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都告诉自己,她们在充当一位传话的信使:其实她们内心都期盼着走近对方。
骆承文说:“原来不仅仅是姐姐在看着妹妹的生活,妹妹也同样在注视姐姐。她们两姐妹从未见面,却彼此都在隔远相望。但是她们都下不了决心披露身份,因为谎言太多,已经积重难返。”
姚盼点点头:“其实多年来,涂媛一直在找姐姐,她最初走进‘拉尼娜之家’,并且在各地的慈善收容机构当义工,也是基于寻找姐姐的心结。到后来,尽管只能通过无法触及的虚假网络和虚假身份,她也希望能稍微靠近姐姐。章洁曾经说他很后悔没有早点找到‘涂姝’,他说‘涂姝’一直过着孤独无依的生活,没人来到她的身边。其实,她们早已来到彼此的身边。”
日头高照,海洋公园已经过了进场的高峰期,但高远的山头传来疯狂的过山车的呼啸之声。那弯曲悠长的车厢里满载乘客和观众,他们一边鸟瞰蔚蓝的海湾,一边放声欢呼。
姚盼抬头望着,嘴角浅浅地笑了一下。
“上个月涂媛去维多利亚港了,她还在海岸边跳了舞。她姐姐没去过,她替她姐姐去了。”
骆承文说:“一边体会,也一边弥补吗?”
“嗯。她也入职了一家规模不大的水族馆当演员,尽管那家水族馆后来倒闭了,不过在那之前,涂媛还是参加了最后一场人鱼共舞的表演。”
骆承文默默点头,片刻后问:“表演成功吗?”
“比较可惜,我听说不算成功。有人暗中搞了破坏,做这件事的人是章洁。”
骆承文讶问:“章洁是为了报复涂媛吗?因为他分辨不清面前的人到底是不是多年来和他通信的那个涂姝……”
姚盼摇摇头:“章洁不想涂媛参加那场表演,但他从未真的忍心伤害涂媛。而他破坏表演,想报复的人不是涂媛,而是另一个人。这个人,其实在涂姝的自白里出现过。”
骆承文张张嘴:“是什么人?”
“他叫裴青城,是章洁和涂姝以前从业游乐场的马戏团团长。”
骆承文回忆了一下,说:“我想起来了,涂姝在自白视频里说过,有个马戏团团长拍过她后背受伤的照片——就是这个人吗?”
姚盼点头:“这个马戏团团长曾经给很多演职人员拍过受伤的照片,这些照片后来因为某些原因流出,其中也包括涂姝的,章洁也因此看到了这张照片。”
骆承文偏偏头,表示未能理解。
姚盼说:“章洁正是从照片里认出了涂姝,想起了初中坐他后桌的女孩,所以向涂姝留下的温州地址寄了信。”
骆承文张了张嘴,产生“各样事情原来如此串联”的震动。
姚盼把调查获知的情况说完。
初中毕业之前,涂姝在章洁借给她的课堂笔记本尾页上写下了温州的家庭地址,以作道别。那时她曾对回家充满期待,尽管后来她从未有机会踏进那个家门。多年以后,章洁因缘际会在马戏团看见涂姝受伤的照片,才发现这个自己想念过的女孩原来曾和自己擦肩而过。马戏团人员庞杂,今日来明天走,事实上,当章洁看到那张照片时,涂姝早已离开。于是在一种少年情愫的唤醒下,章洁往温州的地址投递了一封信。断联十多年,章洁其实并不预期会有人回信,更想不到这封信会被冒牌的“涂姝”收到,从此与他以笔友关系开始通信。
“小时候,涂姝和章洁说过,她喜欢和鱼一起游泳;成年后,章洁成为马戏团演员,一部分原因也是这份印记。”姚盼补充着,“直到多年以后,章洁看到和他来往书信的人提到自己后背有花状的伤痕,他又想起裴青城拍过的照片,这才意识到那些年和他通信的人可能真的就是他少年时代认识的那个女孩。但这时命案已结,这个笔友也消失不见,所以他陷入了深深的懊悔和困惑中。那些信件描述的人生似是而非,他无法分辨命案里的受害人和嫌疑人,哪一个才是他牵挂的人。”
骆承文说:“我听薄文星警官说过,三年前有人曾经到公安局查询案情,表现得很激动——这个人就是章洁吧?”
