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兰的手在他头顶轻轻揉搓,冲洗了几遍,用干毛巾蒙住,然后扶着他坐下。星的眼中渗入一丝光亮,只要再开启一点点,就能看见镜子中的女人。
“怎么剪?”楚兰问他。
星做贼心虚地闭合双眼,不知该如何回答。
楚兰把头朝后转过去,对阿多说:“你的这个徒弟,跟阿奇第一次来一样。”
“阿奇第一次来是什么样子的?”阿多问。
“紧张,闭着眼睛,好像我是什么妖怪一样。”楚兰笑着,“这样吧,我就给你剃个跟阿奇一样的发型,清爽又精神。”
在碎发飘落的过程中,星因为鼻子发痒打了好几个喷嚏,眼睛几番睁开,又在猝然的强光中立刻闭合,一时间他自己都分不清楚,这种折磨人的力量到底是来自于大脑,还是来自于心脏。
纠结了好久,他索性不再挣扎,靠着旋转椅背打盹、听歌,让呼吸平缓下来,让冷汗收掉。小音箱里放着老歌,歌词很美:“我和你站在彩虹的两端,一个在西,一个在东。”
他的眼泪流了下来,但是这一次,他知道自己在哭,不像以前,眼泪总是落到嘴边才有所察觉。这一次流泪是从鼻酸先开始的,泪腺酸胀得难受,无法自抑的时候终于喷薄。这是真正的哭泣,也是真正的伤心。
这时候,睁开眼睛就更加不可能了。楚兰的纸巾递到了他手上,她很显然看到了他的眼泪,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像是有一种神奇的默契,剃刀在他脑袋上温柔地划过,将那些黑中带白的乱发,全部割刈得如春天的麦田一般平整。
最后,她用吹风机吹掉了他脖颈间的碎发,又给他洗了个头。然后对阿多说:“阿多,你是有多爱阿奇,找个徒弟,都跟他一模一样。”
“他们两个很像吗?”
“说不出来哪里像,反正很像,现在剃了头就更像了。”
走出了理发店,星依然闭着眼,依然拽着阿多的衣角往前走,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尾随,尾随着阿多,心是安稳的。
“怎么样?”阿多迫不及地地问,“楚兰漂不漂亮?”
“很好,很漂亮。”
“有多漂亮?”
“顶级的。”星说。
“你说漂亮,那就一定是真漂亮了。”阿多莫名的激动中又难掩失落,“我知道,你是见过世面的。”
“阿多,我们喝酒吧。”
“好啊好啊。”
在房间里,星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他简直都认不出自己来了,寸头下有张清水鹅蛋一样的脸,眼睛变成单眼皮,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
他再度用胶水粘住了眼皮,坐在小四方桌旁,端起阿多给他倒好的酒,然后说:“干杯。”
“干杯。”


第五十九章
一连好几天的雨,将长江上游的汛期提前,水在一夜之间超过了警戒线,清溪镇与外界的交通要道被淹了好几条,一时间来去都不方便。
镇上店铺生意萧条,康弘按摩院里除了老魏偶尔来串串门,好几天都没一个客人。
消息照例还是老魏带来的,他在街上看到一辆宝马X5,挂的外地牌照,就停在镇上唯一一家招待所的门口,不知道是谁家的有钱亲戚。阿多对此毫无兴趣,星却多问了几句,他问开车的人是男是女,老魏说没看见,他就没再问下去。
因为没有客人,星也就不再出门,终日藏在房间里, 就算是晚上喝酒也是阿多独自去买。他似乎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总是坐在窗前,面对着他看不见的天空。
这一天晚上八点多钟,下着很大的雨,按摩院都要提前打烊,忽然来了个客人,阿多上楼服务了几分钟就下来换人,他说那女人有些麻烦,对他的手艺不满意,只好下来换别人上去。他知道阿星最近心绪不佳,就去隔壁屋喊了另一个人,想不到另一个人也被打发下来,再度换了个人上去,还是不受待见。
隔壁被打发下来的按摩师把头伸进门里喊他:“就剩下你了,没办法,你对付一下就好了。”
阿星穿上了衣服,朝外走去,上了楼,进了最东头那间只有一张按摩床的房间。
这间房很小,只有一张按摩床,完全就是郭老板不愿意浪费空间而废物利用起来的,目的是照顾那些不太愿意跟别的客人共处的顾客。
阿星虽然目不视物,却对光线的强弱多少有所感觉,但此刻,这间房里似乎没有开灯,黢黑一片。一股香气弥漫四周,是他最喜欢的茉莉清香。
“麻烦你了。”躺在床上的女人翻转过身,“帮我按摩一下腰,医生说我有些腰肌劳损。”
星伸手触到女人的背,慢慢往下,到达了她的腰肢,在凹陷的腰窝那里轻柔地揉捏起来。
“这个力道正好。”女人很舒适地呻吟了一声,身体松弛下来。
“你胖了。”星说道。
“坐过月子的女人,多少会胖一点。”女人呢喃着,疲倦得要睡着一般,“是不是胖了很多,是不是很难看?”
