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丑子变了几个垫场的小戏法,行话叫“亮托”,一边招揽生意,一边撒目着容易上当受骗的“点子”,以便接下来多糊弄俩钱儿。眼瞅着看玩意儿的人越聚越多,挤得里外三层,他亮出一手绝活,拿出个咸菜坛子,翻过来调过去地给大伙看,坛子里空空如也,嘴里头念念有词:“您往南瞧往北看,一边来了一位仙,南边这位是韩湘子,北边那位是吕洞宾,欸……戏法来了!”说着话伸手在坛子里一抓,拎出一只活蛤蟆,扔地上到处乱蹦,但见他念着口诀一只只往外掏,一口气从空坛子里掏出十几只蛤蟆,四面八方到处乱爬,有胆儿小的婶子大娘,吓得直往后躲。宋丑子掏完蛤蟆,用手一捂坛子口,说道:“那位问了,这里头还有啥?我跟您说,要啥有啥!老几位给我捧捧场,我也卖卖力气,再给您接着变。”正要放下坛子打钱,姜小沫突然冲进来,往地上一躺,嚷嚷道:“我说变戏法的,欺负爷们儿什么也没见过怎么着,变蛤蟆叫什么玩意儿?你变得了活人吗?有本事你把你自己变坛子里去给我瞧瞧,变得好少不了给你赏钱!”
宋丑子闯荡江湖多年,能不明白这个吗?这小子穿得比叫花子还破,肯定不是同行,一看这就是讹钱来的,可又不便明说,忍着怒气抱拳道:“小兄弟,我们变戏法的卖艺不卖身,此乃祖师爷传下的规矩,宁让艺压钱,不让钱压艺,不能说为了几个赏钱,就拿自己当玩意儿!”姜小沫翻身坐了起来,也冲他一拱手:“可敬可敬,小爷我成全你,我给你当个玩意儿,你把我变坛子里去!”变戏法的下不来台,揪着姜小沫骂道:“你个靠死扇的,敢来刨我的杵,信不信我揍你?”姜小沫不含糊,嘴里回了一声:“今天就是端你啃包来的,且看你如何发落!”说罢护住周身要害,任凭宋丑子怎么揪也不起身,更不怕挨打,打死了是命短,打不死是造化。变戏法的宋丑子无可奈何,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小叫花子,一口的江湖话,还是个滚刀肉,只得自认倒霉,把之前垫场子收的几个铜钱扔给他,还不能让看热闹的瞧出来,说几句场面话:“我不跟你小叫花子一般见识,拿上钱赶紧滚!”
姜小沫见好就收,捡了钱挤出人群,赶紧先把五脏庙祭了。把式场一带有不少卖小吃的摊子,其中一个摊子看着像是卖抻条面的。抻成三尺来长的面条,但是光抻不煮,也没有汤锅,抽出一根卷起来擀成饼,搁油锅里烙熟了,这叫一窝丝儿。他买了俩,狼吞虎咽地吃下肚子,这东西便宜是便宜,不过油重盐大,吃着还挺香。吃完一抹嘴角的油星子,心里那叫一个得意,暗暗叫着自己的名字:“姜小沫啊姜小沫,今后你可有饭辙了!”从此在这个把式场待住了,单找好欺负的江湖艺人,讹完变戏法的,又去讹相面算卦的、卖野药的、耍猴的、唱曲的,专干揭锅刨底的勾当,搅得人家做不成买卖。
跑江湖是为了养家糊口,艺人们大多不愿意跟一个小叫花子计较,怎奈这小子没完没了蹬鼻子上脸,一窝丝儿吃腻了想吃油渣饼,焖面吃腻了想吃羊肉包子,本来一天只讹一处生意,到后来半天搅和五六个买卖。江湖艺人来到一处,不能立刻做买卖,必须先拜码头,再拜同道,上下打点,问明了各种忌讳,方可撂地卖艺,该交的钱从不敢少交,辛苦一天也挣不了多少,还得让一个小叫花子欺负,上哪儿说理去?您各位圣明,既然卖艺的交过了地头钱,为什么不找人揍姜小沫呢?因为替你出头打人还得再给一份钱!跑江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姜小沫讹钱不多,能忍则忍了。