姚盼答道:“是的,章洁一直关心案件调查的进展,但最终一无所得。这几年,他在家里养了七盆需要每天浇水的花草,每日自我提醒。三年后遇见涂媛,希望弄清真相的愿望更加强烈,他甚至想囚禁涂媛进行逼问,幸好我们提前赶到了。”
骆承文在一种恍然中慢慢点头,片刻后继续发问:“那么,章洁为什么会记恨那个叫裴青城的马戏团团长,是因为那些照片吗?——我知道有些人拍摄伤痕照片是一种特殊嗜好。”
姚盼说:“嗯……真要说,裴青城还把马戏团的一些女演员送上过乐园高层的床。”
骆承文说:“我想起来了,调查涂姝的履历时,我们有查到这件事。那个乐园好些高管都睡女演员,尤其喜欢马戏团的。后来乐园怕丑闻外传,一把清退了不少人——其中就包括涂姝吧?”
姚盼点点头:“不过,章洁对裴青城的恨意也不限于此。章洁跟随裴青城已经很多年,裴青城从原来那家大型游乐场离职后,有几年日子潦倒得只能四处走穴,章洁也一直没有离开。但是,他又时常在一些关键环节弄手脚,譬如裴青城曾经在一些风景区组织表演,自费买过一只老虎,章洁向园林部门告发,老虎就被扣走了。后来裴青城到一家水族馆组织表演团队——涂姝入职的那家——也是因为章洁把水族馆的一些涉黑问题抖出来,导致其关门。而在裴青城最后策划的那场人鱼共舞的表演里,章洁故意给热带鱼投喂了颗粒过细的鱼粮,导致大量的鱼出现失鳔症,表演因此以失败告终……不过章洁做的这些事,裴青城其实都知道,只是他从来没有揭穿。”
骆承文皱眉问:“我不太理解,章洁和裴青城是什么关系?”
姚盼答道:“章洁是个孤儿,他没有上高中,十六岁就被裴青城领进了马戏团。那个外援说:总体而言,章洁对裴青城的感情,和涂姝对她的父亲差不多。”
骆承文讶然无言。
姚盼淡淡地说:“那个外援说:章洁恨着那些表演,但他也离不开那些表演。”
骆承文沉默良久,他花了很长时间消化其中的来龙去脉,那里面全是交错的人生。
蓦然,他转过头,嘴角弯起来:“有空吗?要不要到海洋公园里走走?”
姚盼说:“都问完了?”
骆承文轻点下巴:“现在我终于明白,你的那位外援朋友三年前建议结案的理由。罪确实就是这些罪,犯罪嫌疑人确实就是这些犯罪嫌疑人,但他们都已不能开口。而人心如此复杂,世间的人和事的关系又如此复杂,哪怕对剩下的人严刑逼供,也是以偏概全。”
姚盼说:“骆督察不用为他辩护。那个人只是任性,历来喜欢说一些不说一些;最任性的一点,就是不愿意审问犯罪嫌疑人。他总是天真地认为,犯罪嫌疑人会自己把话说出来……而且他爱用私刑。”
骆承文微笑说:“我想这种天真挺好。事实上,他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做了许多事,查了很多事,他用自己的方式避免以偏概全。至于私刑,你说得对,他给了涂姝三年时间,也给了涂媛三年时间,他让她们自己对自己惩罚,然后让她们自己走出那扇门。现在我也明白了,暖冬是一座连接涂姝和涂媛的桥梁,所以你那位朋友才会化名梁夏以做对应。我想,涂媛不是在找章洁,或是暖冬,或是梁夏——她是在等待这样的一个人来到她的身边。”
姚盼撇撇嘴,不说话,片刻后才说:“这个人,就是自大……”
骆承文又笑道:“我越想越觉得你的朋友手段很神,他建议的结案结果正确无误——应受的罪罚各自归位,身份也各自归位。”
姚盼叹气说:“是的,我们被迫给涂媛换了二代身份证,录入指纹。”
骆承文说:“因为名字没有错。前阵子,涂媛第一次来到香港,拿着她的那本盖满印章,又空空白白的通行证,那是她真实也全新的名字。”
姚盼说:“好吧,这算负负得正了。”
骆承文笑说:“你别太苛刻。说一些不说一些,不愿意参加审问,人家还没穿上警服,本来就没有这些义务。”他又正容说:“姚警官,如果没有你和那位外援朋友的协助,别说三年,这个案件会没有终期。”
姚盼嘴角露出笑容,没有反驳。骆承文看出她是开心的。姚盼片刻又仰仰头,冷哼说:“我已经警告过他,当上警察以后,再这么任性,要他好看!”
骆承文问:“他答应了吗?”
