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鲁艾图先生,你不要胡言乱语,对待女人并不见得非用你的手段不可,你只是具有女人难以抗拒的魅力罢了。”
光头墨西哥人一听对方这么说,立即以带有西班牙口音但顿挫分明的标准美国话,得意非凡地说:“上校先生,既然你这样问我,我不妨对你一吐为快。在火车上,我认识了一个到里昂来探望她义母的小妇人,她年龄已老大不小,但仍娇小玲珑,比我所希望的还要瘦一点,但还勉强过得去,托她的福,我在火车上和她一起快快乐乐地度过了一个钟头。”
“闲话少谈,言归正传。”R上校突然一本正经地说。
“上校先生,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好了。”他又向阿圣顿瞥了一眼,然后问,“撒玛贝尔先生是不是军人?”
“不!他是作家。”R上校抢先回答道。
“俗语说得好,这个社会必须有各式各样的人才能延续生存,撒玛贝尔先生!我很高兴和你结识。也相信你一定会对我的话感兴趣,我们两人也许能好好合作一番。你有悲天悯人的风度,说实话,我却相当敏感,凡是和对我有反感的人相处,我的神经便会紧张得好像快要凝结似的。”墨西哥人说。
“但愿我们有一次愉快的旅行。”阿圣顿说。
“我们的朋友什么时候会到达布林迪西?”墨西哥人问R上校。
“他将于十四日那天搭易萨卡号邮轮从比里夫斯动身,那艘船虽然速度不快,但你仍得尽快出发,你要提前到达布林迪西才好。”
“我知道。”
R上校站起来,双手插入口袋,重又靠坐在桌沿上,接着又解开上衣的纽扣。他的整身衣服和衣着讲究的墨西哥人相形之下,显得有点寒酸,但这时候的R上校看起来就好像一个行为不检的恶徒。
“撒玛贝尔先生对你这次的工作任务毫不知情,为了保守秘密和方便起见,请你勿向他提起。我已交代撒玛贝尔先生,在你完成任务后,他会付给你如数的钱。你一定要尽责达成任务,如果需要他的意见,你也可以向他请教。”
“我很少征求人家的意见,因为听取别人的建议,是绝对没好处的。”
“万一事情败露,请你不要把他牵连进去,他如果被人怀疑,大家都会遭殃。”
“上校先生,我是个很尊重名誉的人!”光头墨西哥人威严地说,“在我出卖朋友之时,你可以把我碎尸万段。”
“这件事我也和撒玛贝尔先生说过了,若任务顺利完成,你就用我提过的那份秘密文件和钱去交易,这笔钱由撒玛贝尔先生交给你,至于你用什么办法取到秘密文件,撒玛贝尔先生一概不予干涉。”
“当然,只是我之所以承办你委托的工作,并非是贪财,这一点撒玛贝尔先生应当了解。”
“自然,你放心吧。”R上校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很慎重地答复道。
“我是因为德国侵犯了比利时的中立,这实在太叫人切齿,所以我才一心一意地为联盟国效力。至于接受你们所提供的报酬,乃是因为我是一个热忱的爱国者,所以撒玛贝尔先生,你大可轻松一点,信任我好了,是不是?”
