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圣顿敏感地察觉出对方的心意,也知道因为是初次接触,对方不敢贸然开门见山,因此他尽量装出诚恳的态度,希望能由他们的言语中捕捉到蛛丝马迹。
在阿圣顿、努斯达法和奥地利美人谈话时,阿里殿下则毫不放松地注视着客人。阿圣顿内心暗吃一惊,难道自己的意图被对方识破了不成?据此看来,阿里殿下实非泛泛之辈,就算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底细,但阿圣顿却已能深切地感觉到这股压力。他揣测在自己离开后,殿下一定会告诉其他两人:和这家伙瞎缠半天,毫无所获,不如放弃。
半夜时,一局桥赛完毕,阿里殿下从牌桌旁站起来说:“夜深了,我想阿圣顿先生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办,我们也不便多留你了。”而阿圣顿则把殿下的暗示看成:你可以走了。他怀着一团疑虑起身告辞,至于情报的分析,则留给另外的三个人去做吧,他料定他们将是一头雾水,摸不着边际!
回到房间后,所有的疲劳一股脑儿地向他袭来,他一边脱衣,一边打哈欠,眯着眼睛,钻进被窝,没多一会儿,沉重的眼皮便合了起来。
但才朦朦胧胧地过了五分钟的样子,阿圣顿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竖起耳朵,问:“谁?”
“我是侍应生,请你开开门,我有重要的事转告你。”
阿圣顿怏怏地扭亮电灯,把稀疏的头发用手指掠向后脑勺,他和尤利乌斯·凯撒一样,完全不喜欢将秃头暴露在别人面前。他打开了房门,头发压得变了形的女侍应生站在门口,也没有穿围裙,显然是匆匆忙忙披上衣服就跑来了。
“埃及公主的家庭教师,那个英国老妇人现在病得很厉害,请您马上去一趟,她要见您。”
“要见我?不会吧——我并不认识她——今天下午碰到她时,她并没有理睬我呀。”
她稍微愣了一下,仓皇地说:“那个老太婆是真的要见您,医生也主张请您过去一下,因为她大概活不了多久了。”
“你不会弄错吧?她不会有什么事要找我的。”
“可是她很清楚地提到您的名字和房间号码,还说要请您尽快去一下。”
阿圣顿耸耸肩,转身穿好拖鞋和晨褛,更猛然想起应该把小手枪放在口袋里。当然他也知道,手枪是没有感情的东西,所以与其仗着手枪的威力,还不如凭着智慧来处理事情,因为无论何时何地,运用智慧都是不会使人感到困扰的,但不可否认的,携带一支手枪在无形中也有壮胆的作用,何况对于突然发生的事故他已存着很大的戒心了。难道那两个肥胖的埃及绅士,会迫不及待地设下可怕的圈套引诱他?但从各种征兆看来,这应该是极不可能的事。
还要上两层楼才能到达金小姐的房间,阿圣顿和女侍应生一起通过走廊。爬上楼梯时,阿圣顿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女侍应生则带着惶恐的神色,吞吞吐吐地说道:“她突然病重,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值夜人唤我起床,他说布利登先生叫我立刻到他房间里去一下。”
布利登先生是旅馆副经理。
“现在究竟几点了?”
