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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出戏旦角儿众多,从白花、牡丹、芍药、海棠四仙子,再到王母娘娘身边的四宫娥,还有八仙里的何仙姑,扮相一个赛一个漂亮,满台水袖飞舞、罗裙飘摆,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却都不及飞来凤出彩,尤其是给王母娘娘拜寿这一场,借助台上的砌末机关,粉妆玉砌的飞来凤"从天而降",仿若天女下凡尘,又似嫦娥离广寒,台下的一众人等,全张着嘴看入了神。
一出大戏唱罢,飞来凤手捧灵芝仙酒,带着戏子们谢场,在台上站成横排,作揖行礼,拖着戏腔齐声道贺∶"恭祝白家大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台底下彩声雷动。白脸狼一双色眼直勾勾盯着飞来凤,一年到头板着的脸,总算露出了一丝笑模样、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赏!"手下应了声"是",立刻将堆得跟小山似的元宝放在红木托盘里,由四个仆人搭到台上,这是额外赏的,跟出会的钱两拿着。
飞来凤是班子里的头路角儿,不能自己上手接银子,单有跟包的杂役来接,他自己飘飘下拜施礼称谢,羞答答瞟了一眼白脸狼,低头垂袖、轻摆腰肢退场下台。按着窦占龙的吩咐,戏班子花足心思,提前排了几出大戏,飞来凤退场之后,台上接演《八仙祝寿》。山庄里的家眷宾客接茬往后看,白脸狼却坐不住了,打从今天一睁眼,脑子里就全是比花赛花比玉似玉的飞来凤,忍到此时,丹田中的一团火已经顶到了脑门子,抓上茶壶里的棒槌,嘎嘣嘎嘣狠嚼了几口,随即起身离座,吩咐下人不必跟随,背上自己那口宝刀,裹紧身上的斗篷,出了暖棚直奔后台。
白脸狼心急火燎,一个人绕到后台入口,推门就要进。班主赶忙拦着∶"大爷留步,您不看戏了?"白脸狼冲他一瞪眼∶"看什么戏?我找飞来凤!"班主赔着笑说∶"大爷大爷,您可不能进去。'白脸狼眉毛一挑∶"在老子自个儿家,我还得听你的?"班主说∶"不是不是,我怕扫了您的兴啊,怪只怪我之前没跟您说明白,飞来凤他…"班主吞吞吐吐,白脸狼听着着急∶"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飞来凤她怎么了?"
班主一跺脚∶"飞来凤他他他·…·他不是娘儿们!"白脸狼听得一愣,还以为自己耳朵上火听差了,一把揪住班主的脖领子∶"你待怎讲?"班主愁眉苦脸地又说了一遍∶"飞来凤……不是娘儿们!"白脸狼色迷心窍,让这股子火拿得五脊六兽,哪还顾得上那么多,怒道∶"滚一边儿去,你以为大爷我没见过娘儿们?是不是娘儿们我也得跟她热闹热闹!"
白脸狼不由分说,将班主推到一旁,一脚踹开屋门。进去的堂屋挺宽敞,几磴台阶通向前台,七八个戏子正在候场,见他面红耳赤背着刀闯进来皆是一惊。白脸狼不理会旁人,往左首一拐,挑开二道门帘子,径直走到最里面一间屋子跟前,推门往里一看,屋中点着几盏油灯,火苗子忽忽闪闪,靠墙摆放着两个戏箱,敞着盖,搭着几件戏袍,满鼻子的香粉味儿闻得人脑袋发晕。身形俏丽的飞来凤,正背对屋门站着,咿咿呀呀哼着小调。白脸狼心说∶"分明是个小骚狐狸,怎么可能不是娘儿们!班主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挡白爷的道儿,等腾出手来非得把他收拾了!"
