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位站在台口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傻哥哥跟廖春庭那个小徒弟在边上,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听得似懂非懂。书场掌柜的、小伙计觉得苗头不对,也凑了上来。廖春庭暗觉不妙:“看此人岁数不大,择毛儿倒挺准,我自己说了这么多年都没留意过,万幸是搪塞过去了。不知他还有什么幺蛾子,可是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得逞。不在钱多钱少,丢不起这个面子!”他心里头直打鼓,脸上却故作镇定:“你还要问什么?”姜小沫嬉皮笑脸地说:“您刚才那段贯口使得不赖,够见功夫的。只不过我有一点听不明白,一寸来长的豆芽菜,根根都是四个味儿,一半酸、一半辣、一半咸、一半甜,按我所想,两个一半是一个,它怎么出来的四个一半呢?这个犄角旮旯我实在琢磨不透,还望您给我点拨点拨!”廖春庭略一沉吟,依旧对答如流:“这也没毛病,八里二贤庄的厨子厉害啊,那一盘豆芽菜不一般,你吃到嘴里,那是酸中带辣,再咂摸咂摸嘴,又有一番甜中带咸的回味,真可以说是根根入味儿,它是这么个四个一半。要不然呢?区区一盘炒豆芽菜,又不是龙肝凤胆,配得上招待秦二爷吗?如果说仅仅为了摆在酒席宴上凑数,单二员外岂不是太小气了?可不瞒你说,那一大桌子菜,最厉害的就是这盘豆芽菜!”一番话说完,廖春庭面露得意之色,对自己随机应变这两下子颇为满意。
姜小沫一嘬牙花子,心说:“廖春庭啊廖春庭,真有你个老小子的,也太能对付了!只不过你哄得了别人,可哄不了我姜小沫!”当下又一点头,说道:“得了,我信您说的,可还有一处我没听明白!”事到如今廖春庭也豁出去了,赌着气说道:“你随便问,还有哪一节听不明白?”姜小沫嘿嘿一笑:“豆芽菜前头还有一道菜,叫什么……烩豌豆?”廖春庭嘴角子微微一翘:“没错,豌豆可不是四个味儿了!”姜小沫摆手道:“您别着急啊,容我问完了,秦二爷在二贤庄住到过了灯节,应该还没出正月,是不是?”廖春庭点了点头:“是又如何?”姜小沫嬉皮笑脸地说:“那行了,众所皆知,豌豆初夏开花,盛夏结豆,正月里天寒地冻,从哪儿来的豌豆呢?”
廖春庭心中暗骂:“我他妈上辈子踹了多少绝户坟?怎么碰上这么一个佞丧种啊!”脑门子当时就见了虚汗,嘴上却不肯认栽:“那也没错啊!人家府上备着晒干的豌豆,用时再拿水发了,那还不行吗?”姜小沫心中窃喜:“放着活路你不走,自己就往死道上钻吧,小爷我单等你这句呢!”当下又一抱拳道:“先生圣明,可这晒干的豌豆,再怎么泡水它也是黄的,那么敢问您那句‘恰似碧珠落玉盘’是怎么来的呢?黄豌豆能叫‘碧珠’吗?您要说那是金豆子,我也就不问了。”廖春庭这一次是真没话说了,两只眼瞪得溜圆,吭哧瘪肚了老半天:“这个……那个……他他……他老先生都是这么教的……”姜小沫得理不饶人:“廖先生,咱甭提这个那个的,评书评书,说的是书,评的是理,说书的怎么能不讲理呢?传艺的老先生教错了,您也跟着错?您还有理了?您掺汤兑水滚大梁不要紧,前翻后赶扒门槛也不要紧,那顶多是能耐不够把书说塌了,却不能胡说八道,哄弄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傻哥哥也听出门道儿了,指着廖春庭哈哈傻笑:“哄弄人!哄弄人!”
廖春庭脸憋得跟紫茄子皮一样,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这段书他说了半辈子,没想到栽在一盘子豌豆上了,要不怎么说在天津卫吃张口饭不容易呢?当场双手抱拳,给姜小沫作了个揖:“您给我长能耐了。咱按规矩办,今天挣的钱全归您,我再额外给您拿上一吊。瓜子儿不饱是人心,多多少少就这些了。您收着!”说完吩咐小徒弟去后台拿钱。小徒弟是真舍不得,这得换多少肉包子吃呀!攥在手里舍不得撒开。姜小沫也不跟他客气,伸手抓过来往身上一背,又卷了书案上的钱,带着傻哥哥扬长而去。
那么说廖春庭恨他吗?不恨,为什么呢?说到底姜小沫还是给他留了面子,等听书的走光了才过来择毛儿,如若当着众人的面给他问住了,赔钱事小,今后还怎么在九河下梢说书卖艺?何况古人说“一字为师”,自己看不出自己的毛病在哪儿,别人戳破这层窗户纸,是给你指点迷津,督促着让你长能耐,你不该感谢人家吗?这就是明白人!
