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想那个妹妹。她叫什么来着,蕾切尔还是雷吉娜?里芭?蕾妮?他记不清了,总之她是主音吉他手的妹妹。
如今的查克是一只工蚁,在名为中西部信托银行的蚁丘里奔忙,但在念高三的时候,他是一个名叫“怀旧”的乐队的主唱。之所以起这个名字,是因为他们喜欢演奏六七十年代的老歌,尤其是“滚石”“搜索者”和“碰撞”这些英国乐队的作品,他们大部分歌曲的旋律很简单。他们对“披头士”乐队敬而远之,因为他们的歌曲充满怪异的和弦,例如变化七和弦。
查克能当上主唱,原因有两个:第一,他不会乐器,但能唱在调子上;第二,他爷爷有一辆旧SUV,而且允许查克开去参加演出,只要别开太远就行。“怀旧”乐队一开始水平很差,高三结束他们分道扬镳时,乐队的表现也只是平庸而已,但正如节奏吉他手的父亲说的,他们“通过量子跳跃来到了悦耳的那头”。他没说错,演奏《吉光片羽》(“戴夫·克拉克五人组”乐队)和《摇滚海滩》(“雷蒙斯”乐队)之类歌曲的时候,你很难差到哪里去。
查克的男高音没什么特色,但也足够令人愉快,假如场合需要,他也可以尖叫或使用假声。然而他真正喜欢的是乐器自由发挥的时间,这时他就可以像米克·贾格尔那样满舞台跳舞满舞台蹦跶了。他偶尔会把麦克风支架立在两腿之间甩动,他觉得这个动作很有暗示色彩。他还会跳太空步,每次都能激起全场掌声。
“怀旧”乐队是一支车库乐队,他们有时候真的去车库练习,有时候去主音吉他手家楼下的录音室。假如是后者,主音吉他手的妹妹(露丝?丽根?)总会穿着她的百慕大短裤蹦蹦跶跶跑下楼梯,站在乐队的两台芬德牌扩音器之间,夸张地扭动大腿和屁股,用手指堵住耳朵,伸舌头做怪相。有一次中途休息的时候,她蹭到查克身旁,悄声说:“就咱俩之间说一句,你唱歌像是老年人做爱。”
查尔斯·克兰茨,未来的会计师,也悄声回答她:“说得像是你知道似的,猴子屁股。”
主音吉他手的妹妹没理会这句话。“但我喜欢看你跳舞。你跳得像个白人,但还凑合吧。”
主音吉他手的妹妹也是白人,同样喜欢跳舞。有时候排练结束,她播放她自己录的拼盘磁带,查克便和她一起随着音乐跳舞。乐队的其他成员总是大呼小叫,说些不着边际的俏皮话,看着他们俩跳迈克尔·杰克逊舞步,笑得像一对傻子。
查克回忆着他如何教主音吉他手的妹妹(拉莫娜?)跳太空步,这时他听见了鼓声。有人在敲基础的摇滚节拍,“怀旧”乐队演奏《坚持一下斯路皮》和《崭新凯迪拉克》的时候肯定也这么敲过。刚开始他以为这个声音是从他脑袋里冒出来的,也许最近滋扰他的偏头痛又要犯了,但就在这时,隔壁一个街区的行人稍微散开了一点,他看见一个身穿短袖T恤的年轻人坐在小折凳上,砰砰敲出动听的旧日旋律。
查克心想,需要小妹和你一起跳舞的时候,怎么就找不到她了呢?
