要让他变得更加恐惧。”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拉尔夫,我自己也很害怕。
(停顿)
这地方的人越来越多,我也该去登机口了,所以我就长话短说吧。我打电话给贝尔先生,说我就是卡罗琳·H.。他问我的真名是什么。拉尔夫,这是我的卢比孔河,而我渡过了它[2]。我说我叫霍莉·吉布尼,想问一下能不能去见他。他说:“假如事情和校园爆炸案有关,和一个自称昂多夫斯基的怪物有关,那就以最快的速度来找我吧。”
7
霍莉在波士顿转机,赶在中午前来到了波特兰机场。她住进大使套房酒店,拨通丹·贝尔的号码。铃声响了五六次,时间长得让霍莉担心老人别是深夜猝死了,留下查尔斯·“切特”·昂多夫斯基的疑问没有得到解答——假如这位老先生真的掌握了某些答案的话。
她正要挂断的时候,一个人接起了电话。不是丹·贝尔,而是一个比较年轻的男人。“哪位?”
“我是霍莉,”她说,“霍莉·吉布尼。我在想我什么时候能——”
“噢,吉布尼女士。现在就可以。爷爷今天状况很好。和你打完电话之后,他睡了一夜的好觉,我都不记得他上次一觉睡到天亮是什么时候了。你知道我们的地址吗?”
“拉斐特街19号。”
“没错。我是布拉德·贝尔。你多快能到?”
“我叫个优步,马上就去。”顺便再吃个三明治,她心想,要是能吃个三明治就好了。
8
她刚坐进优步的后座,手机就响了。是杰罗姆打来的,他问她在哪儿,在干什么,他能不能帮忙。霍莉说不好意思,但真的是私事。她说以后她会告诉他的——只要有机会。
“是因为亨利舅舅吗?”他问,“你在寻找什么可选择的疗法?”这肯定是佩特的想法。
“不,不是因为亨利舅舅。”而是因为另一个老人,她心想。一个要在她见过之后才能确定神志是否健全的老人。“杰罗姆,我真的没法告诉你。”
“好吧,只要你一切都好就行。”
他其实是想问她是否一切都好,她觉得杰罗姆确实有资格问她,因为他记得她不好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我挺好的,”为了证明她没有丧失理智,她又说,“别忘了叫芭芭拉去看那几部私家侦探的电影。”
“已经跟她说了。”他答道。
“告诉她,那篇论文未必用得上,但那几部电影能提供非常有价值的背景知识。”霍莉停下,微笑道,“另外,那些电影都挺好看的。”
“我会告诉她的。你确定你——”
“我一切都好。”她说。但挂断电话的时候,她想到了她和拉尔夫在岩洞里对抗的那个男人,不,怪物,她不禁颤抖。想到那个怪物,她几乎无法平静下来,假如真的还存在第二个怪物,她怎么能够独自面对呢?
9
霍莉当然不可能和丹·贝尔一起面对怪物,他的体重顶多只剩下八十磅了。贝尔坐在轮椅上,轮椅侧面固定着氧气瓶。他像个幽灵,头发几乎掉光了,有两个深紫色的眼袋,双眼明亮,但非常疲惫。他和孙子住在一座优雅而古老的褐砂石小楼里,屋里塞满了旧家具。客厅通风很好,窗帘全都拉开,让12月的冷风和阳光流入室内。尽管放了香氛(要是她没弄错,应该是佳丽的新洗被单香氛),但房间里还是有一股盖不住的气味,不可避免地让她想到了飘进起伏群山长者照护中心大堂的那些气味,它们异常持久,难以忽视:雪花膏、奔肌止痛膏、滑石粉、尿和行将结束的生命。
贝尔的孙子领她去见贝尔,这个男人四十岁左右,衣着和举止老派得出奇,说是典雅也不为过。走廊墙上挂着五六幅铅笔画,是四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正面肖像,画得很出色,无疑出自同一人之手。霍莉觉得这些画像是在介绍这个家族,画像里的人似乎都不怎么讨人喜欢。客厅的壁炉上方挂着一幅大得多的画,壁炉里生着不太旺但很舒适的火。这是一幅油画,画里是个美丽的年轻女人,有一双活泼的黑眼睛。
“是我妻子,”贝尔用沙哑的声音说,“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我非常想念她。吉布尼小姐,欢迎来我家做客。”
他摇动轮椅走向她,因为使劲而有点喘息,他的孙子上去帮忙,但贝尔挥手要他走开。他伸出一只手,关节炎把这只手弄得像是一件飘浮的木雕饰品,她小心翼翼地和他握手。
“吃过午饭了吗?”布拉德·贝尔问。
“吃过了。”霍莉说。从旅馆到这个优雅居住区的路程很短,她在路上飞快地吃了个鸡肉沙拉三明治。
“您喝茶还是咖啡?对了,我们有”两只肥猫“家的点心,非常美味。”
“要是有茶就最好了,”霍莉说,“可以的话,我喝无咖啡因的。我非常乐意吃块点心。”
“我喝茶,再给我来个薄皮派,”老人说,“苹果或者蓝莓味的都行。我要真正的茶。”
“我去去就来。”布拉德走开了。
丹·贝尔立刻俯身凑近霍莉,盯着她的眼睛,用密谋般的低沉声音说:“告诉你吧,布拉德肯定是同性恋。”
“哦。”霍莉说。除了“我一看就知道”,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但这么说似乎很没礼貌。
“真的,肯定是同性恋,但他是个天才。他帮我做调查,我敢确定我的想法是对的——我一直很确定,但布拉德找到了证据。”他朝霍莉晃动着一根手指,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说,“无可辩驳的证据!”
