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大帕夏是谁?由于我也和作者一样,希望读者能够不受干扰,自己找出答案来,因此我甚至不打算把他的名字从书中的法文翻译回原本的土耳其文。既然他是一位帕夏,我们可以得知他是一位伟大的政治家,或伟大的军人,或者只是某个位高权重的要人。从他谈话中的条理分明看来,我们可以假定他是一位哲学家或一个崇高的人物,拥有相当的智慧,就像某些关心国家民族利益甚于一己之私的有志之士,而在我们的土耳其同胞之中,也一再出现这类人物。一整夜,大帕夏滔滔不绝,而他专注聆听。大帕夏的逻辑和话语令他哑口无言,以下便是大帕夏的话:
1.我也和所有人一样,立刻明白你就是“他”(大帕夏开始说话)。我心知肚明,无须仰赖任何有关你的神谕、天空中或古兰经里的征兆,或是字母和数字所显现的秘密——这是千百年来的习俗。当我看见群众脸上的狂喜与欢乐时,我立刻知道你就是“他”。如今,人们期待你抹去他们的痛苦与悲伤,重建他们失落的希望,引领他们迈向胜利。可你办得到吗?好几百年前,先知穆罕默德之所以能为苦难者带来幸福,是因为他用剑劈开了道路,让人们可以冲向一连串的胜利。如今则相反,不管我们的信仰多么有力,伊斯兰的敌人们却拥有更强大的武器。军事胜利根本亳无机会!这样的事实,不正好展现了那些假救世主的例子?这些假救主声称自己就是他,并设法采取一些行动对抗印度和非洲的英国人与法国人,然而只维持了很短时间,很快地他们就被彻底毁灭,反而将民众推向更大的灾难。(接下来的几页里,写满了军事和经济力量的比较,证明为什么“大举战胜西方”这种想法必须被斥为天真幻想,而且不单单是伊斯兰世界,甚至对整个东方而言,也是一样。大帕夏以一个看清现实的政治家的态度,诚实比较了西方世界与东方世界的贫富差距。而他呢,由于他是真正的“他”而不是假的,所以便安静而悲伤地证实了帕夏所勾勒出的惨淡前景。)
2.尽管如此(天色已近黎明,大帕夏继续说),这并不表示不能给予苦难者一点胜利的希望。我们要对抗的不只是“外来的”敌人,那些内在的敌人又怎么办呢?那些造成我们一切穷苦与折磨的主事者,那些放高利贷的吸血鬼,那些躲在人群中伪装成市井小民的虐待狂,他们难道不是罪人吗?你很清楚,只有通过发起对内战争以抵抗内部敌人,你才有办法给你苦难的弟兄带来幸福与胜利的希望,不是吗?接着,你一定也明白,你的战争,是没有办法靠伊斯兰的圣战士来打赢的,必须在告密者、拷刑者、刽子手和警察的支持下,才能赢得这场内战。绝望的大众必须亲眼见到造成种种苦难的犯罪者,才会相信打倒这个人将有机会为人间开创一片天堂乐土。过去三百年来,这就是我们惟一能做的事。为了给弟兄们希望,我们揭发他们当中的罪犯。由于他们渴求希望,就好像渴求面包一样,因此他们相信我们。在面临行刑之前,这些罪犯之中最聪明也最正直的人,深知自己被判罪的原因,于是承认了更多的罪行,把最微不足道的也说成了天大的恶行,为的是在他们苦难弟兄的心中激起更热烈的希望。我们甚至宽恕了某些加入我们、与我们一起挖掘罪恶因子的人。就如同古兰经,希望既是我们精神生活的支柱,更支持着我们的物质生活:我们仰仗同一个源头,期盼它不仅给予我们希望和自由,也能每天给我们面包。