贾里德已经打鼓十分钟了,除了滑板小子为了挖苦他而扔进礼帽的那个二十五美分硬币,他还没有任何收获。他觉得这样完全说不通,在一个这么怡人的周四下午,周末就在前方朝人们招手,他这会儿应该收到了至少五美元。他不需要用这些钱来填饱肚子,但一个人不能只靠食物和独自租房过日子。一个人必须维护他的个人形象,在博伊尔斯顿街打鼓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他这是在舞台上,他在表演,而且是独奏表演,礼帽里的钱是一条准绳,他可以借此判断观众是否喜欢他的表演。
他在手指之间旋转鼓棒,摆出姿势,开始打《我的萨罗娜》的前奏,但感觉不太对,声音有点发闷。他看见一个商人模样的男人走向他,公文包像钟摆似的前后晃动,他身上有某种东西——天晓得是什么——让贾里德想要向所有人宣告他的来临。贾里德先来了一段雷鬼节拍,接着换上更鬼祟的旋律,大致就是《我道听途说的》和《苏茜Q》的杂合。
贾里德刚才一直在用基础鼓点感受架子鼓的声音,直到现在,他终于感受到了火花,明白了他今天为什么要挂牛铃。他开始在弱拍上打牛铃,他的鼓点于是变成了像“钱普斯”乐队《特奎拉》那样的熟悉旋律。非常酷,状态上来了,像是一条非走不可的路。他可以加快速度,加点筒鼓,但他在看商人先生,他觉得这个节拍似乎和这位老兄不对付。贾里德不知道商人先生为什么成了他注意力的焦点,他也不在乎原因,有时候感觉就这么上来了。他脑内浮现出一些画面,他想象商人先生去度假,那地方的酒杯里插着一把粉红色的小伞。也许商人先生带着妻子,也许带的是秘书,一个身穿青绿色比基尼的金发女郎。这就是度假的商人先生听到的旋律,一个鼓手在为晚上的演出热身,四周燃烧着波利尼西亚人的火把。
贾里德猜商人先生会径直从自己身边走过,朝着旅馆走去,他会往魔法帽里扔钱的可能性介于微小和零蛋之间。等他走远,贾里德会换成其他旋律,让牛铃歇一歇,但这会儿他的节拍正合自己心意。
然而商人先生没有直接走过去,他停下了,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贾里德咧嘴笑笑,朝地上的礼帽摆摆头,连一个鼓点都没敲错。商人先生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也没有往礼帽里放钱,他把公文包放在商人风范的黑皮鞋之间,开始随着节拍左右扭动屁股。只是屁股,身体的其他部位保持静止。他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他似乎在看贾里德头顶上方的某个地方。
“扭吧,哥们。”一个年轻人叫道,往帽子里扔了几个硬币。他打赏的对象不是鼓点,而是缓缓扭摆的商人先生,但贾里德不介意。
贾里德飞快地轻敲高帽钹,他敲得很享受,说是在爱抚高帽钹都行。他用另一只手在牛铃上敲弱拍,还用踏板增加一点低音。好极了。穿灰色正装的男人看着像银行家,但他的扭臀动作可不像。他举起一只手,跟着节拍打响指,手背上有个小小的新月形伤疤。
查克听出了鼓点的变化,旋律增加了一点异国风情。他有一瞬间差点回过神来,转身走开,但他心想:去他妈的,没有法律禁止我在人行道上跳舞。他从公文包旁后退,免得被绊倒,随后他用双手扶住扭动的屁股,做了个爵士舞式的钟面大回旋。以前乐队演奏《满足》和《遛狗》的时候他经常做这个动作。有人大笑,也有人鼓掌,他从另一个方向转回去,正装外套的下摆飘了起来。他想象自己正在和主音吉他手的妹妹跳舞。小妹是个嘴巴不饶人的坏蛋,但她跳舞时确实会沉迷其中。
查克有好些年没有沉迷其中了(那是一种全情投入的感觉,神秘莫测,又让人心满意足),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近乎完美。他抬起一条腿,以另一条腿的脚跟为轴旋转。接着他像学生被叫起来背书似的把双手扣在背后,在公文包前的人行道上跳起了太空步。
鼓手惊喜地大叫:“好样的,老爹!”他加快速度,左手从牛铃转向筒鼓,用踏板敲低音鼓,高帽钹一刻也没有停止嗟叹。人群开始聚集,钱像流水似的涌入礼帽,纸币和硬币一样多。现场的气氛渐渐活跃起来了。
人群的前排有两个年轻人,他们戴同款的贝雷帽和彩虹联盟的领带。其中一个把看着像是五美元的纸币扔进礼帽,高喊:“好,哥们,好啊!”