打从这儿起,姜小沫跟傻哥哥有活儿干了,在天津卫城里城外东游西逛,专去各个书场子,挑说书先生的漏子,端大碗敲竹杠。并非他本事大,而是说书的传艺,无论《三国》《列国》《东西汉》,还是《盗马金枪》《明英烈》《包公案》,向来没有完整的台本,师父教徒弟也不可能一口口地喂。先给师父当跟包,捧着大褂儿、托着茶壶,走到哪儿伺候到哪儿。师父台上说,自己在台侧听,能记多少记多少,火候差不多了,师父会给他传几套赞儿,念叨一个书梁子,讲讲怎么拴扣儿,其余的全靠徒弟台上台下自己揣摩。哪怕是同一套书、同一段场景,换了不同的先生,说的都不一样。比如隋唐中的二贤庄,有的先生说在城南八里,有的先生说在城西十五里,甚至人名绰号都有分别,各人有各人的路数,只要能够自圆其说,怎么讲都不算错,即兴发挥的外插花更多,只有这样才留得住座儿,否则再出彩的一套书,听一遍听两遍,也没人再听第三遍了。正因为词儿不固定,一多半内容是临场发挥,话赶话随口一说,很容易让人逮住漏子。姜小沫脑瓜子活泛,打小被他爹娘还有那些来家里串门的叔叔大爷熏出来了,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相当于半个内行。你让他上台说书唱曲,兴许还欠点儿火候儿,“逮个漏、择个毛”可是易如反掌,这叫“贼吃贼,吃得肥;相吃相,吃得胖”。
书场子里龙蛇混杂,欺行霸市的从来不少,动不动打混架,掀桌子飞板凳,吓得书座儿四散奔逃。但是白道上有官府管辖,黑道上有帮派势力约束,纵有一些冲突,也不至于闹得太过。姜小沫和傻哥哥却不一样,仗着江湖规矩,讹钱讹得名正言顺,谁都拿他们没辙。不到两个月,各个书场子里的说书先生全成了惊弓之鸟,一看见姜小沫在台下,心里头就打鼓,越嘀咕越出错,费了半天唾沫,钱都给别人挣了。也有的书场子不服,找来几个地痞收拾姜小沫。姜小沫打小就是个坏尜尜儿,难死老木匠都旋不出来这么个玩意儿,闯荡江湖十年,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傻哥哥虽然腿残了,动上手可也不含糊,拐杖抡起来当棒子使。讲打讲闹,他们俩一个顶八个,又都混过锅伙,寻常的地痞无赖,哪里是他们的对手?这二位一奸一傻、一文一武,靠着这身“能耐”,游走于各大书场子之间,多了能讹上一吊两吊,少了也得有个百八十文,到月头儿一算,比三位说书先生加起来挣得还多,成天的胡吃海喝、招摇过市,又自在又舒坦,给个县太爷都不换!
清明前后,天气渐暖,姜小沫和傻哥哥又进了一家书场子。台上先生说的是《明英烈》,行内叫“明册子”,又叫“使大枪杆儿”,正说到热闹回目——怀远安宁黑太岁常遇春,马踏贡院墙,大闹武科场。这位先生五十来岁,瘦小干枯,二目炯炯,留着两撇黑胡,喉咙沙哑,定场诗念得字正腔圆,开了书却是一嘴的天津话。说评书的行走江湖,什么地方的书场子能挣钱去什么地方,响了万儿便多留一段时日,若是开闸走水不上座儿,那就得辞了买卖另觅他处。不过也有守家在地的,从小在茶楼、书场子里泡大,觉得听书不过瘾了,索性自己下海,兴许没得过正经传授,功底稍逊一筹,但对当地书座儿的喜好一清二楚,平常怎么说话,上了台怎么说书,穿插着讲上几段街头巷尾的传闻实事,笑论风云、坐谈今古,老百姓听着亲切,愿意给这样的先生掏钱捧场,因此这些先生不必背井离乡也可以挣钱糊口。《明英烈》是一部袍带书,多半是跨马抡刀、摆阵攻城的故事。正讲到常遇春单手力托千斤闸,另一只手挥动虎头錾金枪拨打雕翎,说书先生有心站起来比画几手刀枪架儿,知道准能赢下“疙瘩杵”,听书的会格外多打钱。他本来坐在椅子上,往起这么一站,刚往前一探身,正瞧见坐在后排的姜小沫和傻哥哥。眼下在天津卫书场子里说书的先生,可没有不认识这二位的。这位先生一下子就“顶瓜”了,心里暗道一声“不妙”,刀枪架儿没使全,还险些闪了老腰。故作镇定坐下来,喘了口大气,拿手帕擦了擦汗。再一开口,那真是“卖煎饼馃子的翻车——全乱套了”!一段“力托千斤闸”翻来覆去说了三四遍,在评书行里这叫“倒粪”,前言搭不上后语,车轱辘话没完没了。其实他自己也想说下文书,但是拿眼角余光往台下一扫,就感觉姜小沫冲着他一脸坏笑,心知今天算是白忙活了,挣的几个钱怕还不够打发这二位祖宗的,一时心乱如麻,口中拌蒜,能不忘词儿吗?甭说姜小沫,在场的书座儿有一个算一个,全都不乐意了,有的起哄叫倒好儿,也有转身走人的。听到散场,姜小沫上去端大碗,那还用费劲吗?张嘴施牙,三言两语给说书先生问得哑口无言。无可奈何之下,说书的扭头招呼了一声:“丁爷,您快出来给评评理吧!”
