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生活所迫,姜十五也得出去跑江湖,不过老鸳鸯调出自市井,要用本地方言来唱。不是那个字音,唱出来不是那个味儿,外地人欣赏不了。生意不得地,当时就受气。你水土不服,唱得再好也没用,所以得另想辙。在外埠玩意儿场子撂地卖艺的时候,他先敲着小鼓唱上一个小段。为什么不能唱大段儿呢?像什么《秦香莲》《珍珠衫》《风吹铁马》,词儿又多、板又慢,那唱不到一半就没人听了,必须是《盼情郎》《恨五更》《后娘打孩子》之类的小段儿,皮儿薄易懂,唱词也通俗,二六板听着还俏皮。等到聚拢了一批观众,他便开始卖“千金丸”。那是一种加入薄荷脑冰片、蜂蜜甘草的山楂丸,做法非常简单,成本极其低廉,江湖上管这路买卖叫“挑汉儿的”。外地人听不懂老鸳鸯调,围观的顶多瞧个热闹,不可能掏钱,姜十五只有通过卖千金丸谋生,但无论如何不能说这个“卖”字,一定得说白送,否则拢不住人。
旧时的艺人也是真有本事,嘴上说着白送还得让你把钱掏出来,一开口全是套路:“各位各位,在下来在贵宝地,班门弄斧唱这么一小段《傻女婿》,唱词是说一个傻女婿去给丈母娘抓药,方子上这几味药实在难寻。有什么呢?王八犄角蛤蟆毛、天上飞的燕子屁、四棱鸡蛋要八个、家雀儿撒尿两水筲、王母娘娘的胭脂粉、玉皇大帝的蟒龙袍,还有三根灵芝草,外加五个大蟠桃。江湖郎中可说了,找来这几味药,丈母娘的命能保,找不来这几味药,丈母娘就要一命归西赴阴曹……”说到此处,围观的人更多了,姜十五话锋一转,“时调俚曲,一听一乐,您能站住了听我唱这么一段,那就是捧我的场,我得谢谢您。说谢可不能白谢,狗掀帘子光凭嘴,那可够不上一撇一捺,所以说我得送您点儿什么。人吃五谷杂粮,免不了有个灾有个病,正好我从天津卫出来,带着几粒千金丸,我白送给各位了!咱这个千金丸,借了诸葛行军散的古方,加上祖传的七十二症方,乃化食消毒清凉解热之灵药。那位问了,你手上这千金丸怎么卖?我刚才可告诉您了,您是来着了,一个大子儿不要,我就白送给您了!您各位也知道,夸海吹牛不能信,墙上画马不能骑,水仙花当不了独头蒜,脆萝卜充不了大鸭梨。走江湖的跑江湖,哪州哪县我不熟?我又不是傻子,为什么白送呢?一来您捧我的场,我得承您的情;二来您吃着好,可以替我传个名。常言道‘小的不去,大的不来’,借您各位的金口传出名去我再卖不迟。来来来,哪位想要尽管伸手!”白吃馒头哪有嫌面黑的?还别说是灵丹妙药,屎蛋子不要钱那也是香的,老少爷们儿争着伸手接药。姜十五一看众人都等着接白送的千金丸,马上掏出一沓子小纸条,有伸手的就递上一张,然后告诉围观的人们:“说是白送,却有三不送:小孩子不送,他用不上;聋哑人不送,他不能给我传名;僧道不送,我不结那个缘。您看这位大哥问了,除了那三不送,在场的有一位送一位吗?说白送也不能那么送,因为人多送不过来。真有心要的,您先接我一张小纸条,不多不少整三十张。咱只当品品君子,吓唬吓唬小人,本来十文钱一粒的千金丸,凭纸条一文钱一粒,您买一粒我送一粒!”
