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听到玛丽的尖叫声。她肯定是发现了那个人体模型。我内心深处的一个声音,坚韧地告诉我:“艾娃是被‘红胡子’腓特烈的剑给刺中的……”
这时,玛丽·贝奇跑出了小屋。
我内心深处的那个声音,又告诉我:“艾提安,你必须进去,而且,你必须支开画家和他的模特……”
我大喊了一声:“温克先生!快看住玛丽!……”
我跑进小屋,快速爬上楼,肩上沉重的背包,也不能阻挡我。艾娃摆的人体模型正在床上。
我祈求上天,希望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但是,这并不是梦,这些都是真的!在我的面前,果然摆着一具人体模型……而在我的背包里,放着一具真正的尸体。
“不要慌,艾提安,千万不要慌!……”我反复地自我安慰着。
我把人体模型从床上搬起来,把艾娃·穆勒的尸体从背包里取了出来,放在了床上,然后给她穿上外套,戴上奇怪的帽子,然后,用那把利剑,朝着我用小刀剌的伤口,“扑哧!……”一剑刺了下去。最后,我把把人体模型和假发藏进包里。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吉恩和弗朗索瓦出现了……
我是杀人凶手,一个可怕的杀人凶手,抓住机会,就这样逍遥法外。一个十四岁的杀人凶手,杀了人,却如此冷静、沉着。
是的,一切都清楚了……
我十八岁的时候,匆匆地离开了阿尔萨斯,就是为了忘记这段噩梦。然后战争爆发了,让我可以不去想这件事情。接下来,我出了车祸……
脑震荡让我的记忆受损,忘记了艾娃·穆勒临死之前的那段记忆。于是,我又重新开始相信“红胡子”的诅咒,天真地追问:到底是什么人杀了艾娃·穆勒?
但是,从那一刻起,死者的那双眼睛,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在医院的宿舍里,第一次看见了它,接下来,它每天晚上,都会出现在我眼前,导致我患上了严重的头疼。
从此,艾娃·穆勒的死,就成了一个谜,而且,我非常想解开这个谜,甚至请来最有名的犯罪学家,帮助我揭开我自己的罪行!我其实应该找精神病医生才对!……
至于父亲,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自杀了。
在整理花园的时候,他发现了那个背包,还有里面的人体模型和假发。他肯定没花多少时间,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是我,用什么方法杀死了艾娃·穆勒。但是,这种假设对他来说,简直太残酷了。
一天,为了弄清心里的疑团,父亲来到了艾娃·穆勒当初寄宿的德国人家,找他们要了艾娃,当年穿的外套和帽子。当晚,他来到储藏室,在昏暗的灯光下,给人体模特穿上艾娃的衣服,扶住模特的胳膊,好看清楚一点。
“这简直太可怕了!……”他心中的疑团终于打消了,正是他的儿子,杀害了那位德国的艾娃小姐。
他惊讶而沮丧地走出储藏室。
这时,在窗户后面的吉恩,却以为看到了艾娃,昏暗的灯光,人体模特的背影,黑色的外套和帽子,还有金色的假发,所有的环境因素,都让他产生了误会。当他进入储藏室,去查看的时候,没有注意到角落里有一些旧衣服,自然也不会发现任何人。
吉恩感到疑惑,以为自己看到了鬼,担心“红胡子”的诅咒又一次应验,他又被父亲的奇怪举动给吓坏了,所以才给我写了信。
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父亲觉得:这都是他的过失,因为他编造的那个愚蠹的故事,让自己的儿子成了杀人犯。孩子的行动,都出自他平时的灌输。我完全能够理解,他那时自责的心理,他宁愿自己承担杀人的罪名。
当父亲得知,我要回来的消息后,心里感觉很害怕。他不敢再面对我,死是唯一可以解决问题的办法。但是,这场自杀却出了意外,让人觉得疑点重重。所有这一切都是宿命吧。
父亲富有创造性的大脑,拼命想要找出一个解决方法,他决定把自己的自杀,设计成一场“意外”。因为时间不足,他只能策划了一种,非常痛苦的死法……他别无选择。
然而,他的整个计划,都被一只放错了位置的水桶,彻底地给搅乱了!这对我来说,也许是最好的回报——差点被指控谋杀了自己的父亲。