他淫笑两声,反手关上门,冲上前去搂抱飞来凤,顿觉骨酥肉软、香气扑面。飞来凤不急不恼地回眸一笑,桃花脸杏花腮樱桃小嘴粉嘟嘟,带着一股子骚劲儿欲迎还拒∶"白爷您急什么啊,有劲儿留着炕上使啊,不差这一会儿啊,先容我求您一件事!"唱戏的有句话,"有戏没戏全在脸上,有神没神全在眼上",飞来凤那一双媚眼,宛如玄月,顾盼生姿,勾得白脸狼欲火中烧,呼呼喘着粗气说∶"什么求不求的,那不生分了?要钱白爷有的是钱,要人白爷现在就给你!"飞来凤往白脸狼怀里一倚,纤纤玉指抵住白脸狼的下巴须∶"我有几个关东来的亲戚,久闻白爷威名,想当面给您磕头请安,又怕惹您生气。
白脸狼温香软玉抱在怀中,对飞来凤有求必应∶"那生啥气啊?你家亲戚又不是外人,改天叫他们过来,磕了头挨个儿有赏!"飞来凤说∶"别改天了,他们已经到了,大爷您稍等!"不等白脸狼应允,飞来凤就跟条泥鳅似的,欠身从他怀中溜了出去,紧跟着棉门帘子一挑,从外间屋进来四个人,正是窦占龙、海大刀、老索伦、小钉子!
白脸狼稍稍一怔,马上认出了一对夜猫子眼的窦占龙,也认得海大刀,他一辈子杀人越货,仇家遍地,没少遭人暗算,又是草寇出身,担心遭官府缉拿,出门在外自是处处戒备,纵是艺高人胆大,也不敢出半点差池。可他这座山庄壕深墙高,大门一关,出不去进不来,他有宝刀防身,寿宴上一多半是杀人不眨眼的匪类,想不到还真有几个不知死的,竟敢跟着戏班子混入山庄。
他不怒反笑,仰天打个哈哈∶"怪不得我的宝刀连夜在鞘中啸响,这是该见血了!屋内空旷,他的嗓门儿又高,震得门窗打战,窦占龙等人身不由己往后退了两步。白脸狼狞笑一声,恶狠狠地说∶"来了就别走了,白爷重重有赏!"话音未落,他身形一闪,按雁翅推绷簧,锵啷啷宝刀出鞘。窦占龙睁开夜猫子眼闪目观瞧,分明见到他身后蹲着头光板儿秃毛的恶狼,裹在阴风惨雾之中,一瞬间仿佛回到了蝗鱼宴上,不由得毛发森竖。三个山匪望着白脸狼手中寒光闪闪的宝刀,也吓得全身发抖!
四个人皆是有备而来,相互使个眼色,齐刷刷给白脸狼跪下了。窦占龙从裕裤中捧出宝棒槌,战战兢兢地连声求告∶"白爷饶命,白爷饶命,我是杆子帮大东家窦敬山的后人,孙猴子本领再大,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小的有自知之明,绝不敢与您为敌。这一次我们兄弟在关东山逮到个山孩子,拎着脑袋来此献宝,万望您刀下开恩,放我等一条活路!"
白脸狼常年把持着关东参帮、宝棒槌他可见多了,冷眼一瞥看得分明,窦占龙捧出的宝棒槌了不得,那是关东山老把头口中代代相传的"七杆八金刚",堪称千载难逢的宝疙瘩,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的眼珠子都蓝了,撇着嘴角子一笑∶"东西我收下,你们几个的人头我也得要!谁让你们活腻了,自己送上门来找死,待我一刀一个,挨个儿给你们劈了!"说罢跟身进步,抡开宝刀要剁,窦占龙忙说∶"且慢,小的我还有一件宝物,如若您饶过我等性命,甘愿拱手奉上!"
白脸狼疑心重,贪心更重,仗着宝刀在手,杀这几个人易如反掌,不信他们翻得了天,死死盯着窦占龙∶"你还有什么宝物?"窦占龙一手托着宝棒槌,另一只手拿出蓓链中的铁盒∶"我们老窦家祖传的乌金铁盒,铁锁用铜水浇死,谁也打不开,老辈子人供着它,才得以攒下六缸金子。"过去的人大多信这一套,家里供什么神龛佛像、镇宅的宝剑无非是为了求福求财,白脸狼也不例外,转念之间想到窦敬山不过一介凡夫俗子,肩不能担手不能提,论能耐与自己差之万里,凭什么他可以家财万贯、坐享清福,我却要亡命山林、刀头舔血,难不成真是有宝物相助?再看这乌金铁盒邈如旷世、年代颇古,錾刻在盒盖上的金角神鹿栩栩如生,绝非凡物,想必其中有宝!
当下里冷哼了一声∶"打不开?我的宝刀削铁如泥,一把烂锁何足道哉?"紧接着不由分说,手起刀落。窦占龙只觉一阵罡风袭来,削断了他鼻子尖上的汗毛三根半,再看刀锋过处锁头坠地,铁盒中掉出一个尺许长的画轴。白脸狼不好兴古玩字画,但也不嫌保家发财的古画烫手,拿刀尖一指窦占龙∶"打开画让我瞧瞧,若真是宝画,留你个囫囵尸首!"