用江湖上的话说,卖千金丸是“前棚”的买卖,讲究“圆黏把点”,说白了就是把人拢住了,凭着一张嘴,让人家心甘情愿地掏钱;再一个是“后棚”的生意,认准一个老实巴交、伸脖子等着挨刀的阔主儿,避开大庭广众,引到偏僻之处,施展开“翻纲叠杵”的手段,千方百计榨取对方钱财,真有那心肠歹毒的,一捋“黏啃条子”口沫横飞,将病原病理说个一清二楚、头头是道,非把这位“空子”蒙个倾家荡产不可。姜十五本身是唱时调的艺人,一向清白本分,犯法的不做,犯禁的不吃,撂地卖千金丸已觉愧对师门,饿死也不肯做坑人的“后棚”勾当,所以说平时赚那几个钱,勉强刚够糊口。
江湖艺人四海为家,凭着两条腿,没有去不到的地方。有那么一次,姜十五来到开封府大相国寺撂地。头几年黄河决口,大相国寺成了一片汪洋,洪水退去之后,大殿塌了,院墙倒了,香火也断了,却成了江湖艺人的一块宝地。南来北往的各路“老合”,走马灯似的到此做生意,终日里人头攒动,百艺俱全。
姜十五落脚在附近一个车马店,这里住了不少闯江湖卖艺的,其中有一个唱弦子鼓的女艺人。老家在直隶三河,也就十八九岁,身材高挑,长得白白净净,鹅蛋脸樱桃口,两个元宝耳朵,水灵灵一对秋波杏眼,梳着两根黑漆似的大辫子,辫子梢儿上的两根红头绳好像两簇火苗子,一下就把姜十五给燎着了。这闺女本来跟着她爹一同卖艺,她唱大鼓书,她爹弹三弦。前些天她爹病重去世,没了弦师,她的大鼓也唱不成了。姜十五交朋好友,看见个穿白戴孝的姑娘成天在车马店里跟着忙活,免不了问上几句。跑江湖的闺女,可不跟大家闺秀似的。两个人又算同行,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彼此就熟络了。跟姑娘一聊才知道,她会的书还真不少,整本大套的《杨家将》《薛家将》《呼家将》,这叫“三碗酱”,江湖上叫“万子活”,没几年苦功夫唱不了,《小寡妇上坟》《老鼠告猫》《劝人方》《郭巨埋儿》之类的小段更是张嘴就来。姜十五艺多不压身,弹得一手好三弦,俩人就搭伙在大相国寺撂地。虽然这姑娘一个大字不识,但是脑子挺快,不拘泥于死词儿,看见什么唱什么,加之诙谐俏皮,无论台上台下,总爱抖个“包袱儿”,嘴皮子也有劲,字正腔圆嘎嘣脆,模样也水灵,得了个“大鸭梨”的艺名,渐渐叫响了。大鸭梨唱鼓书,最会留驳口,比如唱《杨家将》,杨七郎天齐庙打擂台,力劈潘豹,潘仁美上金殿告状,老令公杨继业把七郎绑上,拔出宝剑要杀——就在这个当口,便停住不唱了,拿着大碗转圈打钱,这叫“书说险地才能挣钱”,听鼓书的想再听下回,纷纷掏钱,没有走的。一来二去的俩人挣了不少,还处出了感情,郎有情女有意,从搭伙的变成了两口子。
以往那个年头,艺人没好日子过,到处都有欺行霸市的滚地龙、坐地虎、粗胳膊大王、细胳膊黑手、没皮没脸的臭无赖,听书看曲不给钱不说,盯上哪个女艺人,哪个女艺人就得脱层皮。大鸭梨有几分姿色,常遭地痞流氓调戏,成家之后,姜十五不让她再抛头露面唱大鼓了。姜十五的爹娘均已故去,但祖父姜老太爷尚在,他如今又成了家,买一粒送一粒那点儿收入可不够养家糊口了。由于常年在江湖上行走,他瞧出了其中的一些门道。在当时来说,像什么直隶保定府、山西太原府、山东济南府,可以去这些个大地方的戏园、茶楼演一整台节目,都得是有点儿名气的角儿,一般的艺人凑不上前。但是天津卫藏龙卧虎,能够在这块杂八地站住脚、吃上饭,哪一个不是身怀绝技?如果找几个在天津城鸟市儿上撂地的江湖艺人,比如顶大缸的、变戏法的、唱大鼓的,耍弹变练凑上一台整戏,去到小一点儿的地方登台献艺,岂是乡下的草台班子可比?姜十五觉得这是一条生财之路,就凭着多年以来积攒下的人缘儿,组织了一帮子说野书、唱鼓曲的艺人外出表演。尽管一年到头东奔西走,吃苦受累挨欺负是家常便饭,又没有任何保障,却也强似守家在地,多少赚了点儿钱。
老姜家过去住在南门里,一间小屋又矮又破、八下子漏风。如今家中添人进口,又攒下几个钱,就想换个住处。旧时的天津城是“北门富,东门贵,南门贫,西门贱”,北门一带商贾聚集,多是深宅大院,房价太高够不上。西边还不如南边,因为土娼聚集,西门外又是杀人的法场和乱葬岗子,孤魂乱跑、野鬼遍地。人往高处走,总不能从南边搬到西边去,那不是越混越出溜吗?
