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沫缓过这口气,从地上一跃而起,抡开掩身棒子在大罗罗密身上乱打,直似打在一块囊膪上,脓水迸溅,臭不可闻。窦占龙刚才看见大罗罗密踩人这招,立时想到自己的三个结拜兄弟和朱二面子,遭锁家门恶丐围攻,死在口北玉川楼的惨状。前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他不由得“睁开眉下眼、咬碎口中牙”,指点姜小沫奔着大罗罗密的顶门要害下家伙,要一棒子结果了这个横行口北的花子头儿,却听脑后金风作响,急忙往旁躲闪。
说时迟,那时快,铜猫铁蛇化作的黄白二气卷地而来,“嗖”的一下撞入挡住门口的大罗罗密身上。恰在此时,姜小沫的掩身棒子也打到了,只听得“嘡啷”一声响,这一棒子有如砸在了铜铁之上,当场折为两段。姜小沫的虎口也震裂了,鲜血顺着手心淌落。窦占龙看得出来,二鬼庙中镇风的铜猫铁蛇入了大罗罗密的窍。他应变奇快,不等大罗罗密挣扎起身,抬手抛出四个蜡烛头。狐狸坟的地火蜡烛奥妙无穷,只见四团蓝幽幽的鬼火转了几转,随即彻地烧来,拧成一个大火球,将大罗罗密罩在当中,顷刻间,烈焰腾空。
如若是血肉之躯,陷在火海之中,顷刻间就已化为灰烬。烈焰缠身的大罗罗密却似全然不觉,摇动浑身七十八个骨节,铜铁碰撞,哗哗乱响,直似庙会上的狮子滚绣球,扑跌翻腾,横冲直撞,追着窦占龙和姜小沫,走到哪儿烧到哪儿。供桌、香炉、炭火盆、屎尿桶子被撞得七颠八倒,大殿中的抱柱也是歪的歪、断的断,顶子上土坷垃、碎瓦片、烂木屑稀里哗啦往下掉。二鬼庙中浓烟滚滚,火苗子乱窜,连四面墙都烧着了,眼看就要屋塌地陷。
窦占龙见已无退路,掏出褡裢中的撞宝石,抡圆了砸在大罗罗密头顶。铁蛇身上的撞宝石本身没什么用,却可以砸出天灵地宝,只不过用一次小一圈,不到万不得已窦占龙也不会用它。耳轮中只听得金玉碎裂般的一声炸响,大罗罗密身上的一黄一黑二气被砸了出来,锈迹斑斑的铜猫铁蛇落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大罗罗密也一头栽倒,没了铜皮铁骨,他不过是一块臭肉,转瞬间烧成了又黑又臭的焦炭。窦占龙断了老罗罗密的根儿,深仇大恨得报,可是撞宝石不仅砸出铜猫铁蛇,还把地火蜡烛砸灭了。他跟同乐亭县城中的贼头儿、裁缝、当铺东家一样,以自身精气供养地火蜡烛。烛火一灭,他也直挺挺倒在地上,七窍流血而亡。
大殿中的残火渐渐熄灭,姜小沫看着气绝身亡的窦占龙,呆立在当场六神无主,脑袋里翻洋画似的一片接一片:“自小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爹娘太爷捧在手心里过日子,直到一弹弓子打翻了马车闯下大祸,害得自己家破人亡,又为了报仇跑去锅伙当了个小混星子,三刀捅死阚二德子,一路讨着饭来至口北,迫于无奈在玩意儿场子里四处讹钱,又被锁家门的恶丐抓住,落在大罗罗密手上,险些当了顶命鬼。本以为有死无生了,竟得憋宝的奇人搭救,带着我夜入二鬼庙取宝,到头来却是人财两空。不过憋宝的窦占龙有言在先,他当年打下铁斑鸠,折损了一半的阳寿,死在二鬼庙也是命该如此。只须我取走他身上的鳖宝,他仍是命不该绝……”念及此处,姜小沫又低头看了看窦占龙的尸身,猛然想到了无皮相士的话:“埋了鳖宝后患无穷,到时候我变成了憋宝的窦占龙,我自己又上哪儿去了?世上还有我姜小沫这一号吗?”
