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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那天晚上，子菡真的看到了凶手的脸吗？如果没看到，在经历了那样的噩梦之后，她为何还要继续承受案件的困扰？那对她来说也未免太不公平了。
离开主治医生办公室，狄安心事重重地走在连接门诊部与住院部的连廊中。不远处，一名身材高挑的男子正无精打采地斜靠在窗台边，双手插着口袋，低着头，浓密的刘海几乎遮住了双眼。狄安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他两眼，感觉那身影似曾相识。
正在这时，男子迈开步子朝住院部这边走来，同时用手拨了下挡在额前的头发，露出一双无神到几乎快要干涸的眼睛。那双眼睛明明很漂亮，长而卷曲的睫毛甚至还有些迷人，但是为什么，拥有它们的竟会是一个如此颓废的人？狄安苦笑着与男子擦肩而过，突然，他转过身来，拉住那名男子的衣袖，用不确定的语气问道：“等等，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男子停下脚步，莫名其妙地看着狄安，他的眼睛并没有因为惊讶而增添些神采。少顷，他慢吞吞地说道：“你是狄安吗？我们可有八年的时间没见过面了。”
“这么说，你真的是……狼烟？”狄安再次打量起他面前的这名男子，他曾经的高中同桌兼好友。那个学生时代一表人才，被许多女生暗恋过的美少年，如今竟然变成了一个沧桑感十足的大叔？“这么久没见，我都快要认不出你来了……”狄安不好意思把话说明，只能暗自感叹岁月的无情。
狼烟本人倒是并不介意这副吊儿郎当的颓废形象，坦然地对狄安说道：“一般情况下，我只在夜间才出来活动，所以你现在见到的我是没带灵魂出门的行尸走肉。”
正常人或许无法理解狼烟的意思，但狄安一听就立刻明白了。念高中的时候，他跟狼烟的关系不算特别亲近，但相比其他同学来说，他们两个的接触绝不算少。狼烟是个比较奇怪的人，用同学的话来说就是“有点神经”。他酷爱恐怖血腥的东西，不仅爱看，还特别爱写。
班里的同学都很佩服他的才华，但真正敢接近他、跟他做朋友的人却少之又少。女孩子只是远远地看着他，私下里谈论他，而当着他的面，那些人连跟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仿佛他那双漂亮的眼睛能将人的灵魂吞噬掉一样。
只有狄安是个特例。
本来作为同桌，两个人的接触就比其他人多一些，狄安的性格又特别温和，时间久了也就成了聊得来的朋友。狄安很喜欢看狼烟写的故事，无论是发表过的还是没发表过的，狄安几乎全都读过，偶尔还给狼烟提些意见。狼烟唯一出版过的实体小说《午夜十字路口》是狄安的最爱，直到研究生毕业来到新的城市工作，那本书依然是他最不能舍弃的物品之一。
可惜后来，狼烟的写作事业在他父亲的阻止下不得不遗憾终止。狼烟算是个孝子，从不违背父亲的意愿，他发誓自己一定要考上重点大学，不再让父亲操心。那家伙的脑子也真的很聪明，停止写作后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就从班级的倒数第八名变成了正数第六，高考时更是取得了全校前五十名的好成绩。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们分开了，八年多没有见面，狄安不太了解狼烟这些年的生活状态，但从刚才的一句话里，他听出狼烟又开始了漫无边际的创作生涯，并且过的是黑白颠倒的非人类生活。
结束了短暂的回忆，狄安颇为感慨地调侃狼烟道：“你这个夜间生物，大白天的来医院做什么？生病了吗？”
“老是过这种不正常的生活，身体开始提出抗议了。”
“喂，你可不要英年早逝啊，我还等着你大红大紫的那一天呢。”
“你怎么刚一见面就咒我啊？我只是胃不舒服而已。你呢，来医院做什么？”
“我……”狄安迟疑了一下，没有说实话。“有个同事经常加班累倒了，我代表老板来慰问一下。”
狼烟惨然一笑，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不过他现在这副模样可完全是自找的。在走廊上闲聊了一会儿，狼烟终于掩饰不住困意，哈欠连天地对狄安说道：“实在抱歉，下次见面我们再聊吧，再不回去睡觉我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那你路上小心。”狄安温柔地提醒道，忧心忡忡地看着昔日好友渐渐远去的背影，内心有种难以形容的滋味。
第6章 第67张照片
一个星期后，警方再次找到狄安。因为事先通电话约好了见面地点，一到午休时间狄安就立刻来到办公楼对面的咖啡馆赴约。
