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沫不信邪,拽着店伙计要去柴房看个究竟,就算木柴湿透了,趁着灶火还旺,烘一烘也就干了。窦占龙拦下他:“甭去了,那臊气哄哄的木柴,怎能拿来烧火做蒸食?”姜小沫也觉无奈,只好让店伙计出去买一趟。店伙计说:“二位爷,夜里哪有卖柴的?不行我去别家借一些?”窦占龙已然看出其中古怪,只怕店伙计去哪一家借,哪一家的木柴就是湿的,跑断了腿儿也没用,便吩咐伙计:“去把你们大掌柜请来。”店伙计嘴里应着,连跑带颠地去了,不一会儿引着汤老大进了屋。车马店掌柜整天跟赶路的牲口把式打交道,没多大架子,穿的戴的也不怎么讲究,顶多比店伙计立整点儿,见着窦占龙就作揖。窦占龙二话不说,掏出一张银票交给汤老大:“店主东,一千两银子买下你店里的桌椅板凳、家具摆设。凡是木器,全给我劈了当柴烧。”汤老大满头雾水,我店里的东西招你惹你了?听伙计一说才明白,还以为做梦呢。一千两银子啊!慢说买下车马店一堂破旧的木器,卸下大腿来烧火他也心甘情愿!当时跟苍蝇见了蜜似的,又叫过几个伙计帮忙,将客房里的桌椅板凳、脸盆架、顶门闩、拦门杠……这么说吧,除了房梁门窗铺板,能拆的木器全拆了,伙计们出来进去走马灯一般,全抬到灶房门口,“咔嚓咔嚓”劈成柴火棍儿,一摞摞地抱入灶房,转眼间堆成了一座小山。窦占龙暗暗点头,心说:“我倒要看看谁敢在我面前撒尿!”
灶前一通忙活,万事俱备,只等汤二爷这股子东风了。众人等来等去,却迟迟不见汤二膀子进门。车马店中的一干人等无不称奇,就冲汤二爷那个手气,到不了吃晚饭,他就输得只剩条裤子了,今天这是怎么了,大半夜的还不见回来?汤家大爷拿了窦占龙一千两银子,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叫伙计上宝局子把人揪回来。伙计一边乐着一边扭头往外走,前脚刚迈出门槛,又被窦占龙叫住了。窦占龙跟姜小沫耳语了几句,让他跟伙计同去。姜小沫派头儿挺足,挂着戏韵对伙计说了句:“头前带路!”说完一端架子,嘴里头打着家伙点儿,脚底下迈着四方步出了灶房。
汤二膀子耍钱的地方没多远,就在街对面儿,后窗户正冲着车马店的街门,当中隔着条不算宽的土路。口北的大小宝局子多如牛毛,为什么汤二膀子偏来这家耍呢?应了一句老言古语叫“远嫖近赌”,耍钱必须在家门口,输光了屁股好往家跑,逛妓院嫖堂子则是越远越好,否则出来进去的跟窑姐儿抬头不见低头见,那是打招呼还是不打招呼呢?
姜小沫按着窦占龙的吩咐,径直从街门出去,因为没出堡子,不必躲着盯梢的叫花子。他穿上团龙褂子,外罩一件破袄,由店伙计引着,来在宝局子门口,扯着脖子招呼:“汤二叔、汤二叔,回家蒸馍馍娃了!”连喊了三遍,随即回到灶房。
不到半盏茶的工夫,汤二膀子垂头丧气地回了大车店。此人三十来岁,中等个儿,白白净净胖胖乎乎,一张小圆脸,圆鼻子圆眼元宝耳朵,大冷的天只穿着一件单褂,一进门就抱怨:“今天奇了怪了,我本已输干玩净了,想不到刚出宝局子门儿,就在地上捡着块碎银子渣,拿回去接着耍,嘿!简直是有如神助一般,老子手气从来没这么好过,押一宝中一宝,那骰子就跟认识我似的,那真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本想一把全押了‘孤丁’,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还没等开宝呢,也不知从哪儿来个倒霉孩子,站在宝局子后窗户下边‘汤二输、汤二输’地一通瞎喊,再没有这么晦气的了,让我这一宝输得体无完肤,赢回来的衣服又给扒走了,这不倒霉催的吗?”