这一切都是公平的。无论如何,我杀了人。我向一个年轻的姑娘,“扑哧”一下刺下一刀,然后把她放进了背包里。还不止如此,我居然刺瞎了她的双眼,然后用背包把她运到了小屋……
哦,那个背包……
我现在知道,那天在弗朗西斯·加尔家里看照片的时候,是什么剌激到了我:她在帐篷前的那张照片里,有一个巨大的背包。
弗朗西斯!上帝啊……
这时,门铃突然响了。我蹒跚地去开了门。
“阿兰德·图威斯特博士!……”我声音里显出一丝紧张。
“啊!我没有想到火车会晚点一个小时,都怪这大雪天,而且出租车也不好打……”阿兰德·图威斯特博士说着,掸了掸身上的雪,看到我脸上惊讶、痛苦的表情,他睁大了眼睛,“你怎么了,年轻人,你看起来不怎么好,脸色就像外面的雪一样白!……”
我不敢直视阿兰德·图威斯特博士的眼睛,那双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正在一直审视着我,我低下了头,一语不发。
阿兰德·图威斯特博士清了清嗓子,叹息了一声,将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用缓和的语气对我说:“我想你已经都明白了。这样也许更好。”图威斯特博士说着,推着我走进房里,“来吧,先到床上去睡一会儿,吃一片安眠药。明天早上,我们就离开这里,因为你不能再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这里有太多的回忆……来吧!……”
第十五章
呜!……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呜!……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火车缓缓地开动了。在站台上,娜塔莉和克莱门蒂娜一边蹦跳着,—边向我挥手告别。两个小家伙不停地唧唧喳喳,让告别显得不那么难熬。
她们本来想带着我,早上送给她们的布娃娃。那是我们一起,去城里逛街的时候,在橱窗里看见的,当时商店正在为圣诞节布置橱窗,她们一下子喜欢上了那些娃娃。
玛丽·贝奇故意吓唬两个孩子说,如果他们把布娃娃给带出来,她们会在这么冷的天染上风寒。孩子们不想让弗朗西斯和艾提安奈特生病——这是她们给两个布娃娃取的名字。妈妈允许她们一人给娃娃,买上一件暖和的小外套。
然后她们又想带着娃娃,送我去火车站,但被她们的父亲制止了,玛丽把脸埋在手掌里,哥哥拉起她的手挥了挥,和我道别。
我一直站着,喉咙发紧,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变小,直到消失在公园的树丛后面。这是我对故乡最后的记忆,我再也不会回到阿尔萨斯了。
我的目光移向阿兰德·图威斯特博士。车厢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坐在长凳上,面对着图威斯特博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阿兰德·图威斯特博士好像沉浸在窗外的风景里,透过窗户望着窗外,被白雪覆盖的大地。然后,他平静而沉着地对我说:“你看,年轻人,我想我可以理解,这里的人们的感受。他们很难忘记历史,并教育自己的子女,不要去复仇,但是,他们也绝不放松自我保护。这种状态是合理的。
“你对你父亲和莱昂纳多·贝奇先生的经历,非常感兴趣,所以,你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和狂热的崇拜者,因此,你对德国有本能的反感,一种你不能控制的反感。对于一个没有受过教育,或者受过很少教育的孩子来说,在生气的时候,很难控制住自己,甚至在自我保护的过程中,做出过激的行为。我想我可以给你举几个例子,那都是一些关于脆弱的未成年人犯罪的案例。
“艾娃·穆勒的美丽,在一段时间里,冲淡了你心里的这种反感。你们是在一种——怎么说呢——在一种很浪漫的环境下相遇的。你们一下子就被她吸引了,除了敏感的玛丽·贝奇小姐。只有玛丽·贝奇被毫无贞洁感的艾娃震惊了,本能地觉得,艾娃·穆勒很早熟,而且她善于勾引男人,所以,她无法从你们的角色扮演游戏中,得到快乐。以她的性格,她肯定觉得吉恩和弗朗索瓦,更加投入到角色中去了。但实际上,艾提安,你被指定扮演‘红胡子’腓特烈,根据剧本,‘红胡子’被妻子和朋友欺骗,这件事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深入到你的思维里去了。你慢慢地将角色的嫉妒心理,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