姚盼闷闷地说:“我不知道他能遵守多少……你不知道,我们老大居然帮他说话,说倒是希望他遵守一些,不遵守一些。”
骆承文微笑说:“我知道哪怕他一直不愿意审讯犯罪嫌疑人,也仍旧能当一个好警察。”
姚盼不再说话。
骆承文从遮阳伞下长身站起:“走,请你去坐摩天轮,能看海——对了,还能看见海洋公园的‘雪狐居’,你肯定会有兴趣看。”
姚盼蹙眉问:“你在说什么?什么雪狐?……”
“他不是叫这个名字吗?”骆承文笑,“话说三年前你来香港支援的时候,时常望向海的对面,其实不仅是望地方,也是在望人吧?”
姚盼莫名脸红,骆承文已大步向前走。
姚盼喊他:“稍等一下。”
骆承文转回头来。
“进园就不能抽了吧。”姚盼笑着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递向她曾经的搭档。
尾声
两颊带雀斑的民警敬了个礼,脸庞和眼眸纤长。
他转手把黑檐白徽的帽子摘了下来。
“可以了吧?”他无奈叹气。
姚盼说:“姿势马马虎虎。”她伸手拍拍对方戴着的一枚四角星花的肩章,“衣服还算整齐。”
民警触电样向后退步,咧开嘴,模样顷刻变得青涩气十足。
“姚警官,我能走了吗?”
姚盼说:“不行,跟我去吃饭。”
男人面露难色。
姚盼说:“和我吃饭很为难你,还是浪费你按秒计算的时间?你花了一个月当跟踪的怪人,时间不是挺多的吗?”
姚盼以为这个攻击会让对方招架不住,没想到他却露出更为孩童的笑容。“没办法,以后更没时间了嘛。”
姚盼想起来这个人对这种事乐此不疲。他最爱多管闲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她也想明白了,她没戳中死穴:她只说了当跟踪的怪人,没说当跟踪女孩子的怪人。
姚盼说:“跟我走,你欠我一顿饭。”
“啊,为什么?”
“谁帮你和慈善站领导打的招呼?谁帮你制服了章洁?你这电台主持人没当完就跑没影了,是谁给你收拾的摊子?”
对面的男人直起身笑:“谢谢姚警官!”
“我说你好歹在警校待了三年,连一个胳膊挂绷带的都拿不下,居然也敢要毕业证?”
对方恬不知耻地说:“我不喜欢打架。”他又笑,“反正有你们能打的。”
“粗活就让别人去干?你怎么不去找霍鑫或者罗加?哦,对了,陪身穿紧身裙的美女去维多利亚港看夜景这种好事,你倒自己藏着。”
这次的进攻终于奏效了。那个原本表情安逸的男人骤然涨红了脸,几乎不知应答。
姚盼深感满意,但她知道差不多就行了。这个特立独行的人给她打电话,让她协请城郊的旧物回收站帮一位涂姓的女士搬家——其实是告诉她,三年前的案子可以结了。
所以,哪里是她给他收拾摊子……
姚盼自然也明白,这个人说“以后更没时间了”的意思。
今天他成为警察了——所以赶在此之前,他把以后不能做的事情做完。哪怕有些事对他来说并非易事。
这个新晋的片区警察名字叫杜学弧。好些年前,因为一宗无法对凶犯定罪的冤案,以当时的刑警队长孙明玉为首,包括姚盼在内的一众刑警和这个天才型的年轻人因缘际会——他们一度有意招募此人加入名为“守望者联盟”的义警组织。
此后,在孙明玉的保荐下,杜学弧入读警校,毕业后正式成为一名人民警察。
而再过几年,因为屡破奇案,查案更查人心的“雪狐神探”之名悄然流传,越来越多警界中人被他吸引到身边……
“算了,我请客——庆祝你上岗。”姚盼迈步向前走。
杜学弧无奈地说:“穿着这衣服吗?能脱了吗?”
“不行。”
两人转过城郊的街角,阳光已变得柔黄。地平线露出建筑物的尖角,高耸的一目了然,下沉的看不见。
姚盼把杜学弧带到一家星巴克咖啡厅,指指户外的桌椅。
“知道你时间宝贵,也知道你和女人坐在餐厅里吃烛光晚餐要浑身发抖,喝咖啡总可以吧?”