3.我知道你有决心,想要达成你面前的所有艰巨任务;也有正义感,可以丝毫不眨眼地揪出人群里的罪犯;更有力量,虽然不愿意,但仍能够送他们接受严刑拷打,而凛然不动摇——毕竟,你是“他”。然而,你期待希望可以误导大众多久?眼见事情没有好转,他们一定很快就恍然大悟。当他们发现面包并没有变得更大时,他们一直以来所抱的希望便开始破灭。再一次,他们将失去信心,不再相信经书与生死两个世界。他们将放纵自己回到过去颓丧、堕落、心灵匮乏的生活。最糟的是,他们将开始怀疑你,甚至恨你。告密者会开始感到罪恶,后悔当初主动把罪犯交付给你那些嗜血的刽子手和拷刑者;警察和宪兵将开始对他们所执行的酷刑拷打感到无比厌烦,那时就算是最新的招数或是你提供的希望,都不再能引起他们的兴趣。到最后,世人会开始相信,那些如串串葡萄般吊死在绞刑台上的倒霉鬼,只不过是白白牺牲。你一定早已明了,在审判之日时,世人将不再信任你或是你所说的故事。当人们不再共同信仰一个惟一的故事时,他们将会开始相信他们自己编造的情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想要告诉别人。成千上万的可怜鬼,背负着自己的故事像是头顶的一圈悲苦光晕,将会像一群梦游者,落魄地漫步在城市中似乎永远扫不干净的肮脏街道和泥泞广场上。然后,在他们的眼里,你将变成鞑迦尔,鞑迦尔将变成你!这时,他们会开始相信鞑迦尔的故事,而不再是你的。鞑迦尔将在荣耀中重返,他会化身为我,或是另一个像我这样的人。而他将会告诉世人,这些年来你一直在愚弄他们,你散播给他们的不是希望,而是谎言,你其实从头到尾就是鞑迦尔,而不是“他”。也许根本不用这么复杂。某天深夜,在一条暗巷中,鞑迦尔本人,或是某个终于搞懂原来你自始至终都在欺骗他的不幸之人,将会把子弹射进你一度被认为刀枪不入的血肉之躯。就这样,因为你多年来一直给予世人希望而又欺骗了他们,于是某天夜里,世人将在肮脏的人行道边发现你的尸体,躺在你日益熟悉而珍爱的泥泞街道上。
……无聊的男人和同伴们,到处打探故事和神话……——鲁米
卡利普才离开朵儿肯·瑟芮的复制房间没多久,就再度见到与他共搭出租车、看起来活像是黑白电影角色的那个男人。那时卡利普正站在贝尤鲁警察局门口,犹豫着要往哪里走,突然间一辆警车闪着蓝灯从街角窜出来,在人行道旁停了下来。后车门猛然推开,他立刻认出从里面走出来的那个男人,他的脸已经从原本黑白电影的样子,转换为适合夜晚与犯罪的深蓝色。一名警官在他之前先下车,第二名警官殿后,其中一个人拿着男人的公文包。为了防止受到意外攻击,警察局的外墙上打着明亮的灯光,透过那里的光线,可以看见男人的嘴角上有一抹深红色的血迹,但他并没有把它擦掉。他顺从地走着,低垂着头像是早已俯首认罪,但似乎又非常怡然自得。当他瞥见卡利普站在警察局台阶前时,便投予他一个愉快的眼神,霎时间既怪异又恐怖。
“晚安哪,先生!”