R上校点头同意,墨西哥人继续向阿圣顿说:“我立志要将祖国从压榨、迫害我们的暴君手里拯救出来,现在我们已组织了一支征讨队,我获得的金钱要全部用来购买枪炮和子弹。我是军人,我不需要钱,一点面包皮和两三颗橄榄就可以果腹。符合一个绅士的职业只有战争、赌博和女人这三项,你以为如何?不必花一文钱,荷枪实弹进入深山之中,这才称得上是真正的战争,现在的人们调动大部队或通过放炮来交战,那都是邪门儿。女人一向喜爱我的为人,我玩起扑克牌来也是有赌必赢的。”
这位手帕上洒了香水、手腕上戴着金镯子、打扮得非常光彩的奇异男人,已渐渐博得阿圣顿的欢心了。他不同于一般人——也就是说他不会像俗人对暴君那样,起初破口大骂,但最后却又懦弱地屈服于恶势力的迫害之下——他是一个对潜伏在人性中的怪诞东西具有莫大好奇心的专家,是一个头戴假发、有一张宽阔的脸、嗜爱奢华并且随时散发出一种诱人风度的墨西哥人,因此不妨把他当作标本来研究。他也显然有点不通情达理,不时地会表露出自我满足的意识,总之,据各方面综合看起来,他并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
“马鲁艾图先生!你的旅行箱放在哪里?”R上校问。
R上校在他口若悬河时突然插口,使他称心的吹牛为之中断,因此墨西哥人蹙了一下眉头,但并没有显出不愉快的样子。阿圣顿想,这将军可能会认为R上校本就是一个不解风趣的野蛮人。
“放在车站。”
“撒玛贝尔先生持有外交官护照,入境时,如果你喜欢,也可以把你的行李交给撒玛贝尔先生,这样不必经过检查即可通过。”
“我的行李也不过是两三套西装和内衣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不过撒玛贝尔先生如果肯帮忙,我还是很感激的,因为我可能在离开巴黎之前,买半打丝织睡袍。”
“你的行李呢?”R上校问阿圣顿。
“我只有一只行李箱,放在房间里。”
“一点十分开车,最好在睡前把行李送到车站去。”
阿圣顿这才知道他和墨西哥人必须在三更半夜启程,这全是因为R上校认为“最好尽快到那不勒斯”。
“好的。”
于是R上校缓缓起身说道:“我想休息了,你们怎么办?”
“我要去里昂街头溜达,”光头墨西哥人接着说,“做人多有意思,上校先生!请借给我一千法郎好吗?我身上没有带零钱。”
R上校取出钱袋,给了他所需要的数目,然后转向阿圣顿。
“你呢?是不是在这儿等?”
“不!我要去车站,在那里看看书。”
“那么两位在动身之前,想不想喝杯威士忌苏打?马鲁艾图先生,你想要什么?”
“谢谢!我除了香槟和白兰地之外,其余的一概不喝。”
“是不是两种掺起来喝?”R上校进一步问。
“不!不过也不一定。”对方很认真地回答。
R上校就招侍应生拿来白兰地和苏打水,上校和阿圣顿喝白兰地苏打,墨西哥人则在杯子里倒入大半杯纯白兰地,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然后披上小羊皮领的外套,一手拿着惹人注目的黑色帽子,伸出手来说:
“那么,上校先生,你休息吧,我祝你有个舒适的安眠,而我在短期内可能没有办法再看见你了。”
“是的,马鲁艾图先生,请你小心,千万不要把事情搞砸,万一失败,你也须恪遵诺言。”
“听说贵国海军士官大学里用金字标示着‘没有不可能的事’,而我也不懂得‘失败’这个字的意思。”
“同一意义的解释有好几种。”R上校反驳说。
“撒玛贝尔先生!我们待会车站见面吧。”光头墨西哥人说毕,就用十分洒脱的姿势和两人握手告别离去。
R上校带着一脸危险性的笑容转问阿圣顿:“你对他的印象如何?”