姜十五挑来选去,相中东南角一处独门独院,把着胡同口有那么三间小房,价钱挺合适。靠墙根长着一棵香椿树,既可以遮阴,天暖了又有香椿吃。香椿嫩芽儿拿盐码上,新烙得的大饼夹上刚炸透的馃篦儿,再裹上点儿香椿叶子,又香又脆,就冲着这一口儿,这房子买得就值!买卖双方写文书立字据,一手交钱一手交了房契。姜十五把小院从里到外拾掇得干干净净,看好皇历,选准日子,一家人高高兴兴迁入新宅。想不到此宅哪儿都不错,单单不旺人丁,两口子这几年紧着忙活,接连生下三个孩子,可是一个也没保住,再往后大鸭梨怀都怀不上了。姜十五心里别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姜家传到我这辈儿不容易,竟此断了香火不成?”大鸭梨也着急,光抱窝不下蛋,搁在老年间,这可是“七出”之首,当家的一纸休书给你赶出去,官司打到哪儿都不占理,再加上街坊四邻风言风语的,那也是好说不好听。只得入乡随俗,按照天津卫的老例儿,去分水娘娘庙拴娃娃。所谓的“拴娃娃”,又叫“拴喜儿”或“抱孩子”。娘娘庙在当地香火极旺,民间相传,三月三赶庙会那一天,拴娃娃最为灵验。
当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大鸭梨梳头洗脸,换身干净衣服,带上提前备好的供品、香烛出了门,赶着去烧头一炷香。进庙拴娃娃的都是妇道人家,可娘娘庙门口总有不少憋着坏的地痞,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趁着上香的人多,哼哼着淫词浪曲,到处挨挨蹭蹭,专占小媳妇儿的便宜。大早晨的人少,姜十五更不放心,万一遇上俩无赖,趁着街上没人指不定干出什么事来。所以他也起了个大早,送大鸭梨去娘娘庙。
那几天倒春寒,冷风呼啸,寒气袭人,给这两口子冻得够呛。走到半路上,见着一个卖茶汤的小摊子,一尺八寸高的大铜壶坐在炭火炉子上,顺着壶嘴“呼呼”往外冒热气。姜十五出来得太早,还没吃早点,想买两碗热茶汤暖暖身子,捎带着讨句口彩,借卖茶汤的小贩之口说句吉祥话。烧香许愿的大多在乎这个。怎知这个小贩拙嘴笨舌,不太会说话,只顾闷头沏茶汤,盛上半碗秫米面用温水调匀,壶嘴对准小碗,抓起壶把,将一股沸水注入碗中,撒上糖霜、桂花、葡萄干、青红丝,这就齐了。茶汤本应十分浓稠,小铁勺插在里面也倒不了,可是刚出摊儿,大铜壶里的水尚未煮沸,头碗茶汤冲得稀汤寡水,小贩连说不行,手忙脚乱地重沏了两碗。大鸭梨等得心里头直撮火,埋怨姜十五不该买茶汤,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吗?说什么也不肯喝了,气哼哼地要走,结果一不留神又把冲茶汤的大铜壶碰翻了,洒了多半壶热水,得亏没烫着人。小贩不干了,拽着姜十五不让走。姜十五无可奈何,赔了不是又赔钱,再没这么不顺的了。两口子一路上怄着气拌着嘴,磕磕碰碰来到娘娘庙。
姜十五在门口等着,大鸭梨一个人进了庙门。她来得太早,大殿里还没什么人,慈眉善目仪态端庄的天后圣母老娘娘坐于正中,左边是天花仙女,右边有挑水哥哥,其余各位娘娘分立两侧。大鸭梨刚才数落姜十五的时候,简直是舌头尖儿开花,见了老娘娘她可收敛多了,一句犯勿的话也不敢说,毕恭毕敬地供上槽子糕大八件,烧上贝子香,点起一斤多重的大蜡烛,跪在神像前磕头祷告,祈求老娘娘赏一个长命之子,让老姜家接续香火。自古相沿,拴娃娃不要钱,但是得买香火道人的五彩线绳,看你的心意,一两个铜子儿不嫌少,给个元宝也不嫌多,反正是心诚则灵。大鸭梨狠了狠心、咬了咬牙,掏一两银子买了一根五彩线绳。香火道人接了银子,低声叨念:“天后娘娘有灵验,求福给福,求寿给寿……”