窦占龙将铁盒放在一旁,磕膝盖点地,爬上前来捡起画轴,对着白脸狼缓缓展开,只见破旧不堪的古画中,绘着一头吊睛白额大虫,行在崎岖的山岭之上,前爪搭着一块青石板,俯低了身形,做前扑之势,虎目圆睁、虎口怒张,露出剑戟般的獠牙。
此画虽破,但气势森然,似能听到震撼松林的虎啸之声。画中猛虎也不是寻常草虎可比,但见此虎∶背为天罡,腹为地煞;天有十万八千星斗,虎有十万八千毛洞;四个大牙按四季,八个小牙分八节;右耳一点红,避着太阴,左耳一点黑,避着太阳;尾巴上一点青,挂着压脚印;额头上一个"王"字,不吃忠臣;脖子上一个"孝"字、不吃孝子;前蹄一丈惊人胆,后退八尺鬼神忙;当年驮过汉光武,刘秀封它兽中王!
宝画中的松皮云纹,暗藏五雷符,画卷展至尽头,雷符就响了,画中猛虎尾巴一摇,带着一阵狂风扑将出来。白脸狼大惊失色,忙用宝刀去挡,但听咯嘣一声脆响,五尺长的宝刀断为两截!白脸狼惊恐万状,颓然跌坐于地,浑身有如中风麻木。而在宝刀折断的一瞬间,他的头发胡子掉了一半,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几十岁。窦占龙也拿不住《猛虎下山图》,宝画坠落尘埃,画还是那张画,只不过更加残破。
三个山匪见窦占龙得手,立刻蹿将起来,对着白脸狼抛出三张罗网,要将他兜头罩住,罗网以缠着藤丝的麻绳拧成,坚韧无比,边缘挂着铅坠儿,罩住了甭想再出来。不料白脸狼这个刀头舔血的悍匪,尽管伤了元气,手中半截宝刀仍是锋利无比,仗着久经厮杀,临危不乱,腰杆子发力从地上一跃而起,快刀劈开罗网,却也无心恋战,晃身形夺路而走。
山匪岂能容他脱身,他们早把兵刃藏在飞来凤的戏箱里,此时各取兵刃一拥而上。海大刀抡起鬼头刀,老索伦挥动一柄开山斧,小钉子分持两口短刀,将白脸狼围在当中,走马灯似的战在一处!
前头戏台上锣鼓点一阵紧似一阵,后台屋子里打得更是热闹。论身上的能耐,三个山匪没一个白给的,海大刀勇、老索伦狠、小钉子快,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都拼着跟白脸狼同归于尽,连环相击,有攻无守。白脸狼可也不孬,他的宝刀折了一半,也仍是半长不短,使得泼风一般,攻守兼备,全无破绽。若是搁到以往,白脸狼身高臂长,手上的宝刀又长,刀法又快,那仁人早成了刀下之鬼。
即便他只有半截刀,三个山匪也占不到便宜,老索伦被削去半个耳朵,小钉子嘴角豁开了花,海大刀肋上也被划开一道口子,满室的刀光斧影,鲜血飞溅。
窦占龙从不曾见过这等厮杀,只听人说白脸狼刀法娴熟,不想如此了得,不说出神入化,也够得上炉火纯青,再不出手,恐怕三个结拜兄弟就要横尸当场了,他急忙扔出金碾子,口中喊了一声"着"!混战之中,白脸狼忽见一道金光落下,他心急手乱,半截断刀抵挡不住,直惊得魂销胆丧,哪里躲闪得开?