“大概三点吧。”
两人说着,已来到金小姐的房外,女侍应生叩门,布利登先生开了房门。眼前这位布利登先生好像也是从睡梦中被唤醒的,因为他穿拖鞋的脚上并没有袜子,睡衣外面却穿上了鼠灰色的长裤和礼服,那副打扮甚是奇怪,而他的头发在平日一直梳得光亮、服帖,但现在却根根倒竖起来。他一看见阿圣顿,马上显出恭维的神色说:“在您休息时打扰您,实在很抱歉,不过病人一直吵着要见您,医生也主张请您来一下。”
“没有关系。”
阿圣顿走进房间,这里灯火通明,窗户紧闭,窗帘全部放下,室内相当闷热,银发、有胡子的瑞士医生站在床边。布利登先生扮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不过因为自己身份的关系,他还是很礼貌地为阿圣顿介绍了一番:“这位是金小姐要见的阿圣顿先生,这位是日内瓦医师公会的哈鲁普博士。”
医生一声也不哼,用手指向床上,金小姐躺在那里。阿圣顿一看,吓了一跳,老太婆头上罩着白棉布睡帽,而白天所看到的灰褐色假发则放在梳妆台上。她身上穿着白色高领的宽大睡袍,睡帽和睡袍无疑都已历经沧桑,不禁使人联想到古诺库 (1) 替查尔斯·狄更斯的小说所画的插图,因为她在就寝前卸妆时用过雪花膏,所以脸上还是滑溜溜的,但这更可以让人看出她卸妆时过于草率,她之前描画的眉毛变得既黑且粗,胭脂也已斑斑脱落。老太婆睡在床上,缩成一团,似乎只有小孩子那样大,但年纪却相当老了。
“看起来,她的岁数早已超过八十大关了。”阿圣顿心想。
老太婆的样子简直不成人形,好像是木偶匠在半恶作剧、半消遣的心情下制成的老朽木偶,七颠八倒的,丑陋不堪。她仰卧着,丝毫不动,毛毯深深地凹陷下去,简直不像覆在人的身上,面孔也缩得很小,恍如死人一般,由于假牙已经取下,所以枯槁的脸上只剩下黑而大的瞳孔,眨也不眨地瞪得圆圆的,当她看到阿圣顿时,阿圣顿注意到她的脸色突然变了。
“你病得这么厉害,我很难过。”阿圣顿故意轻松地说。
“她不能说话,”医生代替老太婆回答说,“女侍者去请你来之后,她的病又发作了,现在她不能说话,不过我已经打过了针,大概不久就会恢复过来,她似乎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医生继续说。
“那么,我就在这儿等一会儿吧。”
阿圣顿说毕,老太婆的眼神流露出安心的神情,而四个人都静静地伫立在床边,一直凝视着垂死的老太婆。
“好像已没有事了,我想先去休息了。”布利登先生先开了口。
“是!你没有其他的事了。”医生说。
布利登先生回头看向阿圣顿,说:“我想和您说几句话。”
“好的。”
医生察觉金小姐突然显露出惊恐的神情。
“你不要担心,阿圣顿先生不会走开的,你要他待多久,他就会待多久。”医生很温和地安慰她说。
副经理把阿圣顿带到门口,拉住一半房门,以免室内的人听到他们的谈话。他小声地说:“我要和你商量一件事。旅馆里死了人,会干扰其余的客人,从旅馆的立场来说,我们希望能尽量遮盖这件倒霉的事,所以遗体得尽快移往他处,希望你不要把旅馆发生的不幸的事对外张扬。”
“你放心,我不会传出去的。”
“幸好今晚经理不在,否则让他知道了这件事,一定要愁眉苦脸了。我倒想叫救护车将她送往医院,可是医生不答应我的请求,他说老太婆运不到楼下就会咽气,即使是在旅馆死去,也不是我们的疏忽。”
“死神随时会降临。”阿圣顿喃喃自语。
“年纪已经这么大了,上帝应该早点接走她,埃及殿下为什么还要雇这么老的女人当家庭教师?早些把她送回故乡不是比较妥当吗?唉,东方人常常会做出很麻烦的事情,殿下也不例外。”
“老太婆在殿下手下做了很久的事,你们把殿下叫醒,可能好一点。”
“殿下此刻不在旅馆,他带着秘书出去后就没有回来,或许正在某地玩扑克吧,但总不能派人到日内瓦市内去到处寻找的!”
“那么小姐呢?”
“她们还没回来,大概要到明天清早才会回来,我们不知道她们去了什么地方,这两位公主喜欢跳舞,她们的脾气又不好,如果在她们玩乐时,因为家庭教师生病而叫她们回来,她们一定会憎恨我们的。等大家都回来后,值夜人会转达这个噩耗给他们,至于该怎么办,让他们去做主好了。何况病人也讨厌见到他们,我被拉到这房间内来,曾问过:‘殿下到哪里去了?’谁知金小姐立刻大声嘶嚷,直说:‘我不喜欢他!’”