他心乱如麻,一连转了七八个念头,终究舍不得弃鳖宝于不顾,魔魔怔怔地捡了片碎碗碴子,剜出尸身上的鳖宝揣入怀中,又顺手拿了掉落在地的撞宝石,带上褡裢和烟袋锅子,在二鬼庙后山挖个浅坑,草草掩埋了窦占龙。他慌里慌张地正要走,却又寻思:“如今掩身棒子折了、破砂锅子碎了,只剩一件扯破了的团龙褂子,补一补还能接着穿,万一撞上锁家门的恶丐就不怕了。”可是四下里踅摸了半天,褂子却怎么也找不着了,听憋宝的说团龙褂子能避水火,总不至于烧成了灰烬吧?姜小沫顾不上多想,趁着天还没亮,从祭风台后山下来,凄凄惶惶离了口北。
自此他一个人在江湖上东游西荡,没头鬼似的混了十年。窦占龙给他留下的褡裢里还有若干财物,换个人够用一辈子了。可真应了那句话——“命里注定九升九,走遍天下不满斗”。他从小到大,除了讹卖艺的,就没挣过钱,手上也没管过钱,只会胡花乱造,更架不住有出无进,眼看着褡裢中的银钱见底了,却仍四处漂泊,风梳头雨洗脸,饥一顿饱一顿的,始终找不到安身立命之处,也想不出该干什么。一时间思乡心切,他奓着胆子回了一趟天津卫,找人一打听才知道,前些年大老英勾结小老法,扛着洋枪,拽着洋炮,打破了大沽口,沿海河长驱直入。天津城外的陈家沟子商贾云集,鱼行、货栈、绸缎庄,钱铺、票号、典当行,一家挨着一家,全是真金白银的买卖,“叽里呱啦”满嘴鸟语的洋鬼子看着眼热,蓝眼珠子都瞪红了,见人就杀,见银子就抢,还放了一把大火。有道是“好汉护三村、好狗护三邻”,混混儿们最护“家门口子”,只不过充英雄论好汉的两大锅伙挡不住洋枪洋炮,众混混儿一多半死于乱军之中,二位大寨主也被洋炮轰成了肉渣子,其余的或走或逃,大多下落不明。后来洋人撤走了,陈家沟子鱼市逐渐恢复了以往的喧嚣,但是两大锅伙都没了,他当年惹下的人命官司也早已不了了之。
姜小沫一走十年,而今重归故土,真得说是一无亲二无故了,踏足于九河下梢两眼一抹黑,跟个外地人没什么两样。他心下烦闷,独自在河边溜达,但见不远处围着百十号人,一个五短身材的车轴汉子大声嚷嚷:“都来瞧都来看,押一个赔俩了啊!一边生一边死了啊!赶紧下注了啊!”姜小沫见过街边开局下注的,无非是“一边赢一边输”,何至于“一边生一边死”呢?那得是多大的赌局,连命都不要了?他心下好奇,走到近处闪目观瞧,只见当中戳着一人,长得黑不溜秋,穿一件补丁摞补丁的空管子破棉袄,大脑袋歪脖子,胡子拉碴,直眉瞪眼一脸傻气,两臂拄着双拐,正是当年给秉合鱼锅伙充过人肉回帖,从而落了残的那位傻哥哥!
车轴汉子见人聚得差不多了,用干树枝子在地上画了两个圈,一个圈里写上“生”,一个圈里写上“死”,然后指着河对岸,告诉傻哥哥说:“瞧见没有?那边有一屉热包子,水馅儿的一个肉丸,一咬一嘴油,白吃不要钱!”姜小沫顺着往河那边一看,果然有个伙计模样的人,端着一笼屉呼呼冒热气的包子。围观众人吆五喝六,抢着掏钱下注,有的押生,有的押死。傻哥哥眼珠子外凸,有如闻见了包子的香味,含混不清地大喊:“吃包子喽!吃包子喽!”叫嚷声中,架着双拐“腾腾腾”上了冰面。他平地走道都不利索,何况在冰面上,一踏上脚去,便摇摇晃晃直打滑。一众下注的闲人紧着起哄架秧子,不住口地喝彩,催着傻子往前走。民间有谚“三月三、九月九,神仙不敢河上走”。此时节乍暖还寒,小风刮得飕飕的,河道上的冰层早从横茬儿变成了竖茬儿,有的地方还汪着水,眼瞅快要开河化冻了,哪里走得了人?傻哥哥急着过河吃包子,双拐戳得冰层咔咔开裂,他却全然不顾,兴冲冲走出几步,“扑通”一声掉入冰窟窿,眨眼就看不见脑瓜顶了。再看那伙赌棍,押死的哈哈大笑,催促设局的给钱,押生的跺脚叹气,心疼兜里的银钱打了水漂儿,可没人在乎傻哥哥的命没了。