此次前来的共有两名警察。其中一人名叫刘崎，年龄跟狄安差不多，长相斯文，态度随和，他就是案发当晚负责找狄安做笔录的年轻警察，而另外一位即使穿着便衣也气质冷峻的男人，毫无疑问就是迟源的哥哥——市刑警队队长、连环杀人案专案组组长，迟岳明警官。上一次见面，狄安跟这位警官有且仅有过一句简短的对话，与案件完全无关，但是他的形象已经深深地刻在了狄安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跟之前那次一样，迟岳明仍然是一副不苟言笑的神态，冰冷犀利的眼神连遵纪守法的好市民看了也会发怵，更别说那些为非作歹的不法之徒了。刘崎非常了解迟岳明的脾气，他担心迟队长的威严会把狄安给吓到，于是赶紧抢在迟队长开口前对狄安说道：“实在不好意思，又来打扰你了。今天，我们想请你帮忙辨认一个人，就是案发当晚你看到的那名可疑男子。”
听到这句话，狄安顿时睁大了眼睛，惊讶地问道：“你们找到嫌疑人了？”
“还没有。”刘崎毫不隐瞒地回答道，随后从包里拿出一台平板电脑，打开一个名为“筛选结果”的文件夹，里面顿时出现了上百张密密麻麻的缩略图。“这里有我们筛选出来的137名嫌疑人。麻烦你仔细回忆一下，看能不能找出你在案发当晚遇到的那个人。”
“怎么有这么多备选答案啊？”狄安疑惑地从刘警官手中接过平板电脑，快速浏览了一眼从编号001到编号137的照片缩略图，瞬间感觉到肩上的担子很沉重。拿来这么多照片做参考，别说他那天根本就没看到凶手的长相，就算是看到了也会被这些照片弄昏头。
狄安在心里偷偷犯嘀咕，嘴上却勉强自己说道：“我试试看吧，不过你们可别抱太大希望啊！”说完这句话，狄安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手指开始在屏幕上一张一张地滑动照片。如果伤害子菡的浑蛋真的在这些人当中，狄安恨不得立马把他揪出来撕成碎片。
照片上全都是些陌生男人的面孔，虽然长相千差万别，但体型基本上都比较相似，看来警方在筛选犯罪嫌疑人时很大程度上参考了他当晚给出的数据。
浏览到五十多号的时候，狄安已经感觉到头晕眼花了，心想翻看大老爷们照片的感觉跟看美女的照片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壤之别。他为难地瞟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两位警官，有点想要放弃的意思，结果却被迟警官森严的目光活生生地吓了回来。他轻声叹了口气，并在心里暗自抱怨了一声，低着头，继续在平板电脑上一张一张地翻看那些照片。
手指滑过第67张照片，仅在第68张照片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钟，狄安立刻又将页面翻了回来。他困惑地盯着照片里的男人看了好一会儿，十分纳闷地抬头看着迟岳明，又看看刘崎，问道：“这个人，为什么会在里面？”
“哪一个？”刘崎喜出望外地问道，一把从狄安手里夺过平板电脑，仔细打量起照片里面的男子。照片上的男人皮肤苍白，五官端正，拥有一双漂亮却无神的眼睛，乍一看上去像是没睡醒的样子，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他的眼睛里似乎还隐藏着另外一个世界。
“这个男人是嫌疑人吗？你好好回忆一下。”迟岳明终于开腔了，犀利的眼神再次落到狄安的脸上，让后者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对不起，我说的不是嫌疑人。”狄安抱歉地回答道。“照片上的那个人是我朋友，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你们的备选名单里？”
刘崎看出了狄安的担忧，连忙在一旁解释道：“我们这一次要做地毯式的搜查，符合特征的人几乎都在这里面了。”
“是的，这里面也有我认识的人，所以你不用有心理负担。”迟岳明也跟着补充了一句。
狄安“哦”了一声，苦笑着问迟岳明：“是吗？这些人里也有你的朋友吗？”
“只是个熟人而已，算不上朋友。他……”迟岳明说着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不悦的神情，好像接下来要谈到的人会勾起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他叫曹阳，是梁冰的同事，第二人民医院的急诊科医生。以前在医院里，我跟他见过几次面，他还帮我处理过一次伤口。梁冰遇害以后，警方对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都进行了问话，曹阳自然也接受过调查。但是因为他跟梁冰的关系不熟，没有任何作案动机，连作案时间好像也有点对不上，所以就把他从嫌疑人名单上排除掉了。”
“也就是说，这个叫曹阳的人重新回到犯罪嫌疑人名单上，是因为我提供的线索缩小了你们的排查范围，使你们有可能根据这样一份名单找出连环案杀人凶手？”
“的确是这样。你的数据将我们之前的分析结果缩小了将近一千倍。”
“即便如此，你们不是也找出了上百个犯罪嫌疑人吗？”狄安说着叹了口气，“要是我当时看见凶手的长相就好了，哪怕只是侧脸也好。”
“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不用自责。再说你当时要是真的看见了凶手的长相，说不定当场就被凶手给灭口了。”