“那时她还能说话?”
“是的,虽然口齿不清,但还能说。我最感惊奇的是她竟用英语说话,她原来非常厌恶英国,是经常说法语的。”
“究竟叫我来有什么事情?”
“我一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很奇怪,她居然知道您房间的号码。起初她说有事要对您说,请我们立刻去请您来,我们都不理她,为了一个神志不清的老太婆,在三更半夜叫醒旅馆的客人,我们可不愿这样做,因为不论任何人都有安睡的权利。不过医生却坚持一定要请您来,老太婆也拼命催促,我说等明天早上再说,她就大哭起来。”
阿圣顿一直注视着副经理的神色,当副经理谈到老太婆生病的情形,竟然丝毫没有显出同情的样子,他仍继续在说。
“医生问您是什么人,我就如此这般回答,医生晓得你们是同一国人,认为是为了这个缘故,老太婆才希望见见您。”
“大概是吧。”阿圣顿异常冷漠地说。
“那么,我想休息了,事情解决后请您叫我起来,我交代过值夜人了。现在长夜漫漫,如果顺利的话,遗体是可以在天亮之前料理完毕的。”
阿圣顿返回室内,老太婆的大黑眼睛立即盯牢他,在这种情况之下,不管对病人谈什么都会显得太空泛,但阿圣顿仍极力地对她说一些安慰的话。
“金小姐!是什么地方感觉不舒服?”
阿圣顿的话才刚出口,老太婆的眼睛里已闪过愤怒的火焰,也许是在对阿圣顿毫无意义的话大表反感。
“请你在这里等候,没有关系吗?”医生问阿圣顿。
“是的,一点也没问题。”
于是医生把经过情形向阿圣顿详细解释:值夜人被老太婆房中打来的电话吵醒,拿起听筒,却听不到对方说话,而铃声却又响个不停,因此值夜人觉得事有蹊跷,就急忙跑去敲门,却没有人开。最后他用自己的钥匙打开房门,就见金小姐瘫在地上,话筒则落在身旁。根据现场的情形,可能是老太婆突感不适,在拿起电话机求援时身体不支倒下去了。值夜人慌慌张张地叫来副经理,两人把老太婆抬上了床,然后立刻叫女侍应生通知医生。
医生就这样在金小姐床边把经过向阿圣顿娓娓道出,似乎完全无视了病人的存在,他若不是认为老太婆不懂法语,就是将她视同死人一般。然后他接着说:“老实说,我已用尽最好的医疗方法,我在这里对病人已毫无益处,若有什么变化,请你打电话通知我。”
金小姐的病势还能支持多久呢?阿圣顿对这个问题,突然感到非常纳闷。
“好,我知道了。”
医生好像哄小孩一样摸摸老太婆涂着胭脂的脸庞:“你好好睡吧!天亮时我会再来。”
医生收拾起诊疗用具,净手后披上厚重的大衣,阿圣顿送他到门口,医生一手握住他的手,一手捻着胡子,轻轻地摇了几下头,就走了。阿圣顿回转身时,看见女侍应生紧绷着脸坐在一旁,她宽阔的脸孔由于过度疲劳,已显得有点臃肿,也许她认为在人临终时不宜受惊扰,所以始终拘谨地待在一个角落里。
“这里没事了,你可以去休息。”
“只让您一个人留下,实在不好意思,应该有人陪您的。”
“不必了,你明天还有工作呢。”
“反正五点一到,我也非起床不可。”
“那好,你现在回去休息,起床时请你再到这里看看,能休息一会儿总是好的,快点去吧。”
女侍应生虽然站了起来,仍然犹豫地说:“这样好吗?要我继续待在这里,是一点都没有关系的。”
阿圣顿笑着摇摇头。
“那好好儿睡吧,你太可怜了。”女侍应生对老太婆说过之后,就离开了。
这时,室内只剩下阿圣顿和老太婆两个人,阿圣顿坐在床边,两人的目光不由得又接触了,老太婆专注凝视的眼神使阿圣顿感到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想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金小姐!你不要担心,这只是一时发病,等一会儿你就能说话了。”
