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含它无限的领地。
它是过去,抛开偏见去感知
新的轮回。
——艾米莉·狄金森《痛之神秘》


第7章 一路上总在告别
何莫死了。
到现在,我都没法接受这个现实。
目击者说何莫被大潮卷走,没有回来。
我、蒙和平、唐玄鸣,还有小志开着车到钱塘江边找何莫。朋友一场,我们总不能让他像丧尸那样在世间游荡。
由于四灵教捕鱼的原因,这一大片区域的丧尸已经被驱赶干净了。面对滔滔江水,我们开始大喊。
回来吧,老何!
我们在喊魂。
渔民出海捕鱼不幸葬身大海之后,亲友会在岸边做法事,大喊他的名字,尸体就会漂回到岸边,让亲人能收殓他的尸体。
但我们的喊魂是另一回事——我们真能唤回何莫的尸体。倘若何莫的尸体还在附近的水底,那它听到动静就会从水底爬出来。我们也就能好好安葬何莫。
我们喊了足足两个小时,在下午两点左右,江面上才冒出一个黑色的小点,这个小点慢慢向岸边靠近,露出了脖子、肩膀、身子……
蒙和平压低声音说:“来了,是老何。”
我们手里握着武器,迎接老友来归。
老何身上缠着水草,全身泡得发白,邋遢得不成样子。
“欢迎回来。”唐玄鸣走到何莫面前,话音里带着哭腔。
我和唐玄鸣拿着棍子,一左一右,钳住了何莫,将它打倒在地。
蒙和平大半个身子都压在何莫胸口上,让已经成了丧尸的何莫动弹不得。
“谁来下手?”唐玄鸣问道。
我躲开了唐玄鸣投过来的目光。
过了十来秒,唐玄鸣咽下一口唾沫,说:“那还是我来吧。”
何莫在蒙和平手下不断挣扎,想要撕咬活物。
蒙和平说道:“动手吧,给老何一点体面。”
唐玄鸣长叹一声,抹去眼泪,抽出了匕首,只一刀,匕首刺穿了它的脑髓,让何莫安静了下来。
“仔细看看尸体。”唐玄鸣说道,“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我们绝不能让何莫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如果他是被害的,我们一定要找出证据、揪出凶手。
按照何莫队友的说法,何莫是被大潮卷走溺亡的,溺亡的尸体有一些明显的特征,比如口鼻腔可见白色或淡红色泡沫,因为溺液进入呼吸道后会刺激气管、支气管黏膜,分泌大量含有蛋白质的液体,在呼吸的作用下,就会形成大量泡沫状液体。
我们没找到这个特征,可能因为何莫在水底待得太久,口鼻处除了江水、水草、泥沙,其他都被冲干净了。
但何莫身上的尸斑是淡红色的,尸体在水中,由于水流的冲击和水的压力作用,位置不易固定,加之冷水的刺激作用,使皮肤毛细血管和竖毛肌收缩,因此尸斑出现得比较迟。又因为血液中氧合血红蛋白在低温下不易放出氧,同时水中的氧能少量渗入皮肤血管,与血红蛋白结合形成氧合血红蛋白,所以尸斑多为淡红色。
这条算是对上了。
溺亡者溺水时,由于死前精神紧张、慌忙挣扎,两手乱抓,会抓到水草或者泥沙。何莫指甲缝中就有泥沙。加上何莫身上只有擦伤,没有致命的内伤或者外伤,也没有中毒的痕迹,所以基本可以确定何莫是溺死,而不是死后沉尸水中。
蒙和平难以置信地说道:“难道真的是意外?”