“晚安。”卡利普嗫嚅着说。
“他是谁?”其中一个条子说,指了指卡利普。
卡利普听不见接下来的对话,只见他们又拖又拉地把男人带进了警察局。
当他抵达大路时,已经是午夜过后,积雪的人行道上仍有行人。“英国领事馆隔街的一条路上,”卡利普心里想道,“有一个整晚不打烊的场所,不但经常有安纳托利亚来的暴发户光顾撒钱,就连知识分子也常在那儿流连忘返!”这些信息都是如梦从文艺风格的杂志上搜集来的,里面的文章喜欢用故作嘲讽的口吻来描述这类场所。
在一栋过去曾经是托卡里扬旅馆的旧大楼前,卡利普巧遇易斯肯德。从他的口气可以看出他显然已喝了不少茴香酒:他到佩拉宫饭店去接英国广播公司电视台人员,带他们参观伊斯坦布尔的一千零一夜(在垃圾堆里巡逻的野狗、毒贩和卖地毯的、大腹便便的肚皮舞女、夜总会的无赖,等等),接着,他带他们去某条小巷子里的一间酒吧。在那里,一个手提公文包、长相奇特的男人为了某个难以理解的字,跟人起了口角,不是跟易斯肯德的同伴而是别人。然后警察来了,把男人抓走了,有一名顾客甚至还爬窗逃跑。之后,店里的人就跑来和他们一起坐,就这样,显然今天会是个热闹的夜晚,如果卡利普有兴趣的话也可以加入。易斯肯德出来买无滤嘴香烟,卡利普陪着他在贝尤鲁绕来绕去,接着和他一起回到酒吧,店门上标示着:“夜总会”。
迎面而来的是喧哗、欢腾与疏离。一位英国记者正在讲故事,她是个好看的女人。传统土耳其乐团已经停止了演奏,魔术师开始耍起把戏,从盒子里拿出盒子再拿出盒子。他的助手有一双O型腿,就在她的肚脐下方,还有一道剖腹产留下的疤痕。卡利普滑稽地想着:这女的看起来似乎生不出任何小孩,除了她手里抱的那只睡眼惺忪的兔子。在表演完了从土耳其传奇幻术大师扎提·颂古尔那儿抄袭来的“消失的收音机戏法”之后,魔术师再次开始从盒子里接二连三地拿出盒子,场子又冷了下来。
坐在桌子另一头的那位漂亮英国女人一边讲她的故事,易斯肯德则一边翻译成土耳其文。卡利普听着故事,乐观地假想自己其实可以从女人表情丰富的脸上读出大概的内容,尽管他错过了开头。后面的故事在说,有一个女人(卡利普想,一定就是说故事的女人自己),试着说服一个从她九岁起就认识她并爱上她的男人,要他相信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一名潜水员找到的拜占庭钱币上的一个明显符号。然而男人只看得见自己对女人的爱,其他什么都看不到,他盲目的眼睛看不见他们俩眼前的魔法,而他所能做的只是把他的热烈情爱写成诗句。“于是,就因为潜水员在海床上找到的一枚拜占庭钱币,”易斯肯德把女人的故事用土耳其文转述,“两位表兄妹最后结了婚。女人因为相信了她在钱币上看到的神奇面孔,从此以后生命全然改观,但是相反,男人却丝毫没有察觉。”基于这个理由,女人决定把自己关进一座塔里,独自度过余生。(卡利普想像女人就这样抛下了慌乱无措的男人。)这时大家明白故事结束了,长桌旁深受感动的听众陷入一阵“人性”的沉默,以表达对“人性情感”的敬意。卡利普觉得这些人愚蠢至极,或许他不能期待大家的反应和他一样,因为毕竟一个美丽的女人甩掉了一个蠢男人,但是根据他所听到的后半段内容,故事的陡然终结(众人在如此夸张的演说之后全部陷入可笑而虚伪的沉默)也实在是太荒谬了。整个景象除了女人的美丽之外,都让人感到无比荒谬可笑。卡利普在心里重新估量,觉得说故事的人其实只是好看而已,算不上美丽。
一个高个子男人说起了另一个故事,卡利普从易斯肯德的话里听得出他是个作家,刚刚听到人群中在传他的名字。这位戴眼镜的作家事先提醒他的听众,他的故事是关于另一位作家,所以千万别搞混了,误以为故事中的主角就是他本人。卡利普留意到这位作家说话时带着奇怪的微笑,脸上露出略为腼腆又有点曲意逢迎的神情,让人摸不透他真正的动机。