话音未落,但见布帘子一挑,打后台出来一位,晃着膀子满嘴酒气,边走边嚷嚷:“端大碗你也不看看地方,哪怕你是个钻天猴儿,丁爷不给你点火,你也上不了天!”姜小沫循声一望,来人长得五大三粗,这天也不算热,却敞着小褂衣襟,露出刺在胸前没涂黑脸儿的钟馗,不是旁人,竟是他爹姜十五的把兄弟——专管闲事的丁大头!两人一别十年,姜小沫长大了,但眉眼、脸盘没怎么变,那个不服不忿的劲头子跟小时候一样。丁大头也认得出他,当时酒醒了一半:“这话儿怎么说的,咱爷儿俩差点儿打起来!大水冲了龙王庙——
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走走走,喝酒去!”故人相见,姜小沫也顾不上端大碗了,拽着傻哥哥,爷儿仨一同奔了小酒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爷儿俩各自把这十年的过往简略交代了一番。丁大头对姜小沫说:“在书场子讲《明英烈》那位先生,跟我可是老相识了,跟你爹也有过交情,这阵子总有人在书场子捣乱,他也是迫于无奈,这才想起了你丁大叔,特地请我来看场子,一天二十个大子儿。钱多钱少搁一边,我这忙忙叨叨的,不乐意来啊!可架不住他软磨硬泡好话说尽,又都是街面儿上的朋友,我磨不开面子,过来替他盯两天,没想到碰上你了!我说小子,咱办事儿之前不得先摸摸良心吗?你爹你娘当年也是跑江湖的,走南闯北也没少挨欺负,我可不能让你端大碗欺负艺人,挣这个钱太缺德。何况你再这么折腾下去,说评书的都不敢来天津卫了,书场子全得关张,你让老的少的上什么地方解闷儿去?”姜小沫脸上一红:“您说的理儿我全明白,可谁叫我任嘛儿不会,没有吃饭的能耐呢!端大碗的买卖来钱容易不是吗?”丁大头一拍桌子:“我的老贤侄,可别怪我挑你的理儿,我跟你爹一个头磕在地上,我看着你长大的,你就跟我亲儿子一样,你在天津卫吃不上饭了,怎么不找我呢?说什么也不能再去端大碗了,你住我家去,今后跟着我混!”又对傻哥哥说道:“你是小沫的兄弟,就是我丁大头的侄儿,我管你们哥儿俩吃喝!”姜小沫不想驳丁大头的面子,他也不能驳,想当初他们家遭逢危难,三亲四故全断了道儿,多亏有丁大头帮衬着,他爹娘才不致扔在乱死坑喂了野狗,姜小沫再混也分得清谁远谁近,于是带着傻哥哥,跟丁大头回了家。
丁大头这辈子一事无成,文不能测字、武不会卖拳,任什么手艺没有,还舍不得出力气,只会到处胡混,家里头盆朝天碗朝地,窝头眼大饽饽小,干饭稀稀饭少,自己尚且过得饥一顿饱一顿的,拿什么养着姜小沫和傻哥哥?他倒有个计较,这阵子他正跟着一个棚头儿混事由,干什么呢?旧时每年入夏之前,有钱的大户人家就在院子里搭天棚遮光乘凉,这个活儿得找架子把式来干。丁大头岁数大,身子胖,登梯爬高上去得把竹竿压折了,顶多给人打打下手,不过他能吹,给棚头儿白话得晕头转向,对他言听计从。转天晌午,丁大头引着姜小沫和傻哥哥来搭天棚。棚头儿一看,姜小沫利利索索、有模有样,可是傻哥哥长得驴球马蛋的,不仅腿脚不灵便,脑子也不好使,他能干得了什么?丁大头紧着找补:“傻有傻的好处,实心眼儿,认死理儿,咱让他在底下给看着这些竹竿儿、芦席、家伙什儿,您不放话,谁也别想拿走,咱丢不了东西啊!何况他还不拿工钱,豆腐坊的盐面儿——白饶的!”自此之后,他们爷儿仨白天跟着工头儿搭天棚,晚上去丁大头家睡觉。当时刚过端午,正是最忙的时候,深宅大院墙高丈八,真有艺高胆大的架子把式,上房不用梯子,两手抠着墙角,双脚往下蹬,“噌噌”几下直蹿墙头,还可以走单梁,往返于屋脊墙头之上如履平地。姜小沫身手便捷,不出三天即可独当一面了。入伏之前,该干的活儿都干得差不多了,棚头儿也养不起那么多白吃白喝的闲人,只得先散伙,等到秋凉拆棚的时候再招呼他们。