“啊,的确如此!……”我点头说道,“我其实并没有意识到,但是,平时总觉得不高兴,情不自禁地会做出一些疯狂的事,把游戏和生活相混淆。艾娃·穆勒实在太迷人了,迷人到让人觉得讨厌!……”我恨恨地说。
“在出事的那天,为了向你父亲和贝奇先生复仇,艾娃·穆勒请你帮她一起捉弄大家,实际上是帮她侮辱大家。起码你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你不愿意配合。”阿兰德·图威斯特博士沉静地说,“艾娃·穆勒与吉恩和弗朗索瓦的关系,以及她想让你成为同谋,而对你献殷勤的那些举动,这两者都让你感到嫉妒、生气、愤慨、恶心、耻辱……这些情感像鸡尾酒一样,迅速地交织在了一起,形成了狂怒……在你的心中炸开了花儿。
“你母亲多年来的焦虑,让你生下来就很脆弱。她一直精心地照顾你、爱护你,使你成为一个健康、平和的少年。但是,你的内心深处,仍然很容易受伤,这也是导致你崩溃的原因。莱昂纳多·贝奇描述的那些可怕的场面,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你真切地感觉到了,他当时说的那些故事,恐怖的画面让你不能释怀,这些场面顿时压垮丁你。不仅仅是环境的问题,除了生活环境,还有不幸的命运。所以,你的行为可以说是一次‘意外’——一次可怕的意外,但它毕竟只是一场意外。”
“阿兰德·图威斯特博士,我很想相信您,但是求您看看我这双手!……”我激动地举着手说。
“听我说,年轻人!……”阿兰德·图威斯特博士低声对我说道,“相信我,我们是在现实世界里,你也是受害者,或者说,你只是犯了一个错误!……我再重复一遍,这是环境造成的,是可怕的环境。
“你已经受了很多的折磨,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你还在怀疑和痛苦什么?……这么多年来,你都在忍受着精神上的折磨,很久以前你就该释然了。现在就忘记吧,忘记所有的一切,”
长时间的沉默。
我揉了揉眼睛。过了几秒钟,我脑海里出现了阿贝尔舅舅的样子。
十二年前在同样的火车站台,他可爱的面孔和忧郁的眼睛,最后一次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相信那是极其优伤的眼神,他已经清楚:那会是最后一次见到我,因为他感到自己时日不多了。
现在,我更能理解他当时的心情了,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能够理解——他一定是猜到了,使我产生变化的原因。然而,为了让我重新振作起来,他建议我到外面的世界去,忘记这里的一切,也许这是最终解决问题的方法。
亲爱的阿贝尔舅舅,他想得一点都没有错。
“阿兰德·图威斯特博士,”我对他说道,“请问您是怎么知道,整件事情的秘密?”
“怎么知道?……哈哈,你问我怎么知道?……”阿兰德·图威斯特博士重复着我的问题,用手推了推眼镜,“我首先想说——我这可不是在自夸或者炫耀——实际上,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一切——你在史蒂夫·莫里森医生家里,给我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就觉得你是在向人求救。你向我倾诉的同时,也是在向自己倾诉。但是,您没有找回缺失的这一段记忆,它被红胡子的诅咒所掩盖了。艾娃·穆勒死的时候的情景,还有一些细节,不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在一九一八年,米卢斯解放的时候,出现过刺瞎眼睛的情节。
“你讲这一部分的时候,我感到非常震惊,但是,我并没有立刻发现其中的联系。接下来,当我回忆你讲的这一段故事时,我注意到一个问题,为什么你的讲述,会这么详细呢,有如此多的细节描述?这里面又有什么原因呢?难道是你亲手剌瞎了艾娃·穆勒的双眼?