星用两只手丈量她的腰围:“也不是,应该说刚刚好。”
“既然刚刚好,为什么还不抱抱我?”女人翻转过身子看着他。
星弯下腰,抱住了她:“我知道你一定会找到我的,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找到我,这个人只能是你。”
说完这句话,他被女人推开,脸上“啪”的一声被扇了个耳光。
他捂着自己的脸,将挂在耳朵上的墨镜扶正,苦笑道:“我也知道你找到我之后一定会很生气。”
“我在那个榕树洞中什么也没找到,你竟然什么线索也不留给我,就这样一走了之?”
“我错了,我以为你不需要我了。”
“我说过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安晴抱住了他,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孩子好吗?”
“很好,很像你。”安晴像个温柔的母亲,抚慰着星僵硬紧张的背脊,“我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孩子,他以后一定会很有出息,很了不起。”
“我可以去看看他吗?”
“当然不行。”安晴的身体后仰,放开了他,“我们说好了的,等到这件事彻底结束就永远离开。没有人可以阻止我们在一起。我现在有很多钱,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
“假如我想留在这里呢?”
“我看不出来这里有什么好的。”
“我们要去哪儿?”
“听你的。”安晴说道,见星没有反应,又嗔怪道,“为什么你好像变了一个人?发型变了,走路的姿势都变了,还有,能不能把墨镜摘下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没什么好看的。”星执拗地挡住了她的手。
安晴有些生气,但没有坚持,下床穿起了鞋:“我们走吧。”
“现在就走?”
“否则呢?”
“下半夜吧,三点左右,你把车停在按摩院的门口。”
安晴犹豫后点点头,用一种近乎于哀求的姿态抱住了他:“这一次不要偷偷跑掉好不好?”
星点了点头。


第六十章
没有人知道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郭老板问阿多,阿多也不知道,阿多说昨天晚上喝多了,他和阿星都喝多了。清晨被尿憋醒,他感到窗子那里比往日明亮许多,知道天晴了,着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阿星,可是阿星没有任何反应,他的人不在床上。
没有人看见凌晨离开的星,当时还在下雨。所谓尘世如潮人如水,就像当年安晴上了他的车的那个雪夜一样,现在他上了安晴的车。
“话说你冒充瞎子还挺像。”安晴觉得有点滑稽,“可是为什么现在还要戴着那副墨镜?”
“我需要一个身份作掩护,当然要有始有终。”
“可是你现在没必要滥竽充数了,难道你不想看看我?”
“我已经习惯了。”星叹了一口气,“等我们住下来,没人的时候我再好好看看你。”
“我们去哪儿?”安晴没有坚持,操纵着方向盘问道。
“我想先回趟家。”
“好。”安晴说道。她的脚深深地踩在油门上,车灯像利剑一般持续刺透浓墨般的夜色,路上随处可见的积水溅起大片水花。星自始至终都闭着眼,却也感觉到了非同寻常的车速:“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开得这么快?”
“我被跟踪了。”安晴的目光凝望着后视镜。她说那辆车从她开出仙
踪市市区的时候就跟着她,本来以为已经甩掉,不料现在又跟了上来。
“他既然想跟踪你,就永远只能跟在你后面。柏安平是怎么死的,难道你忘了?”
安晴的脚不自觉地踩在刹车上,车身顿挫了一下,随即平缓了很多。
星继续靠着椅背半睡:“你的车被人装了GPS定位器,就像你对我做的那样。”
“你在胡说什么!”安晴的表情有些不自在。
星伸出手臂,露出安晴送给他的运动手表:“我实在是舍不得把它拆开,毕竟是你用第一月工资送给我的礼物。你把它送给我的时候,是不是就想到了今天?”