故事说,有一个男人长年以来一直窝在他的房子里写小说(他从来没给别人看过,或者,就算他有,也没拿出来出版)。他整个人彻底沉溺于他的写作事业(当时这根本还称不上是一种事业),甚至已成为了习惯。而他之所以从不出现在人群中,不是因为他厌恶人类,或是因为他瞧不起别人的生活,而是由于他整天锁在屋子里写作,根本离不开书桌。在书桌前度过了大半的人生后,这位作家的“社交技巧”几乎完全退化,以致当他有一次难得出门时,居然根本不晓得如何与人交谈,吓得躲在一个角落待了好几个小时,等着要再回到他的书桌前。每天工作十四个多小时之后,他会在黎明前回到床上,听着宣礼塔单调的早祷呼唤,不断在山谷间回荡,然后他会开始梦想自己一年才偶遇一次的心上人。但当他梦想到这个女人时,他并不像别人所说的,是带着激情与性爱的渴望,而只是一名假想的伴侣,他惟一的孤独解药。
几年过后,这位承认自己对于爱情的了解全来自书本、对性爱缺乏兴趣的作家,最后却意外地娶了一位出众脱俗的美女。大约同时,他的作品也出版了。然而他的生活并没有因为婚姻和事业的得意而有所改变。他依旧每天花十四个小时坐在书桌前,和以前一样慢慢地、耐心地组合一字一句,瞪着桌上的一叠白纸想像着新作的种种细节。他仍然保持习惯,每天在黎明前躺上床,一边听着晨祷的呼唤,一边编造他的白日梦,但如今他生活中惟一的不同,在于他感觉到自己的梦竟与他美丽安静的妻子所做的梦互相呼应。当他躺在妻子身旁做白日梦时,作家感觉到两人的梦中有某种默契,仿佛在两人如乐曲般和谐的呼吸中,不自觉地建立起心有灵犀。作家很满意他的新生活,在多年的独居后,他并不会因为现在身旁多了一个人而难以入睡。他喜欢在妻子的呼吸声中编造他的梦,他喜欢相信两人的梦境确实交缠不分。
某个冬日,他的妻子离开了他,没有留下半句明确的理由,作家陷入好一阵低潮。尽管躺在床上听着晨祷的召唤,但他就是无法像过去那样,编织出任何一个梦来。从前那些故事他可以信手拈来,并在婚前和婚后安详的熟睡中发展至高潮,但如今他就算绞尽脑汁,也达不到“精彩”与“生动”。作家对自己正在进行中的小说相当不满意,并且感觉到其中似乎有某种不妥当、某种不确定,藏着一个梦中不愿透露的秘密,这使得作家陷入瓶颈,走进了死胡同。妻子刚离开的那阵子,他的白日梦简直恐怖透顶,以至于他完全无法入睡,失眠直到晨祷的召唤结束,直到第一只晨鸟在枝头鸣唱,海鸥从聚集过夜的屋顶上起飞离去,垃圾车驶进巷道,接着是第一班市公交车。更糟的是,梦境和睡眠的缺乏也尾随着他来到他写作的纸张上。作家发现自己就连最简单的句子也无法轻松下笔,即使他重写二十遍也是一样。
作家挣扎着想要击退那入侵他整个世界的意气消沉,于是他给自己定了严格的纪律,逼迫自己去记起往昔的每一场梦,希望借此重新唤回梦中的和谐。几个星期后,在晨祷的呼唤声中,他终于成功地安详入睡,等他一醒来,便立刻像个梦游者来到书桌前开始写作,当他发现句子中充溢着他渴望多时的优美与生动时,他明白自己的消沉已经结束了。他同时还注意到,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自己在下意识中发明了一些微妙的技法。
这位被妻子抛弃的男人,也就是,这位再也编造不出满意故事的作家,开始想像他旧有的自我,那个尚未与任何人同床共枕的自己,那个未曾与任何美丽女人的梦境交织纠缠的他。为了再度唤回那曾经被他丢弃的角色,他呕心沥血,甚至让自己变成了幻想中的角色,从此沉入那个人安稳的梦乡。很快地,他习惯了这样的双重生活,不再需要逼迫自己做梦或写作。重新取回了先前的身份后,他就这样变成了另一个人,变成了自己的分身,与现实的自己一起写作,往烟灰缸里塞满相同的烟蒂,用相同的杯子喝咖啡,在同一时间里,躺在同一张床上,一起安然熟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