“问得好!他好像孔雀一样的喜爱打扮,那一副德行看起来真会叫人不寒而栗。他是一个骗子吗?依他的这种德行,是否能让女人如他所夸耀的那样,都爱慕他呢?我不知道你何以会信任这样一个人。”
R上校低沉地一笑,他伸出老人一般枯瘦的手,交错摩擦着说道:“我想你一定会喜欢他的,他看起来不正像是一个很伟大的人物吗?那人是相当值得信赖的。”R上校的眼睛变得充满阴霾,又说,“背叛我们,对他毫无益处。”停了一会儿,再说,“总而言之,现在事情尚未开始,成败究竟如何我们也无从断言。我给你车票和钱,你也可以去了,我很累,想早点就寝。”
十分钟后,阿圣顿叫旅馆仆役把行李箱送去车站。离开车还有两个钟头,由于光线很好,阿圣顿就悠闲地坐在候车室里翻阅小说。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之间,从巴黎驶往罗马的火车都快要开了,但还不见墨西哥人的影子。阿圣顿愈来愈觉得不妥,便在月台上四处找寻那个墨西哥人。
可怜的阿圣顿患有“火车热”的病症,每当火车到站的前一个钟头,他就开始担心,唯恐搭不上火车,所以他每每会因不肯提早运送行李的旅馆仆役而感到焦急难安,更无法谅解旅馆的汽车非到火烧眉毛绝不开车的坏毛病,如果再遇上交通拥挤,他就会火冒三丈,眼见火车站上的红帽子慢条斯理的行动,他也会大发脾气,就好像全世界都在同谋策划,要使他错过那一班火车似的。除此之外,还有经过入口处阻挡在前面的人群,售票口附近为搭乘另一班火车而大排长龙的乘客,有些人还会慢吞吞地滞留在那儿,为仔细地数算找回的零钱耽搁上很长时间,对于这些,阿圣顿始终无法压抑内心的焦急。
在偶尔与朋友结伴旅行时,常常是这位去买报纸,那位不知走到何处去散步,有的遇见陌生人居然会攀谈大半天,有的更莫名其妙地想起要打电话,于是一溜烟就跑得无影无踪。这时就只有阿圣顿伫立在那儿,忧心忡忡地怕这些人会来不及上火车,而在他的脑海里还会出现那种全宇宙都要干扰他的幻想。
如果不是行李早已摆妥在行李架上,人也安稳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距开车时刻也还有宽裕的三十分钟,他的心神就会不得安宁。正是因为这样,有几次由于赶得太早,他甚至坐上了比预定时刻更早的一班火车。
现在,又到了折磨他神经的时刻了。开往罗马的灯号已出现,光头墨西哥人却仍旧迟迟未见踪影,他不由得想道:万一赶不上火车怎么办?假使墨西哥人失约,自己一人去就没有用。阿圣顿愈想愈着急,于是焦急地在月台附近跑来跑去,一会儿到候车室去看看,一会儿到寄存处去看看,但始终毫无所获。乘客上车了,阿圣顿在头等车厢里订了两个座位,他站在这节车厢门口,一边看手表,一边左顾右盼。站在一旁的红帽子又在催他上车,可是他已很想从车上取下行李了。他在心中暗暗骂着:“这家伙,等我见到他时,非臭骂他一顿不可!”
月台上的人潮已不见了,因为旅客都已坐在火车上,距离开车的时刻还有三分钟,两分钟,一分钟,就在这时,他才看到光头墨西哥人领着两个红帽子和一个戴高帽子的男人,优哉游哉地走进月台。墨西哥人一看到阿圣顿,就挥手说:“咦,你在这里,我还以为你发生了什么事呢。”
“不要开玩笑,再慢一点就赶不上了!”
“我绝对不会来不及的,你找到好位子了吗?晚上站长已下班回去了,这位是副站长。”
那个戴高帽子的男人摘下帽子向阿圣顿点头致意。
“这是普通车吧?坐这种车很受苦。”墨西哥人笑着对副站长说:“我觉得很困扰,你为我们想想办法吧。”
“好的,将军先生!我为你去找卧车好了。”
副站长领着他们走向有卧铺的车厢,墨西哥人这才十分满意地在车厢内东张西望,看着红帽子整理行李。
“就是这样,非常好,谢谢你。”墨西哥人握着戴高帽子男人的手,并且说:“你的服务我绝对会记在心上,你这样盛情的招待,我若遇到部长,一定会向他报告的。”
“将军先生,你的好意,我也会由衷地感谢。”
汽笛响了,火车缓缓开动。
“撒玛贝尔先生,这卧车比普通头等车要舒服得多,是不是?”墨西哥人又得意地说,“经常需要搭火车旅行的人必须有临机应变的本领才行。”
然而,阿圣顿依然怏怏的:“你为什么非等到火车要开才来?万一赶不上又怎么办?”