如果真是意外,那我们的愤怒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根本找不到凶手来承载我们的怒火。
“不可能,怎么会有这么凑巧的事情?”我也不敢相信。
唐玄鸣整理了一下何莫的遗容,抬头道:“先安顿好老何吧,至于其他……”他握紧了拳头。“这事还没完。”
现在很少有坟墓了,活人无暇顾及死人,只要确保死者不转化为丧尸就可以了。但入土为安的观念还留在幸存者的脑海里,如果有余力建造坟墓,大家依旧会安葬死者。
我们洗去了何莫身上的污物,给他换上了干净衣服。没有棺材,我们只能用一床被子裹了何莫下葬。他的墓地就在江边的绿化带内,我们垒出了一个土包,树了块木头充当墓碑。
我们蹲在何莫的墓碑前烧了点纸钱,纸钱是用A4纸裁出来的,用来寄托我们的哀思。
我很久没有吸烟了。
以前在大学的时候,我被室友带着一起抽过烟,烟瘾最大的时候,一盒烟只能够抽半天。工作后,我抽烟才渐渐变少,到了最后竟也戒了。
看着钱塘江,我向蒙和平讨了一支烟——它是我们宣泄的豁口,也是上在何莫灵前的香烛。
吸一口的时候我差点儿被呛到,半支烟下去,我才找回感觉。
江风吹散我吐出来的烟圈,却吹不散我的思绪。
我想不通何莫为什么要死。
他有功于四灵教,又不参与争权夺利,就是一个普通人。
唯一的问题就是,何莫认识我,而我认识庄晓蝶,我准备和庄晓蝶一起调查王子诺的案子……
安葬完何莫,我们回到四灵教。我早早地回房睡觉了,大概因为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我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但睡得一点也不踏实,我觉得我做了一连串噩梦,但记不清梦到了什么。
最让我心悸的是我醒后发现房门前有张纸条,应该是有人趁我睡觉的时候从门缝底下塞进来的。
纸条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个圆圈——准确来说,是个椭圆,就是普通人随手画出的圆。一开始,我以为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后来才记起四灵教的标记,圆圈代表的是水,而何莫就是溺死的。
这让我怒不可遏,在房间内不断踱步。
杀害何莫的凶手居然用这种方式来宣告自己的存在,实在太张狂了。我拿着纸条立即去找唐玄鸣。
唐玄鸣却收起了纸条,说:“还没给蒙和平他们看过吧。”
我点了点头。
“先别给他们看了,他们沉不住气。”唐玄鸣说道,“我们两人先调查再说。”
虽说要调查,但我们能做的有限。首先,我和唐玄鸣询问了和何莫同行的所有人,他们都有不在场证明,都没注意到何莫出事时的情况。
要么和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某部名著一样,所有人都在说谎,要么他们真的与何莫的死无关。
我们也去何莫出事的地点看过,那不过是段普通的河滩,没有特殊的构造。
我和唐玄鸣怀疑何莫是被下药了,他是被迷晕后再丢到水里的,我们没法监测药物残留,所以无法证实,但尸体有挣扎的痕迹,这至少说明他还保有意识,而且有活动能力,因此,药物的假设不成立。
追查杀害何莫凶手的事陷入了停滞,而我在蒙和平、唐玄鸣的帮助下装好了硬盘录像机,我对着说明书调试了一整天,出结果那一刹那,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变灰白了。
读取失败。可能是硬盘在污水里泡久了,也可能断电的时候硬盘就损坏了。
我试了很多次,但都失败了,数据只能恢复一小部分,恢复的那一部分不是我想要的。
恢复的视频是案发前几天的,我发现休息室窗口位置也有爬山虎,窗户无法打开。我和庄晓蝶去查看时没看到窗上的爬山虎,可能是他们在撤离时不小心把它们都扯断了。
这样一来,我原先的推理也站不住脚了。
许大禹和我见了一面,他告诉了我当时没说完的话。庄晓蝶和王子诺是恋人关系,所以她才会揪着王子诺的死不放。
我的心有些乱了。
短短几日间,我遭遇了太多事情,我觉得我需要静静。
我没有去见庄晓蝶。我托人转告了她硬盘读取失败的事情。
我再看到庄晓蝶的时候,能从她脸上看到深深的失望。而她仿佛也在故意躲着我,我一直没有机会问清楚她和王子诺的关系。
何莫死后,我仿佛对一切都提不起劲来了,我们有真相,却没有证据来证明,那么真相就毫无意义。
我就像被潮水推着走一样,上一件事还未了结,另一件事又开始了。
先前,我提到过四灵教有自己独特的献祭仪式,三十六天一次,每次选取两个人,整个过程和抽奖差不多,两百多个人分成六组,每次抽奖选两个组,以字母区分那就是ABCDEF六个组,第一次选AB两组,每组选一个人为祭品,下次选BC两组,一直轮流下去。
祭品由教主郑宏颖亲自选出。原则上挑选祭品时,所选组的所有人都要在场。
工作人员会在一个透明的大箱子里放进一堆乒乓球,每个球都用马克笔标了一串数字,对应每一个人。
公平起见,教主会被蒙上眼睛,也有人会在他抽取前搅匀乒乓球。
这次选祭品,许大禹、蒙和平、唐玄鸣都在备选名单里,所以我们一起参加了“抽奖”仪式,整个大堂异常肃穆,郑宏颖念了一段祷词,完成了一些我们都看不懂的仪式,发表了一番洗脑演说,就开始“抽奖”了。
郑宏颖抽出了第一个球,数字是41。
这个数字,我很熟悉,以至于我一下子就蒙了。
我边上的蒙和平耸了耸肩。
“是你吗?”我的心一下子沉入冰面。
他咂舌道:“抽奖从没什么好运,怎么这种倒霉事就从不放过我。”
我抢过蒙和平的号码牌。
“别确认了,就是我。”蒙和平说道。
“我们会看着你的,绝不会让意外发生。”唐玄鸣说道。
我和唐玄鸣都竭力装出一副“没什么大事”的模样,蒙和平还以为何莫的死只是意外。我和唐玄鸣交换了一下眼神,觉得还是暂时瞒着他比较好,防止他情绪激动,招惹不必要的注意。
“请41号的朋友上台。”郑宏颖举着麦克风说道。
蒙和平周围的教徒纷纷让开一条路出来,在众人的注视下,蒙和平走上台,站到了郑宏颖身边。
“这位朋友,请问你叫什么名字?”郑宏颖问道。
蒙和平大大咧咧地回答道:“蒙和平。”
边上的工作人员向郑宏颖点了点头,大概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核实了蒙和平的身份吧,避免他人冒名顶替。
“欢迎你,蒙和平。”郑宏颖抓起蒙和平的手,“你加入四灵教已经多久了?”