姜小沫一脸坏笑:“二爷,我那是跟你客气呢!喊你‘叔’还喊出错来了?”汤二膀子得知是这个坏小子喊的,当时不依不饶,嚷嚷着让姜小沫赔钱。一旁的汤老大看不过去了,飞起一脚踹在兄弟屁股上,让他赶紧干活,自己揣着银票回去睡觉了。伙计则在一旁劝说汤二膀子:“这位财大气粗的客爷请您蒸馍馍娃,您多卖卖力气,人家一高兴多赏几个,不就有钱翻本了?”
钱压奴婢手,汤二膀子这路耍钱鬼最贪财,得知窦占龙出手就是一千两银子,知道有财神爷进门了,也就不敢再闹了。他嘴里仍不闲着,一边吩咐厨子打水和面,一边埋怨汤老大:“哥哥你真行,贪小钱误大事啊!房梁铺板还留着干什么?都给人家拆了,少说还能再对付二百两!‘省着省着,窟窿等着;费了费了,还倒对了’。如今知道你兄弟的本事了吧!”嘟嘟囔囔地接过面团,甩到面案上,两手按住了一通揉搓,鼓捣成两个白生生的人形,有胳膊有腿,有手有脚,一尺多长,圆滚滚胖墩墩。他又从怀里掏出个小木头盒,里面有一支一拃长的毛笔、几个小颜料罐,给两个馍馍娃描眉画眼,并排放到笼屉上。小火把水烧开,紧拉风箱扇旺火。不一会儿蒸得了,一掀锅盖麦香扑鼻,热气中就见两个馍馍娃睁开了眼,好似要从锅里蹦下来。端出馍馍娃晾凉了,汤二膀子又拿毛笔蘸上颜料,给馍馍娃涂金裹色。脖颈画上个金项圈,两条胳膊各画了一只金镯子,取一个“三环套月”的彩头,最后在眉心上点了颗美人痣,再放到盘中端过来,请二位客爷过目。姜小沫看罢一挑大拇指:“罢了,镇元大仙五庄观中的人参果也不过如此!”窦占龙也不住点头,额外多给银子,赏了汤二膀子和一众伙计。
汤二膀子接过赏钱,又兴冲冲地奔了宝局子,再怎么输个毛干爪净,那就是他自己的事儿了。只说姜小沫捧着一对馍馍娃,越看越是喜欢。捏的是童男童女,一个小闺女一个小小子,穿红挂绿、活灵活现的,却是中看不中吃,真想不透如何用两个馍馍娃在二鬼庙中憋宝。
窦占龙冲姜小沫使个眼色,不让他多嘴多舌,又问伙计:“你们后院还有没有闲房?”店伙计连连摇头:“您甭说后院了,前边都没地方了,今天住店的太多,炕角都挤满了。”窦占龙奇道:“那我出来进去的,怎么没在后院见到别的客人呢?”店伙计挠了挠头:“咱们大车店后院是柴房和灶房,仅有一间客房,可也是有主儿的。差不多在二十年前,大车店里来了一个做皮货生意的贩子,跟我们掌柜的商量,要长包一间客房。口北不乏这样的客人,经常往返两地做生意,包下一间客房,等同于在外边安个家,找相好的方便。不过大多是在酒楼客栈,楼上楼下、前院后院闲房也多,没有来大车店的。开大车店的也不愿意接待,因为全是大通铺,赶上忙的时候,一间屋子能挤下二三十位,远比包给一个人划算。不知那个皮货贩子怎么想的,非要在我们店里住,不在乎房子大小,用不着烧炕,也不用打扫,但是只能住他一个,他不来也不能让别人住,一年付一次房钱。还不给现钱,从随身带的包袱里取出一件秃板没毛的皮袄来,要拿这个当房钱。我们大掌柜的本不想应允,但是一看那件皮袄,立马改了主意。口北风大天寒,非皮不暖,有的是做皮货生意的,上等皮张他也见得多了,却瞧不出这是什么皮子,黑中透亮、又软又轻,托在手里宛若绫罗,往身上一穿,当时就出汗。拿给八大皇商,肯定能换一大笔钱。他让皮货贩子先等三天,带着我们把后院存放杂物的堆房腾出来,垒了土炕、搭上铺板,收拾齐整才交了房。说来挺怪,不知那个皮货贩子是生意太忙,还是说另有外宅,包了房也不怎么住,仅在每年开春露上一面儿,拿出一件跟之前一样的皮袄,用来抵这一年的店钱。”窦占龙听罢一点头:“咱商量商量,你那间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可否借我住上一宿?”店伙计挺为难:“小的做不了主,您……您容我问问我们掌柜的去。”窦占龙太清楚伙计的意思了,不想多费唇舌,又掏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你拿着银票去问,我只用一宿。”
店伙计嘴张得老大,活了几十年,从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单冲这一千两银票,卷铺盖走人离开口北,下半辈子也不愁吃喝了。但他身为店里的老人儿,打小跟着汤老大当学徒,一贯是忠心耿耿,拿掌柜的当亲爹一样敬着,只顾着替掌柜的痛快了,心想真是“嗑瓜子磕出个臭虫来——什么仁(人)儿都有”,掏一千两银子买劈柴,又掏一千两银子住堆房,银票在人家手里怎么跟擦屁股纸似的?他脚底下三步并作两走,两步并作一步行,急匆匆去找掌柜的。到了汤老大睡觉这屋,“啪啪啪”一拍门:“掌柜的,我给您挣下银子了!”