安晴似乎不想争辩,或者是无力争辩,她一脚踩停了车,头压在方向盘上:“我很累,不要再说了。”
“我知道。”星把手伸出去,想抚摸她的长发,却只抓住了一大团虚无的空气,“走吧。”
一个小时后雨停了,这多像当年从北方南下的那个早晨,雪一直下,车一直开,一直开到雪变成了雨,再从雨变成了阴天,再从阴天变成了晴天,所有的奔袭都浓缩在了这一晚,前面是一个雨霁的黎明,鱼肚白的天边,仿佛一切都能逆流回溯,重新开始。


第六十一章
投影仪的光从白幕上隐去,企划部的经理报告完日本市场的宣传计划,米南刚想询问几个问题,思路就被会议室的开门声打断。
女秘书的高跟鞋踩着铿锵的步点走进来,对他耳语:“有个警察说要见您。”
“警察又怎样?让他等着。”米南严厉地瞪了她一眼。
“他……”秘书环顾四周,将声音压得更低,像在他耳根上吹气,“他说是为了那幅《拜石图》来的。”
米南愕然一愣,随即宣布散会。众人纷纷退场之后,他让秘书把警察
带过来。
五分钟后他见到了那个警察。警察伸出手自我介绍:“我叫宋简。”
米南和他握手,同时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个人,确定素未谋面。他和仙踪市公安局关系良好,逢年过节经常以企业赞助的名义送去很多柴米油盐之类的慰问品,按理说公安局若是有事应该会派熟面孔来处理。
“你们钟局长最近好吗?”米南试探地问。
“米先生,实不相瞒,我并非来自于仙踪市分局,至于我所在单位,大概说了你也不会知道。”宋简的声音显得沉重而疲惫,“我今天是为那幅《拜石图》而来的。”
“所谓《拜石图》,我也听过一些传闻,其实都是子虚乌有的杜撰,也不排除有人故意造谣中伤我。”米南邀请宋简坐下,继续说道,“希望警察同志一定调查清楚,严惩造谣者。”
“米先生,我是以私人名义来见你,这幅《拜石图》涉及我们两人,或者说我们两家之间的一些历史纠葛,如果可以,我希望今天做个了断。”
“我们两家?”米南的目光锁定在他脸上,“你是说米家和……宋家?”
宋简点点头。
“哪个宋家?”米南坐直了上半身,跷起的二郎腿也放下。
“宋之河是我父亲。”
“哦?”米南又将宋简从头打量到脚,发现他和宋之河确实有几分相像,不由得冷笑一声,“那这件事就有意思了。我要是你的话,一定会躲起来的,怎么会自投罗网地跑到债主家里耀武扬威。”
“我承认我们家欠了米家一些东西,但是耀武扬威从何说起呢?”宋简苦笑着说。
“你的意思是说,把真正的《拜石图》还给我们米家?”米南的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
“这件事不太行得通,除非……”
“除非什么?”米南冷笑,“你又想提出什么条件?”
“除非时间能够倒流。”宋简道。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最起码要退回到我五岁的时候。”宋简脸色莫名地沉痛,“那时候
我们全家人还在一起,当然,还有我那个弱智的哥哥。”
宋简回忆起了往事。五岁的他很调皮,对一切都充满好奇。他发现父亲有一项神秘的爱好,就是每天中午午睡前都会把床底下一个旧皮箱打开,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翻出来看,好像很神秘的样子,而且决不允许他和哥哥碰。有一天中午,父亲贪杯喝醉了,躺在床上打鼾,脱下来的裤子上系着的一大串钥匙垂在地板上。他偷偷地解下钥匙,打开了床底下的箱子。
令他失望的是,箱子里并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绿色的铜钱,黯淡无光的鼻烟壶,锈迹斑驳的瓶瓶罐罐。可是他知道这些都是父亲的宝贝,不敢造次,都规规矩矩地放了回去。但是压在箱子底下的那幅画还是引起了他的兴趣,那幅画藏在一个匣子里,绢纸发黄起皱,边缘处还有些破损,看起来一钱不值;笔墨也古怪可笑,画着一个老人,朝一块丑陋的石头作揖,人不像人,石不像石。那时候他正在学幼儿园简笔画,一时技痒,就用彩色水笔在那幅画上描了几笔,无非是天空上几朵白云,几只飞鸟,水里几朵波浪,几尾游鱼,又给那老人添了几根胡子才罢休。
听到这里,米南似乎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说,那幅画就是《拜石图》?”
宋简点点头。
米南笑得比哭还难看:“我家代代相传的书画至宝,就给你的涂鸦给毁掉了?”
“恐怕正是如此。”
“我要是你,就一定会把这件事瞒到死。”米南的目光像寒针扎在宋简脸上,“我祖父、我父亲,都因这幅图的丢失而抱愧不已,死不瞑目。现在你堂而皇之地跑到我这里,告诉我你把这幅画给毁掉了。你是想打我们全家的脸吗?你大概对我们米家的手段还不了解。”
“我就是因为不想再躲下去,才来找你。”
宋简继续说,那幅画被他毁掉的第二天,整个家庭的气氛就变掉了。父亲和母亲陷入了奇怪的沉默,尤其是母亲,经常枯坐流泪,父亲也烟不离手。一个礼拜后,父亲同母亲离了婚,带着痴呆的哥哥去了远方,而他跟着母亲去了一座偏僻的小城——一个完整的家就这样分裂。后来,母亲在孤独中去世,到死也没有因为当年的事责备他一句,而他的父亲和哥
哥,也相继抱残守缺地离开人世。现在这个名义上的家,只剩下他一个人。而他还自以为无辜地把罪孽归咎于上一代的矛盾,以为他们亏欠了他。现在才知道,他们的沉默,无非也是不希望他在愧怍和悔恨中度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