蒙和平如实回答道:“三个多月了。”
“那在这里生活得怎么样?”
蒙和平开始了沉思。
郑宏颖见蒙和平在那犹豫久久没有开口,又问道:“你在外面的生活是怎么样的,是不是经常吃了这顿没下顿,又要防范丧尸的袭击,连觉都睡不好?”
蒙和平点了点头,在外面的生活确实如郑宏颖所说的那样艰辛。
“那你是不是向所有你能想到的神祈祷过,让它给你一个安全的生活环境?”
蒙和平点了点头。
不管是不是有神论者,人在绝望之中都会下意识地说几句“佛祖保佑”或“上帝保佑”。
郑宏颖又趁热打铁地问道:“那你觉得我们这里怎么样,是不是很安全,能好好睡觉,大家各司其职,过得很安逸是不是?”
蒙和平又点了点头,郑宏颖说得确实没错。
“这么说来是不是你的愿望实现了?”郑宏颖说道,“你该感谢神恩。”
郑宏颖没有给蒙和平表明自己观点的机会,台下的人开始鼓掌。蒙和平更加没有开口的机会了。掌声结束,蒙和平就被工作人员送回台下。
“你有什么感觉?”唐玄鸣问蒙和平。
“就像小学的时候得了奖,被人硬拉上去合照一样。”蒙和平耸了耸肩,故作轻松地说道。
但我看得出来他对未来也有些无措,尤其见识过祭品小伙的意外后,蒙和平心里应该也没有什么底。
台上的郑宏颖已经在准备抽第二个人了。
唐玄鸣苦笑着对我说:“该不会下一个抽到我吧?”
“呸,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连连摆手,想把唐玄鸣的晦气话赶跑。
第二个被抽中的不是唐玄鸣,但也是我们的熟人。
这次郑宏颖抽到的是13号——许大禹。
郑宏颖也把许大禹叫上了台,重复了那些问题,最后得出结论——我们现在的生活来之不易,比在外面好多了,因此我们必须诚心侍奉神,成为祭品不是什么坏事,不应该害怕,反而应该感到光荣,用心去做好。
对于不信者来说,他说的都是胡话,但对信徒来说,他说的就是真理,就像有些地方会收藏高僧的骨灰、舍利子,对不信者来说,不过是以钙盐为主的无机物罢了。
许大禹从台上下来,朝着我们走过来。
他站到我面前。“对不起。”
这句道歉来得有些莫名其妙,是因为上次的意外吗?
蒙和平大大咧咧地一拍许大禹的肩膀。“说什么对不起,在外面难免会有意外,晓楠也活着回来了,你多给点补偿就行了。别搞得和遗体送别一样。”
唐玄鸣也道:“对,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得先把这关过了。”
突然,蒙和平压低声音:“要不我们一起跑了吧?”
唐玄鸣同样也压低声音说道:“恐怕跑不了了,你看那边,好像有人在盯着我们。”
许大禹也说道:“之前好像也有祭品因为害怕逃跑的事情。”
“他成功了吗?”蒙和平好奇地问道。
“第二天就被带回来了,先是打,然后是吊起来打。”许大禹说道,“用那种末端缀了小石子的鞭子抽。”
“把他抽坏了,那祭品怎么办?”蒙和平问道。
“重新找一个就行了,他们打完原来的祭品就把他派出去了,后来,他没能活着回来。”
“咳咳,”蒙和平咳嗽了几声,“那我们就别想着逃跑了,换个角度,当祭品的死亡率也不是很高。再说这里的环境也不错,真到了外面说不定死得更快。要是郑宏颖想玩什么猫腻,我们能借机戳穿他,也算大功一件,说不定这地方以后就是我们的了。”
唐玄鸣道:“能活下去就不错了,我们先想想办法。”
“晓楠,你不是工程师吗,给我弄点高科技的东西,比如针孔摄像机。我挂在胸前,你们在外面二十四小时监视,一有情况,你们就冲进来救我。”蒙和平对我说道,“这不就好了吗?”
“对方要搜身的,一般的针孔摄像头你也带不进去。”我提醒蒙和平。
“那就更小的,类似007用的那些,祖国科技这么发达,这些现在已经都搞出来了吧。”
我说道:“你说的都是特种设备,即便可以网购的时候,我也搞不到这么小的摄像机,更何况现在。”
“虽然和平说得不对,”唐玄鸣一推眼镜,“但至少给了我们一条思路,我们得监控献祭仪式的房间。”
郑宏颖在刚才的仪式中已经给出了两个房间。仪式的房间总在变化,据郑宏颖说,这是根据星相调整的。反正几百人当中,只有他懂这些东西,他拥有最终解释权,别人只能听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