汤老大打开门,听店伙计眉飞色舞地说了一遍经过,乐得嘴岔子都歪了,心想哪怕是皮货贩子突然来了,大不了让他住到我的屋里,我自己在院子里蹲一宿也行啊!店伙计也跟着高兴,眼巴巴地等着掌柜的打赏。汤老大没含糊,抓过银票往怀里一揣,拍了拍店伙计的肩膀:“行,记你大功一件,明天吃饭给你加半个窝头!”
搁下店伙计怎么在心里骂汤老大的八辈祖宗不提,咱接着说灶房这边,姜小沫看见伙计走了,扭头问窦占龙:“之前那屋宽宽绰绰的,为啥再赁一间?钱多也不带这么烧包的!”
窦占龙说:“咱今天夜里蒸一对馍馍娃,是为了去二鬼庙憋宝,可是一波三折,火不热、柴不干、汤二膀子赢钱,折腾了半宿才蒸出来,怎么会这么不顺呢?皆因憋宝的受鬼神所忌,有对头不想让咱们成事。如我所料不错,暗中作梗的肯定是狐狸坟那窝狐獾子。关内的獾子怕狗,可是关外深山老林中的獾子被称为‘鬼手獾子’,厉害的专喝狗血,狗见了就哆嗦,你听这方圆左右哪有狗叫?”
口北与塞外相连,城外的野狗成群结队,城里十户人家中有七八户养狗守夜,黑夜中有点儿风吹草动,就可以听到此起彼伏的吠叫。姜小沫之前没注意,此刻竖着耳朵听了半天,果如窦占龙所言,外边一片死寂,城里城外的狗子似乎全躲了起来。
窦占龙让姜小沫附耳过来:“狐獾子一定是听我说了要用馍馍娃憋宝,因此百般阻挠,想搅得我拿不到二鬼庙中的天灵地宝。一个狐獾子倒不足为虑,它也是怕了我,不敢当面抢夺,只能在暗中使坏。若不斩草除根,总归留有后患,万一憋宝时出了岔子,错过显宝的时机,咱俩去到二鬼庙也是白跑一趟。为今之计,是你自己在后院的客房住上半宿,鸡鸣天亮之前守着两个馍馍娃,不论它怎么折腾,你也别出门,等它闯进屋来,记着拿掩身棒子应对。老不歇心,少不惜力,我出主意你干活,至于结果如何,可全看你的造化大小了。”
姜小沫有个机灵劲儿,心里想的是“裤裆夹算盘——走一步算一步”,嘴上却还得充光棍,当场一拍胸口:“什么造化大小,小爷别的没有,浑身都是胆!咱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舍不得馍馍娃引不来狐獾子!”