杜学弧看上去放松了:“好吧,不过我不喝咖啡,只喝橙汁。”他兀自坐下,把夹在腋下的警帽平放在铁桌上。
姚盼说:“你自己点,这一片你比我熟多了。”
杜学弧笑:“我当的是片警嘛,所以提前走走看看,学习和大家打成一片。”
姚盼说:“得了吧,你倒是学会怎么和女人打成一片了。你不是说你不会打架吗?英雄救美的时候怎么又跑得飞快了?”
杜学弧尴尬脸红,说:“还来,饶了我吧……”
“拿着一把在纪念品商店买的大刀慌里慌张地跑出来,阿星听了都快笑岔气了。对了,还一路尾随人家到香港,真是全职型护花使者哦!”
杜学弧失去招架之力,嘟着嘴不说话。
姚盼心软,说:“喂,梁夏先生,要演就好好演。你上次和女孩子一起喝咖啡,也是不会主动服务吗?”
杜学弧脸上表情还是别扭,但“好好演”这句话似有魔力,他感觉松了套,立刻把桌上支棱着的餐牌转过来。
“你要喝什么?我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
姚盼眉头大皱,心想这个人就像那个餐牌一样,就算叫他把自己支棱起来转着演,他也演不出一个讨女孩子喜欢的模样来。刚好一个穿裙子的服务生拿着小本走过来,问需要点什么,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一身制服,那个男人只顾把脸埋到肩膀下面。
姚盼说:“麻烦来两杯热摩卡。”
杜学弧叫起来:“哎,我说了不喝咖啡,我要橙汁!要加冰——”
姚盼为之气结。一旦不攻击其弱肋,这个人会立刻恢复原状:孩子气、傲慢、没人奈他何。但姚盼看着他的这个样子,内心又柔软起来。
这个人给了涂媛自我惩罚的时间,又在一旁悄然保护。他同样把时间给了另一个已成植物人的犯罪嫌疑人,让她没有镣铐地安静地睡过余生。这个人矫情得让人惊奇,他总说:“人生很多事情无法避免,人心刹那的软弱也无法避免,这值得原谅。”他始终贯彻这份理念,用自己的方式或惩罚或原谅。
他们的老大孙明玉说:“将来,这个人即便身披警服,坚守的东西仍会在职责之上,他坚持走的是一条任性、贪心而又艰难的路……”
这些话,后来都一语成谶。
而这一次,别的倒没什么,但姚盼知道这家伙硬着头皮让自己做了一件龇牙咧嘴、叫苦连天的事——这个人历来如疾病般害怕和女性相处,就连对话也最好躲在广播后面;但他选择跟随、靠近、走出来,来到女孩的身边……
“喂——”姚盼朝杜学弧挑下巴,“你是要自己体会那种表演的艰难吧?”
杜学弧暧昧不答。姚盼知道他的表情是说:我们都说不上知道,更说不上体会。
一杯热咖啡、一杯冰橙汁端上来。
华灯初上,两个警察望向星巴克咖啡厅旁边的小商场,亮堂堂的,原本在楼外悬挂的热带鱼图标和七彩艺术字,现在已经拆除。
姚盼问:“涂姝就是在这里参加的表演吧?”
杜学弧用吸管搅着冰块喝橙汁,漫不经心地说:“对呀,虽然不成功。”
“对她来说够了,她已经体会。有些人不烧尽自己发光,就无人看见。”
杜学弧撇嘴说:“你能不能别抒情?”
姚盼冷笑了一声,望着他说:“你还敢说?你干了什么?”
“什么干了什么?”
“你不只跟踪了涂媛,也跟踪了章洁吧?”
“对呀,不然我怎么知道章洁租了那间老屋……”
“我说另一件事——章洁告诉我了,他说他见过你。他去水产商铺采购细颗粒鱼饲料的时候,你在市场门口装神弄鬼,扮成发传单的推销员。”
杜学弧笑嘻嘻:“原来他把我认出来了。”
“你卖给了他什么?”
“泻药呗。”
“啊?”
“我没办法拦住他把鱼粮磨成粉嘛,所以只好在里面加点佐料。热带鱼吃太多太细的人工饲料,会堵塞鳔管翻肚皮——但是呢,拉一顿稀就会好了。”
姚盼闻言瞠目结舌。
杜学弧说:“虽然表演糟糕得没人看,但起码里面没有死亡。”
姚盼静静地看着对面的人,他语气看似随意,却又深沉。
姚盼摇头说:“你真是一个多管闲事的怪人。”
杜学弧笑:“很多人都这么说。”
“你还有一件事没有说。”
“有吗?”
“裴青城和万有光是不是也有关系?”
杜学弧“哈”了一声:“怎么这么问?”