姜小沫这才明白,他小时候见过这么玩的,他们称之为“押九”,是个缺德带冒烟儿的买卖。宝局子单捡一年之中刚入九或快出九的几天,大河上的冰层要么还没冻结实、要么快化冻的时候,召集赌徒在河边押宝下注,胡乱找个缺心眼儿的傻子过河,赌他会不会掉到河里。年复一年,落水淹死的傻子不计其数,官府一向对此举置之不理,眼瞅着是傻子自己上的冰,谁也没推、谁也没拽。别人视若无睹,姜小沫可看不下去了,脚踏故土眼望生人,好不容易碰上一个熟脸儿,岂能眼睁睁看着傻子淹死?他手疾眼快,三步并作两步蹿到冰窟窿旁边救人。仗着傻哥哥命大,掉进冰窟窿还没沉底,伸着两只手乱扑腾。姜小沫使尽浑身力气,把他拽了上来。傻哥哥落汤鸡一般趴在冰面上,冻得嘴唇发紫,浑身上下直打哆嗦,对着姜小沫左瞧右看,突然两眼放光,大叫:“小沫儿,小沫儿!”姜小沫见傻子居然认得出自己,心里头一阵热乎,十来年看尽了江湖险恶,只有傻哥哥还拿自己当兄弟!
傻哥哥当年耍了一把死签儿,两柄攮子扎透了腿掖子,没动骨也伤了筋,磕膝盖吃不住劲,废了他两条腿,而今双拐掉入冰窟窿沉了底,路也走不了了。姜小沫扶着傻哥哥,一瘸一拐来到傻子的“住处”。天津城东北角有一片开洼野地,以前是条枯水的河道,外来灾民逃难至此,凑合着搭个破屋子,比窝棚稍微结实点儿,四根木头桩子插到地里,几根横木当房梁,秫秸秆扎成把子,加几块木板条绑结实,挡住四周和屋顶,里外抹上黄泥,装上捡来的木头门窗,逃难的一家子老小住进去。待到灾情过去,有的就回老家了,空出不少东倒西歪的破屋子,傻哥哥占了其中一个,权当容身之所。天寒八面漏风,天热蚊叮虫咬,耗子满地跑,屎壳郎到处爬,说话不能张大嘴,否则准得吃苍蝇,站在屋子里不敢打喷嚏,唯恐响动太大,震塌了房顶子,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二人进了屋,点上劈柴,烤干湿衣服,再看傻哥哥那身棉袄棉裤,一捅一个窟窿眼儿,一抖一条大口子,已然糟透了。姜小沫出去一趟,找卖估衣的买了身囫囵裤褂,又取了一副拐,捎上几斤大饼熏肉,回来给傻哥哥换上衣服,吃了顿饱饭,他自己也有了落脚的地方。哥儿俩白天到处闲逛,夜里在破屋中睡觉。
天津卫地面繁荣,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干什么的都有。城里城外的杂耍场子上百戏杂陈,有的是热闹可瞧。卖小吃的更是多如牛毛,也没什么上档次的,全是又便宜又解饿的吃食,仨大子儿一碟的蛋炒饼、俩大子儿一碗的素卤面,甚至有专卖折箩瞪眼食儿的,一个大子儿捞上一马勺,有什么算什么,运气好的赶上一块五花肉、半个四喜丸子,那算开斋了。姜小沫当年带走了窦占龙的褡裢,但是没敢埋鳖宝,拿着撞宝石也用不上。他和傻哥哥又没个营生,嘴却一个比一个馋,能吃好的绝不吃次的,整天胡吃海塞不重样,只有出钱的道,没有进钱的道。一转眼,姜小沫身上的钱见底了,他又不会干别的,想起当年刚到口北之时走投无路,为了有口饭吃,天天跑去杂耍场子给卖艺的捣乱。老话说“隔行如隔山,换行穷三年”,姜小沫的爹娘都是江湖艺人,他在娘胎里就听书看戏,最熟这路买卖,索性故技重施——去书场子“端大碗”,说白了还是给说书先生择毛儿,讹钱敲竹杠。


第7章 姜小沫开逛上