娘娘庙里供着十二位娘娘,有眼疾的去拜眼光娘娘,孩子染上天花痘疹的去拜痘疹娘娘,求个一儿半女的去拜子孙娘娘……大鸭梨诚心诚意地敬神烧香,从前殿的哼哈二将、四大金刚,到后殿的白老太太、王三奶奶,挨个儿拜了一遍,脑袋瓜子都磕晕了。过去讲究烧香不落神,倒也没错,只不过到了拴娃娃的时候,她有点儿挑花眼了。泥娃娃全在子孙娘娘跟前,大鸭梨仔细一看,子孙娘娘的肩膀上、袖口里、手心上、脚底下,以及桌子底下、椅子边上,全是各式各样的泥娃娃,如同到了娃娃山,一个个歪毛淘气的小胖小子神态各异,举着糖葫芦的、拿风车的、拉胡琴的、翻跟头的、啃香瓜的、念书写字的……她看哪个都好,哪个都对她的心思,一时拿不定主意,在大殿中转来转去。转到天后老娘娘的神龛前,忽然眼前一亮,神龛角落中有一个憨态可掬的泥娃娃,比子孙娘娘身边的泥娃娃大出一倍有余,虎头帽子虎头鞋,紫衣紫袍,小脸蛋白里透红,手捧金元宝,身上还挎着弹弓,赛过杨宗保,不让俏罗成。大鸭梨一眼相中了,嘴里念叨着:“这就是我的儿!”探过身子把五彩线绳套在娃娃的脖子上,抱在怀中刚要走,却被老道拦住了。
娘娘庙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拴娃娃的要把娃娃“偷”走,不能让老道看见。其实在殿中看守香火的老道,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见也当没看见,因为他还指望你买他的五彩线绳拴娃娃呢!
老道伸手这么一拦,大鸭梨也蒙了:“我又不是没买你的五彩线绳,该给的香火钱也给了,怎么还不让拴了?”老道也是吃江湖饭的,认得这是姜十五的媳妇儿大鸭梨,告诉她说:“拴娃娃你去子孙娘娘身边找,相中哪个尽管拴了去,这个却不能动。”大鸭梨认定了挎着小弹弓的泥娃娃,再也舍不得撒手了,给老道来了个不论秧子,急赤白脸地分辩:“不让在娘娘庙拴娃娃,你还卖哪门子线绳?我可是足足给了你一两银子,这个娃娃也在大殿里,凭什么不让我拴?”老道也生气了:“你看你这个大嫂子,四六不懂,还穷矫!此乃老娘娘驾前的护法灵官,怎么能让你拴了去?”说话这时候,进来烧香拜神的越来越多,大殿里都挤满了。大鸭梨也不能明抢,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泥娃娃放归原位,可是相中了这个,别的哪个她也看不上了。趁老道忙着收香火钱,她又偷偷拴上那个虎头虎脑的泥娃娃,用块红布裹上,暗暗叨咕着:“没福的小子坐庙台,有福的小子进娘怀,姑家姥家咱都不去,跟着亲娘把家还!”
且说大鸭梨揣上泥娃娃,头也不回地出了庙门,随姜十五回到家中,把泥娃娃摆到堂屋八仙桌上,两口子越看越喜欢。当天晚上,大鸭梨在泥娃娃面前放上一碗秫米粥、几个饺子,手拿马勺磕着桌边,口中念念有词:“黑娃娃,白小子儿,跟着爹娘吃饺子儿!”念叨了七八遍,方才撂下马勺回屋睡觉。
转天晌午,有人在外边叫门。姜十五开门一看,竟是娘娘庙的老道找上门了。老道冲进屋来,指着桌上的泥娃娃说:“不让你拿你偏拿,实话告诉你们,前几年我在殿中当值,瞧见一道金光降下,正落在这个泥娃娃身上,那是老娘娘驾前的护法灵官显圣了,你们家小门小户的担不住,还不赶紧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