汤记大车店的后院十分简陋,拿秫秸秆圈出块地,东边一拉溜支上顶棚,用于堆放柴火,西边用碎砖破瓦垒出一间屋子。等店伙计禀明汤老大,跑回来打开屋门,点亮了窗台上的油灯。姜小沫一个人住进去,借着昏暗的灯光观瞧,这一间屋子半间炕,又阴又冷还透着股子潮气,哪是人住的地方?他忍饥挨冻惯了,倒不在乎火炕热不热,反正只住半宿,冷着点儿也好,省得打瞌睡误事。当即关严实门窗,躺都没敢躺,盘腿坐于炕角,背靠着山墙,小心翼翼地将馍馍娃摆在身前,然后裹紧了团龙褂子,抱着掩身棒子,瞪着眼睛,支棱着耳朵,等着盯这场事儿。
等了半天不见异状,姜小沫寻思着:“哪有什么狐獾子?多半是憋宝的吓唬我,想看看我有没有夜入二鬼庙拿天灵地宝的胆子。那他可是错翻眼皮了,小爷我三刀捅死阚二德子,一个人讨着饭走到口北,哪一天不是住破庙睡荒村?胆小活得到今天吗?行啊!已然过了三更,忍到五更天亮,我就该发财了!”想到此处,忍不住把自己见过的好吃好喝好玩的挨盘数了一遍,仿佛金山银山堆在眼前了。十几岁的半大小子,头天夜里还捆在二鬼庙的柱子上挨打,白天吃饭、洗澡、换衣裳,住进大车店,听窦占龙说怎么憋宝,又陪汤二膀子折腾了半宿,根本没得歇着,如今屁股一挨炕、后背一靠墙、心里边再一松弦儿,眼皮子比挂了铅坠都沉,自己还嘱咐自己说:“闭眼歇一会儿行,可千万别睡着了!”那能管用吗?不知不觉就打上盹儿了,昏昏沉沉地听到有人问他:“小兄弟,你怎么上我屋里来了?”
姜小沫睁不开眼,但他心里明白,似乎是住在此处的皮货贩子到了,不过听声音是从炕底下传出来的,一开口浑浊粗重,跟响过一阵闷雷似的。炕底下除了烟道火道就是沙子温土,全拿砖垒死了,这位爷怎么钻进去的?他恍恍惚惚地应了一句:“我多有叨扰,只在此借住半宿,天一亮就走。”皮货贩子瓮声瓮气地说:“你大可不必瞒我,我住在后院二十年了,出了什么事我能不知道吗?你是不是怕两个馍馍娃被对头抢了去,这才躲到我的屋里?且放宽心,就冲你穿着团龙褂子,我也得替你挡着,谁都进不来!”姜小沫听得直发蒙,只能顺口搭音:“有劳有劳!”皮货贩子又说:“只不过到了紧要关头,你得拿掩身棒子给我来一下,助一助我的威风。”姜小沫迷迷糊糊地说:“站脚助威那还不容易!我混锅伙那阵子……”刚说到一半,忽然刮了一阵冷风,吹得他身上寒毛直竖,随即有个女人在门口厉声叫道:“小叫花子,撒楞地把馍馍娃交出来!给我惹急眼了,可别怪老娘不客气!”
姜小沫一听怎么来了个女的?正不知如何应对,炕底下那个皮货贩子就开口了:“甭在这儿拍桌子吓唬猫!这个小兄弟身穿团龙褂子,你动不了他,快走吧!”门口的女人骂道:“水仙不开花——你装什么大瓣儿蒜!那件破褂子你看着打怵,我黑九娘可不在乎!”
屋里屋外这二位一搭腔,姜小沫心头一紧,门外那个黑九娘就是狐獾子,看来皮货贩子也不是什么善茬儿。只听皮货贩子又劝黑九娘:“你可别错打了定盘星。他还拿着掩身棒子呢!就不怕他打你?”黑九娘狠狠啐道:“啊呸!少跟我唠没用的嗑儿,讨饭乞丐打狗的破杆子,岂能吓得了胡家门地仙?”皮货贩子见黑九娘戗茬儿说话,不由得勃然大怒:“你算狗屁地仙!无非是钻沙入穴之辈,替你们祖师爷守着一片坟地罢了。此乃口北,不是关东山,轮不到你来放刁,小心风大闪了你的口条!”
二位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一对一句越说越戗。姜小沫也从中听出了一点儿门道,有皮货贩子在屋里,黑九娘只敢在门口叫骂,吵吵半天了也没进来,显然是心虚气短,忌惮屋里这位的手段。那我也不能当缩头王八,叫个狐獾子把我瞧扁了呀!当即拉腔上韵,阴阳怪气地嚷嚷道:“我说外边来的谁呀?半夜三更扰人清梦,你是卖大炕的窑姐儿不成?小爷我可不好这口儿,赶紧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