爷儿仨挣的钱有数,加之胡吃海喝惯了,不懂怎么省着过,挣一个敢花俩,一旦没活儿可干,自然又是三天两头地揭不开锅。姜小沫暗自合计,无论端大碗还是搭天棚,都不是长久之计,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他脑子里有转轴儿,思来想去又转上一个念头,陈家沟子鱼市上没了锅伙,买卖可不见少,守着偌大一个鱼市受穷挨饿,那不是放着河水不洗船吗?
姜小沫不瞒丁大头,直说了打算折腾一把,占了陈家沟子鱼市。丁大头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行不行!哪有那么便宜的买卖?你不想想,四合、秉合两个鱼锅伙散架了,为什么没人去抢呢?因为各大锅伙全盯着呢!是人不是人的,都在打陈家沟子鱼市的主意。你光棍一条,没半点儿势力,怎么吃得下这么一大块肥肉?”姜小沫问丁大头:“那就没辙了吗?”丁大头也是半个混混儿,低着头想了想,对姜小沫说:“上山问樵、下水问渔,想在天津卫戳个儿,没人托着可不成。我给你引荐一位,天津卫四十八家水会总把头——姓顾名赟,字子谦,大排行第三,人称顾三爷,那可是青龙帮的元老!我在他老人家手底下当过救火的武善,没少卖力气。如果顾三爷能给你当后戳,谁还敢小觑了你?”
正所谓“人的名、树的影”,河东水西关上关下,哪有人没听说过顾三爷的名号?他在家跺一跺脚,四面城都跟着打战,咳嗽这么一声,鼓楼都往下掉瓦片子,那绝对是天津卫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别看水会是民间自办的救火会,可就连县太爷也得给顾三爷面子。因为水会属于“玩儿会”,由民间自发组织,官府不拨饷钱,其中有一多半是耍耍巴巴的混星子,平日里各混各的事由,一旦有了火情,立刻聚拢了灭火。而天津卫人烟稠密,城里城外的商户民宅、寺庙道观、盐坨码头,无论什么地方起了大火,都要指望水会,纵然是火烧眉毛急上房,也得等顾三爷发话,水会的武善们才肯出手相助,这叫“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到了着火的地方,首先打场子,有一个人敲着铜锣来回跑,划出一个圈子,围观者不得近前。如若火势太大,还得扒火道,拆除邻近的房舍,以防火势蔓延,同时开始救火、搬运财物。扑灭了火头,失火的主家必然要给水会拿一份“点心钱”。当然这个钱不是真让你买点心吃,说白了那是一份心意,一来犒劳救火的弟兄们,二来救火用的水车子、水激子、水筲、挠钩之类的器械,损毁了也得修补,或者添置新的,总不能让人家水会自己往里搭钱。这个点心钱谁家也不敢少给,否则下次再着火,你可别怪水会袖手旁观。顾三爷不仅是天津卫四十八家水会的会首,领过朝廷的“五品功牌”,顶戴荣身,上堂不跪,县太爷也得给足了他老人家面子,并且还是个袍带混混儿,在青龙帮收下八大弟子,全是天津卫响当当的人物字号,徒子徒孙更是不计其数。四门两角、运河两岸混事由的,哪个锅伙和哪个脚行有了过节儿,互不相让僵住了,都得请他这样德高望重的袍带混混儿出来说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