听到这句话，狄安的心里不禁感到一阵后怕，雨夜中与凶手擦肩而过的场景再次从脑海中闪过。“是啊，现在想那些也没用了，重要的是尽快抓住凶手，替所有的受害者报仇。”
“我们继续吧。”迟岳明也不想浪费时间，重新将话题拉回到犯罪嫌疑人名单上。“对了，跟我说说你的这个朋友吧？”
狄安从刘崎那里拿回平板电脑，凝视着照片里的男子，缓缓说道：“他是一名网络小说家，专门写恐怖类型的小说，虽然不是大红大紫的那种，但在他们那个圈子里也算是小有名气。我跟他是高中同学，念书的时候关系还不错，不过高中毕业后就没怎么联系了。如果你们对他感兴趣，可以去看看他写的小说，他的笔名叫狼烟。”
“他就是狼烟？”突然，刘崎在一旁忍不住大声插话道，“我看过他写的东西，不瞒你们说，我也算是他的忠实书迷。”
“啊？你也看网络小说？”迟岳明惊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徒弟，表示无法理解。从业十三年的迟岳明比刘崎大了整整十岁，原本就比同龄人老成的他对年轻人喜爱的事物基本不感冒。他从来没看过网络小说，但想想也知道那些东西既没文采也没深度。即使有业余时间，他更喜欢看些侦探推理类小说，虽然那些书也写得很脱离现实。
“迟队，关于代沟的问题我就不跟你啰唆了，但是现在的人很多都喜欢快餐文化，就算没什么营养，打发下时间总是可以的。而且我想说的是，狼烟写的东西确实挺好看的，他的想象力不是一般地丰富，有些场景连我这个当警察的看起来都觉得毛骨悚然。是吧？”刘崎一边说一边冲狄安挤眉弄眼，希望狄安也帮自己的偶像说两句好话。
狄安尴尬地挤出一丝笑容，算是表达自己对刘警官的支持。然而实际上，狄安与狼烟多年前虽是好友，但他并不了解现在的狼烟，完全不知道狼烟最近在网络上写了些什么，是否还值得他像当年那样追捧和拥护。
题外话闲扯了一些，狄安又开始在两位警官面前翻看起照片来。大约又过了五分钟，狄安已经彻底把这些照片从头到尾一张不落地翻了一遍。不出所料，狄安果然没能找出他们想要的犯罪嫌疑人。迟岳明有些失望，但也没再继续勉强狄安。他让刘崎收好平板电脑，随后对狄安说道：“既然你这边失败了，我们只好让被害人再重新辨认一次了。”
一听这话，狄安就知道警方又要去找杨子菡的麻烦了。他微微皱起眉头，有些不满地说道：“迟警官，我知道你们破案心切，但你们也得考虑下受害者的精神状态吧？”
“你放心好了，我们有非常优秀的心理专家，她不会让那个女孩受伤害的。”
“恐怕子菡不能配合你们的工作。”狄安毫不客气地说。他想起迟源前两天在医院里向他透露的信息：杨子菡在那名心理专家面前可是一个字都没有说过。
听到这句略带挑衅的话，迟岳明的脸色也立即阴沉下来。思索了片刻，他冷冷地看着狄安的眼睛说：“我明白你的意思，那个女孩只对你的话有反应。不如这样好了，你把这些照片拿给她看，让她协助我们从中找出犯罪嫌疑人来。”
迟岳明的话音刚落，刘崎就用胳膊肘顶了他的肋骨一下，挡住嘴小声说道：“迟队，这样做也太不合规矩了吧？莫非你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
“这件事不用你管，你只要不多嘴就行了。”迟岳明若有所思地眯了下眼睛，在刘崎看来，他的眼中似乎闪过了一道寒光。稳住刘崎以后，迟岳明用稍微和缓一点的态度对狄安说，“你在这起案子当中的作用至关重要，希望你可以继续协助我们的工作。”
“既然你们执意要这样做，那我……”发现自己接二连三地中了那兄弟两人的计策，狄安心里不免有些恼火，但是犹豫再三，他还是答应了迟岳明的要求，因为除此之外，他并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晚上11点15分，迟岳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虽然称之为家，其实也不过是一套两居室的老房子而已，是他跟迟源那对早早就过世的父母留下来的。室内装修不算过时，家具也是三年前新换的，但缺少了最重要的女主人，房子里连一点生气都没有。
刑警队里的人几乎都知道，迟岳明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工作十几年来，他立功无数，破获了许多杀人抢劫的恶性案件，在警界颇有名声。但也正是因为这样，迟岳明把自己的人生大事给耽误了。如今，三十五岁的他依然单身，这种生活状态恐怕还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后，迟岳明坐在卧室里那张落满灰尘的电脑桌前，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碰过这台电脑了。经常工作到很晚才回家，每次进门他都恨不得立马倒头大睡，根本就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消遣。其实今天他也一样疲惫，何尝不想早点躺在床上好好恢复下体力，但他心里始终放不下一个人，那名网络小说家，狼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