一样有不能忍的,那天有个说评书的在场子上撂地,说的是《袁了凡审鬼》:“话说大明万历年间,有一位县令,姓袁名黄号了凡,满腹经纶,为官清廉,给老百姓办了很多好事。有一天乡官跑来衙门呈报,说打鱼的从河中捞出一个石匣,状如房屋,上刻脊瓦,下刻门窗,门上刻着花木,门旁刻着坐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打不开。袁大人听罢暗觉蹊跷,亲自去河边查看石匣,刚来到近前,忽然刮起一阵怪风,好端端一个石匣子,‘咔嚓’一下裂成两半。里面仅有一张书笺,上写‘欲知匣中事,唯有袁了凡,夜半三更时,河畔苇塘见’。袁了凡心底骇然,我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这个道活可长可短,有头没尾,说书的指这个吃饭,免不了添油加醋,刚讲到筋节之处,正待使足力气卖个扣子,姜小沫挤在头一排,抱着肩膀看了半天,单等到这个节骨眼儿上,张嘴就刨了底:“我替你说吧,去了,捉住一个淹死鬼,引出一桩冤案,替死鬼报了仇。”还问人家:“有你这么说书的吗,兜过来绕过去,半天没一句正文,经师不名、学艺不高啊!咱爷们儿有钱去听《水浒传》,没钱不听白话蛋!”几句话正戳在说书的肺管子上,心说这是打哪儿来的忤逆种,半大不小看着也是个人样儿,怎么他妈的不干人事儿呢?气得接不上词儿。周围那几个听书的哈哈一笑全散了,钱也没给。说书的恼羞成怒,扯住姜小沫就打。姜小沫仍是耍光棍那一套,嬉皮笑脸地一摆手:“别忙,说你是空子你还不服,使活不灵,打人你都不会,打人也有打人的规矩,小爷我今天给你长长能耐!”说完抱着头往地上一躺,缩成个元宝壳,随便你拳打脚踢,挨上一下叫上一声“好”。说书的怕惹官司,不敢真下死手,一打一闹又耽误挣钱,自不免忍气吞声,掏钱打发了这小子。
那个时候,跑江湖卖艺的人们大多投宿在“生意下处”,通常位于城外,不同于一般的客栈,只接待江湖人。店里的掌柜、伙计懂得江湖规矩。来的不是行里人,有闲房也说没闲房;跑江湖的前来投店,报了蔓儿盘了道,没闲房也能给你匀出个睡觉的地方。如若哪个江湖人做成了大买卖,做下榻生意的伙计们都可以沾点儿油水;杵门子没开挨了饿,也能在店里头赊来干饽饽、凉饼子。因为姜小沫太招恨了,艺人们收了场子,回到住宿的下处,常聚在炭火盆前,合计着怎么收拾这小子。姜小沫既混过锅伙,又算半个“老合”,可是说到底,他的岁数还是太小,涉世不深,不懂得人心险恶。常言道“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跑江湖的金点先生,哪一个不是号称“谋欺孔明,计压张良”?真要说使上坏,对付个小叫花子还不是易如反掌?
姜小沫白天在杂耍场子讹钱,混上一口吃喝,夜里跟流民乞丐挤在城外的破窝棚中安身,铺破席、盖稻草、枕砖头,又脏又冷、臭气熏天。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免不了在脑子里瞎琢磨,想起自己的爹娘当年跑江湖卖艺,估计也受过不少窝囊气,心里挺不是个滋味。
这一天上午,他听几个流民乞丐在一旁叨咕,其中一人说:“你们听说了吗?今天是口北大财主冯老太爷八十大寿,在家门口搭棚舍粥。人老冯家的粥可不一般,只用上等米料,干的多稀的少,熬得了巾裹不漏、筷插不倒,喝上半碗能顶一整天,等中午咱也去尝尝。”另一个乞丐说:“城中是锁家门的讨吃窑,咱进去不是找打吗?”之前那个叫花子说道:“放你一百二十个心,没人拦着,咱是去喝粥,又不是去讨饭,锁家门也不能碍着冯老爷积德行善啊!”姜小沫平日里给卖艺的捣乱,下半晌才能讹到钱,去早了卖艺的还没开张,哪里有钱给他?一早上起来什么也没吃,肚子里头正打鼓呢,闻听城中大户搭棚舍粥,馋得他直流哈喇子,心说甭等中午了,早去挤在前头,先来上一碗热乎的。