这时,阿圣顿留意到老太婆的眼神里流露出挣扎的光芒,他相信自己一定不会看错,很显然,她内心里万分焦急,无奈全身瘫痪,动弹不得,因此在失望至极时,眼泪不禁扑簌落下。阿圣顿见状,心有不忍,便用自己的手帕替她揩拭泪水。
“金小姐,你不要气馁,稍微再忍耐一下,一定会说话的。”
老太婆的神色好像对他说:我没有办法再等下去了。那股绝望、焦躁的神情果真是事实,还是由于阿圣顿过分敏感的关系?阿圣顿心想恐怕是自己心理作用的成分比较大。他一回头,又注意到化妆台上散放着家庭教师的各种粗糙化妆品、背面有浮雕的刷子以及镜子等,房间的一角摆放着破烂的旧式皮箱以及陈旧的皮帽箱,衣柜上已由于手垢而发亮。在这陈设有红木家具的漂亮房间的对比下,这些随身之物便显得更加寒酸了,尤其是此时室内的灯光非常明亮,更使人感觉到心神不宁。
“我把房间里的光线弄暗一点,也许会比较舒服,怎么样?”
阿圣顿关掉房间里所有的电灯,唯独留下床边的一盏灯,然后坐回原位。他很想抽烟。当他再度接触到衰老女人投来的目光,发现她似乎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他什么,因此心想:“难道她千方百计地把我唤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慰藉她久离故国的心灵,在临死前盼望那平日不屑一顾的同胞来替自己送终吗?纵使医生也有同样的想法,然而为什么会找上我呢?这旅馆不也住着很多英国人吗?听说从前在印度服务做官的一对英国老夫妇也住在这里,按各方面的条件来说,请他们来都要比请我更适当,恐怕再没有比我更惹老太婆憎厌的人了。”
阿圣顿想完之后又开口说道:“金小姐!你要对我说些什么?”
他企图从老太婆眼中读出什么,那双眼睛含着无比深沉的神色,一刻也不放松地注视着他。她似乎满怀心事,但这心事究竟是什么,却又使人颇费猜疑。
“你不要忧愁,我不会走开,如果需要的话,我会永久在这里服侍你。”
她仍旧张大黑瞳孔紧迫地盯着他,不论阿圣顿说什么她都毫无反应,只有她那奇异而发亮的眼睛,仿佛冒出火焰一般,一动也不动地瞪住目标。突然,阿圣顿脑海中闪出一个念头:“或许老太婆已经发现我是英国派来的间谍,人之将死,必然有所悔悟,那忘却了半世纪之久的爱国热情已重新点燃——这种想法,犹如扑朔迷离的小说情节,对眼前的事实毫无裨益,但人性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尤其在当前的局势之下,不论何人,脑筋都会变得稀奇古怪。虽然在平常的时候,爱国心只是由着政治家、宣传家和傻瓜们去搞,但当烽火弥漫时,人人身受其害,变得悲愤填膺,自然会产生出种种微妙的情感,也会为爱国心所驱使,做出不可思议的事。这个老女人讨厌和殿下、公主见面,正是值得研究的一点。她在临终前,想必是怀乡之情油然而生,开始懊悔自己背叛祖国而痛恨那些荒唐的外国人,并渴望寻找一个机会来补偿曾经迷失的情操。但像这样糊涂的老太婆会有可能如此想吗?显然她已识穿了我的身份,将死的人是无所畏惧的,她恐怕有什么秘密要向我表明,因为她知道我是会重视这个秘密的人,然而这桩秘密果真非常重大吗?我不会被错觉所蒙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