霍莉点点头,坐进一把靠背椅里,并拢双膝,把手提包放在大腿上。她忍不住觉得贝尔确实是妄想症的受害者,而她一头撞进了死胡同。她并没有因此恼怒或生气,恰恰相反,她松了一口气。因为假如他是在胡思乱想,那么她多半也是。
“说说你的怪物吧,”丹继续凑近她,“莫顿医生在文章里说你管它叫局外人。”他明亮而疲惫的双眼依然盯着她,霍莉想到动画片里坐在树杈上的秃鹫。
以前的霍莉很难不去听从别人的请求,是的,几乎不可能,但此刻她摇了摇头。
丹靠回轮椅里,失望地说:“不行吗?”
“你看过莫顿医生发表在《精神病学季刊》上的文章,也许还看过网上的演讲视频,因此我的故事你基本上全知道了。我来是想听听你的故事,你说昂多夫斯基是怪物,是非人类的‘它’,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能确定他是局外人。”
“局外人对他来说是个好称呼,非常好。”贝尔拉直他有些歪斜的输氧气管,“真的非常好。咱们去喝茶吃点心吧,你好好听我说。去楼上,布拉德的工作室,我从头到尾告诉你。你会相信的,对,你肯定会相信的。”
“布拉德——”
“布拉德什么都知道,”丹挥了挥他仿佛浮木的手,表示不用担心,“他是个好孩子,不管是不是同性恋。”霍莉不禁心想,等你到了九十几岁,比布拉德·贝尔大二十岁的人在你眼里也还是孩子。“而且他还很聪明。假如你不愿意,不必把你的故事说给我听,但我很希望你能补充一下我非常好奇的某些细节。不过,在我说出我知道的情况之前,我不得不请你说明一下,你一开始为什么会怀疑昂多夫斯基。”
这是个合情合理的请求,她说出了她的理由……尽管听上去是那么牵强。“主要是因为,他嘴角的那一小块毛发一直让我放心不下,”她最后说,“就好像他贴过假胡子,取下来的时候过于匆忙,没有撕干净。既然他能改变所有的体貌特征,又为什么要贴假胡子呢?”
贝尔不屑地挥挥手。“你那个局外人有面部毛发吗?”
霍莉皱起眉头,思考片刻。局外人冒充的第一个人(她所知道的第一个人)是勤杂工希思·奥尔梅斯,没有面部毛发。第二个人同样没有面部毛发。他想冒充的第三个人留着山羊胡,但霍莉和拉尔夫在得克萨斯州岩洞里堵住这个局外人的时候,他的变形还没有完成。
“好像没有,你想说的是什么?”
“我认为他们无法长出面部毛发,”丹·贝尔说,“要我说,假如你见过你那位局外人的裸体——你应该没见过,对吧?”
“没有。”霍莉说。她实在忍不住,又补充道:“恶心。”
丹被逗笑了。“假如你见过,我猜你会发现他没有阴毛,也没有腋毛。”
“我们在山洞里遇到的那个怪物有头发。昂多夫斯基也有,乔治同样有。”
“乔治?”
“把炸弹包裹送到麦克雷迪中学的那个人,我给他起名叫乔治。”
“乔治。啊哈,我明白了。”丹似乎就此沉思了几秒钟,嘴角露出一丝浅笑,但笑容转瞬即逝,“头发是不一样的,你说呢?儿童在青春期之前也有头发,有些孩子生下来就有胎发。”
霍莉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希望这一点确实很重要,而不仅仅是老人妄想症的又一个证据。
“那个炸弹客还有一些其他的特征,就按你的意思,叫他乔治好了。他无法像改变外貌那样改变这些特征,”丹说,“他必须穿假制服,戴假眼镜。他需要假卡车和假扫描设备,还需要一副假胡子。”
“昂多夫斯基也许还需要假眉毛,”布拉德端着托盘走进房间,托盘上放着两杯茶和一堆薄皮派,“不过我不太确定。我研究他的各种照片,看得我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我认为他种过眉毛,否则他的眉头就只会有些绒毛,就像婴儿眉头上的绒毛一样。”他弯下腰,想把托盘放在咖啡桌上。
“不,去你的工作室,”丹说,“该去唱咱们的大戏了。吉布尼小姐——霍莉,你能推我一下吗?我没什么力气了。”
“交给我吧。”
他们经过正式的餐厅和宽敞的厨房。走廊尽头是楼梯升降椅,不锈钢轨道连接着一楼和二楼。霍莉希望它比弗雷德里克大厦的电梯靠得住。
“我的腿不好用之后,布拉德装了这东西。”丹说。布拉德把托盘交给霍莉,扶着老人坐上升降椅,动作很轻松,一看就经过了长期练习。丹按下按钮,升降椅开始上升。布拉德把托盘从霍莉手上接过来,和霍莉一起陪着升降椅向上走,椅子走得很慢,但挺牢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