当即进了城门,刚要打听冯老爷府上怎么走,就被一伙乞丐拦住了去路。这伙乞丐得有二十来个,大的十六七岁,小的十一二岁,个个衣不蔽体,蓬头垢面,如同刚打土地庙里刨出来,见了穿戴讲究的大爷大奶奶个个点头哈腰,一看姜小沫从头到脚这身“杂儿”,立时拧眉瞪眼,那股子恶劲儿全上来了,一个个比秃尾巴狗还横。
姜小沫身上背着人命官司,也听说过锁家门鞭杆子的恶名,不想招惹是非,低下头便走。只听其中一个叫花子气势汹汹地一声断喝:“站住!”姜小沫心里“咯噔”一下,自知躲不过去了,斜眼盯着为首的小叫花子。对方是个瘦麻秆,足足比姜小沫高出一头,大黄眼珠子往外凸凸着,塌鼻瘪嘴,一对扇风耳,裹着一件黑不溜秋的破棉袄,腰里勒着麻绳,手握三尺多长的枣木条打狗棒,指着姜小沫的鼻子尖骂道:“你他娘的瞅啥?敢来这个地盘抢食吃,你是不是活腻了?”姜小沫明知这伙人不好惹,但嘴上不吃亏:“腿长在我胯骨轴上,嘴长在我脸上,我去什么地方吃饭还得问你?”瘦麻秆大怒:“土鳖蛋嘴还挺硬,我看你是瘦驴拉硬屎——硬逞干㞎强!来啊,给我往死了打!”一众小要饭的抡着打狗棒、捡起地上的砖头,冲上来就打。姜小沫在锅伙混了一年,成天充汉子耍光棍,说到打架他可不怵,那真是“眼又贼腿又随,手又准心又狠,打人他还不怕损”,抠眼珠、戳肋叉、踢裤裆,专往要害招呼。怎奈双拳难敌四手,加之饿着肚子,尽管打倒了几个小叫花子,他自己也被人踹倒在地,揍了个鼻青脸肿,顺着嘴角往下淌血,兀自大呼小叫:“今天冯老爷做寿搭棚舍粥,我来吃他的粥,又不是进城讨饭,你们凭什么拦着?”瘦麻秆怒道:“狗杂种说什么胡话,哪来的冯老爷?”
姜小沫恍然大悟,哪有什么舍粥的,准是江湖艺人买通城外的叫花子,给自己下了一个套!这个念头一转上来,身上的汗都凉了。瘦麻秆不由分说,又让人把姜小沫拎起来,抡圆了巴掌左右开弓,一口气抽了七八个耳光,打得他后槽牙全松动了,有心豁命,无奈双手被人摁得死死的。姜小沫火往上撞,一口血唾沫啐在对方脸上。叫花子挨啐太正常了,不过话说回来,有钱有势的啐他行,让同为叫花子的姜小沫啐了,无异于遭受了奇耻大辱。瘦麻秆气得暴跳如雷,又是一通疾风骤雨般的拳打脚踢,其余的小叫花子也跟着动手,乱拳如雨点,打得姜小沫眼冒金星,耳朵里嗡嗡作响,脑袋瓜子都木了。只听那个瘦麻秆叫道:“这个狗娘养的,打死倒是便宜他了,不妨带去二鬼庙,挖了心肝,给鞭杆子下酒!”
小叫花子们连声附和,找来一条麻绳,七手八脚捆了姜小沫,推推搡搡带到城北乱葬岗。穿过大片荒坟有一座古庙,前中后三座大殿,依着地势,由南向北,层层叠置,步步登高。庙门口有几个叫花子正倚着石兽晒暖儿。迈门槛进了前殿,两侧四尊神将,脑袋都掉了,看不出个模样。瘦麻秆推着姜小沫又往前走,院子里的青砖高低不平,一步一个坎,迎面的正殿在三层台阶之上,比前殿也好不到哪儿去,墙壁斑驳、檐角半塌,四下里蛛网密布、杂草丛生。殿内极为宽敞,四壁点着灯烛,蓝幽幽的火苗子不住颤动,有如鬼火相仿。同时有一阵阵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姜小沫提鼻子一闻,其中又夹杂着几分馊臭的味道。无数乞丐或蹲或坐,也有斜躺在地上的,身上穿得又脏又破,五颜六色什么样都有,甚至有从死人身上扒来的装裹,正各自端着破盆烂碗,唏哩呼噜地往嘴里灌汤水,吃相都如同饿死鬼投胎。