“你根本用不着担心这件事,我来这里时就和站长见过面,并对他表示我是墨西哥陆军的卡路莫纳元帅,要在里昂下车耽搁几个钟头,以便和英国陆军元帅进行会谈,我还交代他,如果赶不上时间时,请他叫火车稍候片刻,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叫政府发布正式命令。”墨西哥人说到这儿,话头立刻一转,说道,“从前我来过里昂,这里的女人虽然不如巴黎的女人俏丽,但也很不错,我喜欢她们。现在闲话免谈,睡前喝一杯白兰地如何?”
“不!我不喝。”阿圣顿依然不悦地回答。
“我在睡前往往要饮上一杯,这样神经才会安静下来。”
他掀开行李箱,取出一瓶酒,嘴对瓶口地灌进肚子里,随后用手背揩揩嘴,再点上一根烟,脱掉靴子,倒了下去。阿圣顿把灯光调暗后,仍听到墨西哥人在说话:
“我没有办法决定,和女人接吻入睡或含着雪茄入睡这两者,究竟是哪一样比较舒服。你去过墨西哥吗?明天我讲墨西哥的故事给你听,现在休息吧。”
不久后,阿圣顿就听见将军沉稳的鼾声,知道他已睡着了,没一会儿他自己也进入梦境。隐隐约约地,阿圣顿睁开眼皮,只见墨西哥人静静地躺在原处,他还戴着假发,脱下的皮外套取代毛毯覆在身上。突然,火车颠动了一下,刹住了。那一瞬间,阿圣顿尚未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墨西哥人已摸出一只手枪,敏捷地站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墨西哥人大声嚷道,“没什么吗?啊!是停车的信号。”
墨西哥人好像很疲倦似的坐回床上。阿圣顿扭亮电灯,说道:“看你睡得很熟,但你醒得更快。”
“做这种职业的人,必须如此。”
阿圣顿想问他那种职业到底是杀人、计划阴谋还是指挥部队,却又为着顾及对方的情面而不便启齿。踌躇间,将军打开行李箱,又拿出了白兰地。
“喝一口如何?深夜骤醒,是必须喝一杯的。”
阿圣顿谢绝后,墨西哥人再次嘴对瓶口地饮下了相当分量的酒,然后叹了口气,点起烟卷。这时,阿圣顿发现,虽然他已喝了不少,但确实没有丝毫喝醉的样子,而且由他的言谈举止看,好像他当天晚上喝的全部都是柠檬水。
火车再开动时,阿圣顿重新沉沉入睡,这一觉直睡到翌日清晨,他慵懒地翻了个身,看到同伴也已醒了,正在抽香烟,烟蒂掉落一地,空气坏极了,不过墨西哥人已预先对阿圣顿说过“夜气有碍健康,请勿开窗”这样的话。他这时又说道:“恐怕吵醒你,所以我没有下床,现在是你先去洗脸,还是我?”
“我不急。”
“我是老军人了,洗脸不大花工夫,你是不是每天都刷牙?”
“是的。”阿圣顿回答。
“我也一样,这是在纽约养成的习惯,整洁的牙齿是男人的装饰品之一。”
车厢里设有一个盥洗台,将军很用劲地刷着牙,发出巨大的咕噜声,然后又打开行李箱,取出香水泼在毛巾上,用来抹脸部和手部,接着又拿起梳子,仔细地梳理假发,不知道这顶假发是在主人睡前就没有动过,还是在阿圣顿醒前就已被整理妥善,反正它一大早就被整齐地安放着。之后,墨西哥人又拿出一只附有喷雾器的瓶子,熟练地在衬衫和上衣上喷上香水,一切就绪,他宛如达成一项世界性的任务一般兴高采烈地对阿圣顿说:“一天的办事准备全部做好了,这些东西都摆着让你使用,这瓶香水在巴黎算是高级品,你尽管放心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