查克不需要他们的鼓励,他已经沉迷其中。二十一世纪的银行业从他脑海中消失了,他解开正装外套的纽扣,用手背把衣服的两襟拢到背后,两个大拇指像枪手似的插进腰带,做了个简化版的分腿落地,一条腿向外,一条腿向后,随后又来了一小段快步和旋身。鼓手大笑着点头。“真厉害,”他说,“老爹,你真厉害!”
人群越聚越多,礼帽快装满了,查克的心脏不是在跳动,而是在胸膛里擂鼓。这样很容易犯心脏病,但他不在乎。要是他老婆看见他这样,她肯定会大惊失色,但他同样不在乎。他儿子会觉得不好意思,但他儿子不在这儿。他抬起右脚,搁在左小腿上,再次旋转,等他转回来面对正前方时,他看见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站在贝雷帽小子们旁边。她穿着轻飘飘的粉色罩衫和红色的裹身短裙,正在瞪大眼睛看着查克,像是着了魔。
查克笑着向她伸出双手。“来吧,”他打着响指说,“来吧,小妹,来跳舞吧。”
贾里德还以为她不会出列,她看上去像是比较害羞的那种人,但她慢慢地走向穿灰色正装的男人。也许魔法帽真的有魔法。
“跳舞!”一个贝雷帽小子叫道。另一个小子立刻开始跟着贾里德给出的节奏拍手:“跳舞,跳舞,跳舞!”
简妮斯的脸上露出一个“老娘豁出去了”的笑容,她把手提包扔在查克的公文包旁边,拉住查克的手。贾里德放弃了此刻的旋律,投入查理·沃茨的怀抱,像士兵似的使劲敲鼓。商人先生拉着那姑娘旋转,一只手搂住她的纤腰,把她拉到身旁,和她一起跳快步舞。他们经过架子鼓,险些撞上沃尔格林药店的拐角。简妮斯抽身推开,摆动手指示意“哎呀哎呀,这样不行”,接着她又转回来,抓住查克的双手。他们像是练习过上百次一样,查克又做了个简易劈腿,她趁他腾空时从他双腿之间钻了过去。这个动作相当大胆,裹身短裙被挑开了一角,露出一个美丽的大腿根。有几个人发出惊呼,她用一只手撑住地面,重新弹起来。她放声大笑。
“不行了,”查克拍着胸口说,“我不行——”
她扑到他面前,用双手扶住他的肩膀,这下他不行也得行了。他抱住她的腰部,让她在他的大腿上转了个身,再把她干净利落地放回人行道上。他高高拉起她的左手,她在那条胳膊底下旋转,像个磕了药的芭蕾舞演员。现场至少有一百名观众了,他们聚集在人行道上,有些人只能站在马路上。他们爆发出一阵阵掌声。
贾里德把所有鼓都打了一遍,最后猛敲定音钹,胜利般地高举鼓棒。人群又是一阵欢声雷动。查克和简妮斯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气喘吁吁,查克刚开始变灰的头发贴在汗津津的额头上。
“咱们这是在干什么?”简妮斯问。鼓声停了下来,这会儿她似乎毫无头绪了。
“我不知道,”查克说,“但这是天晓得多久以来我最开心的事情。”
魔法帽里的钱已经溢出来了。
“再来!”有人喊道,人群附和起来。很多人举着手机,准备拍摄下一场舞蹈,姑娘似乎也有这个想法,她毕竟年轻。查克跳得筋疲力尽了,他望向鼓手,摇了摇头。鼓手点点头,表示他明白。查克心想,不知道有多少人动作比较快,拍到了前一场舞蹈,要是他老婆看见了,不知道会怎么说。也可能他儿子会看到。万一这段视频像病毒般地扩散开了呢?不太可能。但要是真的传开了,传回了银行里,让他的上级看见这个被派去波士顿开研讨会的男人,此刻正在视频里的博伊尔斯顿街上扭屁股,舞伴还是个年轻得可以当他女儿的姑娘,或者说年轻得像他的小妹,这时他们会怎么想呢?他到底以为自己在干什么呢?