大殿尽头的供桌上摆着七八个破砂锅,盛满了鸡鸭鱼肉,有个周身癞疮的大胖子坐在供桌后边,周遭架着取暖的炭火盆。此人一张大脸,两只眼一大一小,正面看不见脖子,四五层下巴叠在腔子上,寸把长的短须稀稀拉拉,但凡看得见肉的地方,都长满了大大小小的脓疱,有鼓得锃亮的,有破了流着脓水的,也有干了结痂的,红橙黄绿紫什么颜色的都有,看一眼能恶心三天。穿着打了两三个补丁的锦缎红袄,滚圆的肚皮顶着桌边,稍微一动,周身肥肉跟着嘟嘟乱颤,几乎要流出来了。手攥一根杆棒,四尺多长,粗如鹅蛋,亮似乌金。几个年纪轻轻的乞丐婆子陪在旁边伺候着,均是描眉打脸、青布包头、衣衫不整、半掩酥胸,倒还有几分姿色,江湖上管这一路乞丐婆叫作“女拨子”,正一口酒一口肉地往大胖子嘴里塞。姜小沫偷眼一瞄,心说:“甭问,这个大胖子准是花子头了。”
饭庄子里的剩菜折箩分为三等:掌柜的和厨子吃头箩,不乏整鸡整鱼,甚至没动过筷子的;跑堂伙计和学徒吃二箩,也能见着荤腥,至少有那么几块肥肉片子;三箩只剩下鱼刺骨头烂菜叶子了,这才轮得到叫花子。锁家门的乞丐说是讨饭,可从不堵在门口,不耽误饭馆做生意,伙计按时将剩饭剩菜倒入木桶,从后门交给他们。一般的叫花子吃三箩,门中论得上身份的吃二箩,乞丐婆和鞭杆子吃头箩。对外说是头箩,实则是单做的,但是规矩不能破,无论山珍海味多好的东西,必须倒在破砂锅里,因为你势力再大也是要饭的,只能吃折箩、住破庙,刚买的砂锅子敲豁了口才能用,穿的绫罗绸缎也得打几个补丁,否则就冲这三妻四妾、文臣武将的阵势,手底下又管着这么多流民,说反不就反了?不能让朝廷把你当成眼中钉、肉中刺。
瘦麻秆带着一伙小叫花子,一步一棍打着姜小沫往前走。姜小沫不服不忿,挨一棍子骂一句,句句不带重样的,越骂调门儿越高。锁家门鞭杆子“大罗罗密”正吃得满脑袋都是油,迷迷糊糊无精打采,撩眼皮瞟了瞟姜小沫,气哼哼地骂道:“哪他妈来的蛤蟆吵坑,搅得爷心烦意乱!”瘦麻秆照着姜小沫腿窝子踹了一脚,叫他跪下,然后毕恭毕敬地禀告:“大帮主,有个外来的狗崽子,跑咱地盘上抢饭吃,被哥儿几个抓住了,带回来挖出心肝给您下酒。”大罗罗密瓮声瓮气地说:“臭要饭的脏了吧唧一身跳蚤,我吃得下去吗?那什么,官牢中还缺个顶命鬼,正可拿他凑数!”
所谓“顶命鬼”,指的是砍下脑袋交给官府,充为马贼土匪领赏,或是哪家吃了人命官司,买通官府和丐帮,胡乱找来一个替死鬼,给出钱的主家顶命。不一定掉脑袋,也有替人蹲大牢或充军发配的。大罗罗密一声令下,当时过来几个叫花子,先把姜小沫锁到供桌旁的抱柱上,跟前搁着臊气烘烘的尿桶子,至于几时带去官牢当顶命鬼,得等大罗罗密吃饱喝足了再说。姜小沫已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上下没有不疼的地方,看着大罗罗密守着满桌子酒肉胡吃海喝,又闻着大殿里的饭菜香,直饿得肚子咕咕乱叫。他心中愤恨至极,正要破口大骂,却被一个弓腰驼背的老叫花子,拿一块破布塞到了嘴里。姜小沫只觉又咸又苦的恶臭直撞脑门子,熏得几乎晕死过去。
就在此时,又有一个叫花子进来通禀,说是外边来了个拜山头的。入国问禁、入乡问俗,江湖人来此拜山叩寨的太多了,大罗罗密没当回事儿,伸手捏了块花墩肉扔到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叫花子领命出去,带进来一个风尘仆仆的老客,看样子四十岁上下,头顶狗皮帽子,身穿反毛皮袄,肩上背着一个蓝布褡裢,里头塞得鼓鼓囊囊,脚蹬毡子靴,叼着个半长不短的烟袋锅子,打扮得土头土脑,却长了一双贼亮的夜猫子眼,从里到外透出一股子精明,还牵着一头黑驴,缎子似的皮毛乌黑发亮,粉鼻子粉眼四个白蹄子。大罗罗密那对阴阳眼也不是摆设,一望即知,来人是个憋宝客,当下用手一指,厉声呵斥:“好大的贼胆,敢来我二鬼庙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