姚盼说:“调查万有光的时候,我们查到他当游乐园鱼池保育员时曾故意让鱼群缺氧,从而让它们在挣扎中游演。园方本来那次就要解雇万有光,但有人出来为他说情,他才勉强保住饭碗——那个说情的人是马戏团团长,也就是裴青城。”
杜学弧笑:“姚警官很细心呀。”
姚盼说:“你别想搪塞,你这个人不会放过任何细节,你一定全部查过了。”
杜学弧若无其事地回答:“他们算是同事嘛,你也知道万有光有多招人厌,但是那位团长懂得惜才。其实鱼群缺氧事件以后还有余波,有人偷偷翻查万有光的电脑,找出不少死去的鱼和演员受伤的照片,这下此人的变态行径可谓证据确凿了。于是裴青城出来说,这些照片是他指示万有光拍的,留个记录。再后来发生水池瞭望口事故,乐园高管说什么都要炒人,裴青城也无力反对,只好目送万有光离开。不过从那以后,裴青城仍然继续拍着受伤的、死去的动物和人的照片,后来他也为此被乐园解聘了。”
姚盼惊讶地问:“那些照片是裴青城帮万有光拍的?他为什么这么做?”
杜学弧奇道:“不是说了吗?留个记录——那些照片,是很多人曾经挣扎发光的证明,留下来才能被人看见。万有光后来搞直播拍录像,思路不是一样吗?”
姚盼张口无言,心里涌起的情绪无法言表,既感扭曲,又感震撼。
杜学弧笑笑说:“你看,我们哪里能全部体会和理解?”
姚盼沉默半晌,问:“你还查到了什么?”
杜学弧提起湿漉漉的吸管,抖了抖。
“这么说吧,裴青城离开那家乐园,和三年前你们办完案子的时间差不多。我想,看到万有光成为命案嫌疑人并且命毙当场的新闻报道,这位马戏团团长心里应该挺难受,所以有一场表演办得焦急,出了事故,再加上照片的事,乐园就让他卷包袱了。再后来的事我也告诉你们了,裴青城奔波辗转了几年,来到这家水族游乐场,虽然规模很寒酸,但最后总算办了一场人鱼共舞的表演——这历程和涂媛还挺像。”
姚盼惊讶地问:“裴青城是不是认得涂媛?那场表演是他专门为涂媛办的吗?”
杜学弧耸耸肩:“哪有什么专门,这些人各自的旅途终点在这里相遇,又不是约好的事,顶多算是天意。好表演找好演员,万有光选择了涂姝,裴青城选择了涂媛,也是心有灵犀而已。对了,万有光在他万众瞩目的表演里,用语音软件生成了一个浑厚磁性的男声做主持,其实素材就是裴青城的嗓音。”
姚盼沉沉追问:“裴青城和万有光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惺惺相惜或是你追我赶?两个长得不好看的男人能有什么关系?”杜学弧神情暧昧。
姚盼皱眉说:“你肯定查到了什么。”
杜学弧平淡地说:“我只查到他们从小相识。万有光小时候一边喊着自己的马戏梦想,一边被小伙伴踩在脚下取笑的时候,也许裴青城就已经在他旁边。”
那位新上岗的民警又转过头,望向女刑警笑。
“不过,这些都是和案件无关的故事。每个人都有故事,没有记录,哪有人看见。”
女刑警默然不语,突然一瞬不瞬地盯住对面男人的眼睛。
“那你呢?”
杜学弧问:“我什么?”话说完,他慌慌张张地躲开眼神的对视,“啥……”
姚盼冷笑起来:“杜学弧,其实你一直都在演戏吧?包括所谓的异性过敏体质。”
杜学弧有一阵缄默,表情微妙变化,但很快又恢复神气地嘻嘻笑起来。
“随你怎么想,过敏什么的我可没承认。”
“你说每个人都有故事,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哦,原来姚警官正在政审——是要作为材料放进档案里吗?”
姚盼愣了愣,想说“不是”,又没法开口。
“我不喜欢把人的故事写在卷宗里。”这个已身披警服的人,目光望向玻璃杯橙黄的冰水混合物,“那里没有温度,也以偏概全。”
姚盼无奈摆官威:“你说不说?”
“等找到人再说。”
“找到什么人?”
这个带着野生动物品性的男人露出狡猾的笑容,他嘟着嘴唇顽皮地挑弄吸管,霓虹灯四面映照,橙汁“咕噜噜”冒出彩色的气泡。
“当然是找到能用有温度的文字记录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