在那个年月,九河下梢说书的地方可太多了,其中也分个三六九等。头一等在茶楼里,前来喝茶的多是文人墨客、绅商富户,也有跑和儿、拉房纤儿的、倒腾古玩字画的,有一半是为了谈买卖聊事儿、应酬主顾,不全是奔着听书来的,听书也不用掏钱,仅付茶资即可。台上的说书先生就是个摆设,提前跟茶楼讲好价码,按天拿份,旱涝保收,不过玩意儿必须出众,说得四平八稳,和风细雨,不能一惊一炸的,且须相貌文雅,用他们的行话说,这叫长得“压点”。如果能耐不行,人又砢碜,说话再不中听,把喝茶的都给气跑了,人家茶楼也不可能请你。
二等说书的占据书茶馆,也叫书场子,条件比茶楼略低,需要通过说书招揽客人。请来的先生能耐都不俗,虽不敢说字字珠玑,那也得是口若悬河,念个赞赋、拉个纲鉴,什么叫唐诗宋词,怎么是两汉文章,张嘴就得来,京评梆曲说唱就能唱,甚至还练过三招两式的,能比画长拳短打,那才称得上文武双全。来此听书的书座,相当一部分是本地最爱听书、听书听得最入迷最上瘾的,掏几个茶水钱,坐住了一听一下午,先生说得好是真捧,说得不好也真往死里撅,起哄架秧子、飞茶壶扔茶碗,赏个大嘴巴你也得笑脸相迎。书场子里的说书先生,论能耐可能比茶楼里的先生差着一截,但是玩意儿必须扎实,以传统书目为主,扣子拴得瓷实,手中醒木一拍,天一样大、火一样急的事你也走不了。说书先生挣多少钱尚在其次,能在天津卫的书场子立住脚、响了万儿,今后去到任何地方都挣得了大钱。
三一等的在书棚子里说,通常是腾出几间当街的民宅,或是开在水铺旁边,找块空地高搭长棚,门口挂块木头牌儿,写着当天的评书回目,以及说书先生的名号。里边摆放几排白茬儿的桌椅板凳,冬天点着炭火盆取暖,夏天挂着艾草驱赶蚊虫,备有五香葵花子、沙窝的萝卜、大碗儿的酽茶,茶水卖得很便宜,主顾也可以只听书不喝茶。棚中没有三尺书台,平地放一张桌子,桌角搁一个粗瓷大碗,用于说到扣儿上打钱。说书先生坐在桌子后头,也没那么多伙计伺候,开书场子的连倒茶带收钱,一个人全包了。打钱的时候,听书的至少掏三个铜子儿,多给不限,却不能少给,给一个两个您趁早省了,那是打发要饭的。长棚再简陋,那也有一个顶子四面围挡,你进来寒碜人不行。书棚中的伙计也都没长好嘴,夹枪带棒来上几句酽儿咕话,不掏钱的明天就没脸来了。听书的坐满了不过六七十人,一多半听众是赶车的把式、脚行的苦力、商号的伙计、摆摊的小贩,五行八作干什么的都有,平时忙于生计,挣钱养家糊口,但该玩儿还得玩儿,该乐还得乐,少不了听评书看杂耍、搓大澡逛窑子。有时生意不好,也得来听书,掏上几个大子儿,再买上一碗茶水,对付一下午。
戳在大道边儿小道沿儿,撂地画锅说野书的为最末等。说书的大多是七路、九路角儿,很少说成本大套的东西,全是片子活,今天说一段儿赚了钱,明天许就换地方了。说的内容千奇百怪,越悬乎越不怕悬乎,越牙碜越不嫌牙碜,只要能够挣下钱来,什么碍口的都敢往外说,哪管什么洒汤漏水、崩瓜掉字儿。也不忌荤素、不分脏净,更不在乎能不能圆得上,只求说着痛快、听着过瘾。前三种听书的地方,偶尔还能看见个把女眷,说野书的地方绝对没有,听这路玩意儿的全是糙老爷们儿。听的糙说的更糙,即便来了一个半个妇女,说书的也得给她轰走:“大嫂子二婶子,我待会儿可不说人话了,您受累挪挪脚儿,另换一家吧!”不过其中也有不少能人,因为明地卖艺那是平地抠饼、对面拿贼,围着听书的人们,十之八九没打算掏钱,去不起茶馆书场子,才在路边听野书解闷儿,你说的东西再不“抓魂儿”,那不擎等着喝西北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