“没了,朋友们,”鼓手喊道,“趁我们还在兴头上,散了吧。”
“我也要回家了。”姑娘说。
“先别走,”鼓手说,“求你了。”
二十分钟后的波士顿公园里,他们坐在面对鸭子池塘的一张长椅上。贾里德叫来了麦克,查克和简妮斯帮贾里德收拾好架子鼓,塞进厢式货车的后车厢。有几个观众没走,上来对他们表示敬意,和他们击掌,还往满溢的礼帽里又加了几美元。查克和简妮斯肩并肩坐在车后排,两只脚埋在一摞摞漫画书里。麦克发动引擎,说他们不可能在公园附近找到停车位。
“今天肯定能,”贾里德说,“今天有魔法。”他们确实找到了,而且就在四季饭店对面。
贾里德负责数钱。居然有人扔了一张五十美元,也许贝雷帽小子误以为这张是五美元。礼帽里一共有四百多美元,贾里德从没一天挣过这么多钱,也从没有过这种奢望。他把麦克的一成抽头放在一旁(麦克正站在池塘边,用他凑巧揣在口袋里的花生奶油脆饼喂鸭子),开始分剩下的钱。
“哦,不用了,”简妮斯意识到他在干什么,连忙说,“那都是你挣的。”
贾里德摇头道:“不行,咱们要平分。要是只有我一个人,打鼓到半夜也挣不到这个数的一半。”而且警察也不可能允许他打到半夜。“有时候我能挣三十美元,那已经算是好日子了。”
查克的又一场偏头痛刚刚开始,他知道到了晚上九点左右头痛会加剧,但这个年轻人的恳切还是让他笑了起来。“好的。我倒是不缺这点钱,但既然是我挣的,那我就收下了。”他伸出手,拍了拍简妮斯的面颊,以前主音吉他手的小妹噘起嘴巴时,他偶尔也会这么做。“年轻的女士,你也收下吧。”
“你是从哪儿学会这么跳舞的?”贾里德问查克。
“嗯,中学里有个课外俱乐部叫‘扭摆与旋转’,但最漂亮的几个动作是我奶奶教我的。”
“你呢?”贾里德问简妮斯。
“也差不多吧,”她脸红了,“高中的舞会上。你从哪儿学会打鼓的?”
“自学的,和你一样。”他答道。接着他转过头,对查克说:“你一个人跳得也很好,哥们,但姑娘让整个场面上了一层楼。咱们可以靠这个讨生活了,知道吗?我真的觉得咱们能靠街头卖艺挣到钱,还能赚个好名声。”
有一瞬间,一个疯狂的瞬间,查克真的开始考虑了,那个姑娘似乎也一样。他们不是在认真考虑,更像是做白日梦,想象自己可能拥有的另一种人生,就像想象自己打职业棒球、登上珠穆朗玛峰、和布鲁斯·斯普林斯廷在体育场演唱会上合唱一样。查克哈哈一笑,摇了摇头。姑娘把贾里德收入的三分之一放进钱包,她也在笑。
“真的全是你们的功劳,”贾里德对查克说,“你为什么会在我面前停下?为什么会开始跳舞?”
查克思考了一下,耸了耸肩。他可以说因为他想到了他以前搞的半吊子乐队,那时候他喜欢在乐器合奏的间歇满舞台跳舞、炫耀动作、在双腿之间摆动麦克风支架,但这并不是原因。另外,说真的,即便是在他还年轻的时候,从不头痛也没有负担,他难道就曾经像今天这么热情洋溢、自由自在地跳过舞吗?
“是魔法。”简妮斯说。她哧哧地笑着,没想到自己今天会发出这个声音,她以为她会哭的。“就像你的帽子。”
麦克回来了。“杰瑞[5],咱们得走了,否则你挣的那点钱就只能用来给我付停车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