金碾子不信不倚打在他头顶上,砸了个满脸是血,眼前一片腥红。常言道"要解心头恨,挥剑斩仇人",三个山匪趁机冲上来,在白脸狼身上连搠了几十刀。此人啸聚山林一世枭雄,终成了刀下之鬼!窦占龙大仇得报,心中百感交集,说不出是喜是悲,半晌回过神来,仍将宝棒槌,金碾子、《猛虎下山图》收入裕裤,又从死尸手中抠出那柄断刀割下白脸狼的人头。
说话这时候,前边戏台上《八仙祝寿》正唱到褚节儿上,戏子们倒扎虎、翻筋斗、劈叉、打旋子……为了讨赏挣钱,一个比一个卖力气,台侧的文武场面也是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随着鼓乐齐鸣,八仙共赴瑶池,轮番给西王母献宝。
挤在暖棚中的人们.只质扯着脖子喊好儿,对后台的乱子全然不觉。正眼花缭乱的当口儿窦占龙拎着血淋淋的人头走上前台,身后跟着三个满身血迹的人,吓得台上的王母娘娘和八位大仙慌里慌张往两厢躲,铁拐、玉板。横笛、花篮等法宝扔了一地,锣鼓点也停了。暖棚中离得远的.看不那么清楚,乱哄哄的,不知台上加了什么戏码,哪位大仙授着血葫芦祝寿?前排有眼尖的,已看出窦占龙手中的半截刀,似乎是日脸狼的宝刀,那个龊牙咧嘴狰狞可怖的人头,也像是白脸狼的首技窦占龙将白脸狼的人头往上一提,半截宝刀指着台下众人∶"你们瞧好了,白脸狼恶贯满盈,这就是他的报应!"
窦占龙拎着人头使劲一扔,落在地上骨碌碌乱滚,这一下可炸了营,丫鬟老妈子及一众女眷吓得花容失色,连声惊叫。戏台底下的那么多人,至少有一多半是刀不离身的亡命徒,睡觉手里都得攥着刀,他们可不干了,当家主事的顶梁柱死了那还得了?登时凶相毕露,纷纷拔出利刃,叫嚷着要往台上冲,恨不能把窦占龙等人当场剁成肉馅儿。紧要关头,飞来凤从后台闪身而出,祭起那面彻地幡,卷着一道黑烟坠地,正插在人群当中。众人来不及分辨,但听轰隆隆一阵巨响,尘埃陡起,齐着暖棚的四个边,地面塌下去七八尺深。白脸狼的妻妾儿孙、走狗爪牙、前来贺寿的山贼草寇,加上丫鬟、奶妈、伙夫、车把式、轿夫、门房……·连同暖棚里的桌椅板凳炭火盆,一齐陷在坑中,你压着我、我砸着你,吃了满嘴的碎土,谁也爬不上来,有被踩在脚底下的,当时就咽了气。
原来窦占龙早已托付飞来凤,焚香设坛,拜请黑八爷,调遣七十二窟擅长钻沙入地的獾子,从四周穴地而入,挖空了戏台前的场院。另有两条地道,从山庄外直通进来,埋伏着老索伦从关外找来的二三十号山匪。这伙人跟白脸狼不共戴天,得知要来宰杀他的满门家小,个个提着十二分的血气,正等得焦躁,忽听场院中天塌地陷一般,碎土坷垃稀里哗啦往下乱掉,心知海大刀等人得手了,立刻从地道口钻出来,直扑戏台前的场院。
其中一半与海大刀等人兵合一处,争着砍杀陷在土坑中的对头。海大刀、老索伦、小钉子也杀红了眼,纵身跃下戏台,踩着陷坑中的人,不问男女,不分良贱,见人就杀,逢人便宰,如同割麦子一样,有脑袋的就往下扒拉。陷坑里人挤人人摞人,纵有悍勇擅斗之辈,也苦于挣扎不出,只得眼睁睁地抻长了脖子等着挨刀,惨呼哀号之声不绝于耳。飞来凤暗觉杀戮太过,有心劝海大刀等人放过无辜,怎奈山匪杀得兴起,根本档阻不住,只得听之任之。一众山匪从陷坑这边杀到陷坑那边。身上、脸上、发辫上、兵刃上沾满了鲜血,跟打血池子里捞出来似的,还觉得不解恨,又翻回头挨个儿补刀,这叫按住葫芦抠籽儿——一个不落!
另一半山匪由朱二面子引着,杀奔摆流水席的厢房。此时仍在划拳斗酒的匪类,无不是贪杯嗜酒之辈,喝了整整一天,一个个醉眼乜斜,坐都坐不稳当,也想不到山庄里会出乱子,被一众山匪杀了个措手不及,转眼间横尸遍地,抱着酒坛子就去见阎王爷了。腥风血雨过后,海大刀又带着兄弟们在山庄里四处搜寻,遇上喘气儿的就是一刀,杀了个鸡犬不留,墙窟窿里的小耗惠子都扒出来挨个儿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