“这个时候,我开始慢慢看出了事情的真相,但的确是太难以置信了,因为是你自已要求我,来调查这起谋杀案的。不幸的是,在调查的过程中,这起谋杀没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释。没有人能够带着尸体,走近那个小屋,你是唯一有可能做到的人,因为你身上背着一个大背包。
“但是,这个假设需要一具人体模型,和一个假发来支撑。艾娃·穆勒是如何获得这些东西的?但是,当我得知她住的那家德国人家的女主人,以前在剧团工作以后……”
阿兰德·图威斯特博士坐起身来,严肃地看着我说:“为了你的家庭的安宁,我下了结论说:这是其他人在行凶。这件事情,必须成为你和我两个人之间,永远的秘密。”
我庄重地点了点头,答应了阿兰德·图威斯特博士。
尾声
这片海域真的是太迷人了。海浪顽皮地拍打着沙滩,也拥抱着我的脚,一阵阵风从背后吹来。海浪的呼唤,大海的呼唤……她的呼唤……
我似乎听到远方传来了歌声。
现在我准备好了,已经下了最后的决定。
我闭上眼睛,径直朝前走去……
伴随着海浪,远处传来一阵轰鸣声。我回过头来,看见二十米远的地方,停下了一辆黄色的轿车。车门打开,下来一对情侣,相拥着朝海滩走来。
这对情侣真会选时候,让我的记忆,又回到了那个美好的夜晚。
十分钟之后,我回到了家里。
自从去年,弗朗西斯·加尔小姐去世以来,我在伦敦附近的谢佩岛,租下了一间海边小屋。这是一个宁静而休闲的好地方,也很偏僻。当然,哪怕在一个热闹的地方,又有谁会注意到,我这个老头子呢?
我来到酒吧里,喝了两杯波尔多甜酒——我现在饮酒很有节制——然后,我又敬了弗朗西斯·加尔一杯,她在相框里正朝我微笑。
你还记得吗,亲爱的?我们的结合是非常幸福的。三十年来,我们从来没有争吵过,唯一的遗憾就是,我们没有生出来一男半女。但是,我们有娜塔莉和克莱门蒂娜,她们经常给我们写信。
我们举行婚礼的时候,娜塔莉和克莱门蒂娜因为生了疹子,而没有办法过来参加。但是,没过多久,她们就来英国旅行了,第一次由父母陪伴,然后几乎每年假期,她们自己都会来,并且和弗朗西斯相处得非常好。她们俩现在也分别组成了家庭。吉恩和玛丽已经当上了祖父祖母。
莱昂纳多·贝奇先生是在我走后,第二年去世的,弗朗索瓦则在一九五四年五月的,第一次印度支那战争中阵亡了。他的几位生还的战友,给玛丽·贝奇写了信,还有一位亲自来家里探望,并说贝奇上尉在兄弟们心中,留下了不朽的形象,为自己的家族增了光。
现在,我终于可以得到心灵的平静了。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我经常有轻生的念头,而且还轻率地在海边,做出过一些危险的举动。现在这些都不再是问题了。
阿兰德·图威斯特博士恪守了他的承诺。曾有一位侦探小说家,从图威斯特博士这里吸取灵感,写了很多有关犯罪学的小说,我都认真地阅读过,其中没有一个故事,和我所经历的那段过去,相似或者雷同的地方。
我再也没有做过噩梦,虽然有时会偶尔感到有些优郁。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反复地做起了一个同样的梦。
夏天,在树林里的一块空地上,小溪潺潺流过,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倾泄出来,照在水面上,反射出斑驳的光。阳光也照在水里的精灵身上,那精灵长着金色的头发。她看到我,慢慢地站起身来,朝我微笑,伸开双臂对我说;“过来吧,艾提安,快来我这里!……”她的声音如此悦耳动听。
渐渐地,小溪慢慢地延伸,变成了大海,汩汩的水流声,盖过了精灵的声音。精灵消失了,而我一个人站在岸边。
今天晚上,我终于回应了她的呼唤。
我跟你一起走——艾娃·穆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