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过寒吉的名片。
“哦,报社记者?居然是报社记者?啊哈哈。报纸?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他那疯狂的笑声似乎停不下来。那笑声指引着寒吉,即使在里屋向主人介绍完寒吉,笑声也没能结束。三高厌恶地皱着眉,但并没有制止这笑声。看起来他在选举期间凡事都要特别忍耐。
“我过来问问您参选的感想。”
“您尽管问。”虽然三高如候选人般面面俱到,但的确很外行。正因如此,印象还不错。
“您是初次参选吗?”
“是的。”
“为什么之前没参选呢?”
“这个嘛,总之,这是鄙人的爱好。鄙人赚了不少钱,那才是参选的本源。或许从政是有钱人的爱好。邻居们都为我担心,但恕我直言,因为是爱好,所以没关系。请不要顾及我,让鄙人达成夙愿。”
“您说的夙愿是?”
“爱好。满足爱好。”
“请问,您平时就有自称‘鄙人’的习惯吗?”三高似乎吃了一惊,转眼间脸红了起来。
“抱歉,平时自称‘我’……”傻笑的男人在房间角落听罢,这次更是窃笑起来,因此寒吉觉得三高有些可怜。
“您作为无党派人士参选,会支持哪个政党呢?”
“自由党吧。思想大体相同。不过,他们应该更体恤中小工商业者。那是鄙人极其不满之处,也是鄙人的主张所在……”
因为变成了演讲口吻,寒吉为了岔开话题大声提问。
“您崇拜的人是?”
“崇拜的人?”
“或者说崇拜的前辈,政坛的前辈?”
“没有崇拜的前辈。鄙人特立独行,一贯如此。”三高用力说道。他身旁摆着芥川龙之介的小说集。这书和他完全不搭。
“那本书是谁在读?”
“这本吗?啊,这是鄙人读的书。”
三高说完又从膝盖下方拿出两三本书给寒吉看,是太宰治的书。
“有趣吗?”
“有趣,令人发笑。”
“很好笑吗?”
“当然好笑。这类书有些难懂。”
他说着,又取出一本岩波文库本。寒吉接过来一看是北村透谷的。
“您的学历是?”
“初中辍学。鄙人经常读书。但近些年没读。”
“您不是在读吗?”
他没有回答。似乎有些疲惫。
“您认为自己能得多少票?”
寒吉问道,但三高闪现出忧郁的眼神,转而避开了,也没有回答此问题。这忧郁的眼神似乎能让人窥探到他的真心。
“这是真心的。”
寒吉记住了这个眼神。三高其他的话语,都是演戏之词。就如“鄙人”这一勉强又令人拘谨的用词一般。
“总之,有内幕。”寒吉下定决心要找出真相。

又到了休息日,寒吉从早晨就严阵以待,尾随三高吉太郎的卡车。他打算仔细看清三高在何地做何事,于是央求部长借了社里的一辆汽车。在何地做何事?见了何人?发生了何事?他的想法遭到部长嘲笑。
“你说有内幕,那预计能发
生什么事?”
“例如走私,或是国际间谍……”
“喂,寒吉君,选举特别引人注目。有人在监视,看他是否有违反选举的行为。那个监视并非只能看到违反选举的行为。你认为有罪犯故意利用这种监视严密的选举实施犯罪吗?不过嘛,既然你胸怀大志,就做做看吧,也是一种学习。”
部长出于照顾把车借给寒吉。如果没有任何发现,他就无颜见同事了。
三高的卡车驶入红线区域,他在红灯区的十字路口开始演讲。“太好了!”寒吉内心雀跃。
对着妓女演讲根本就是白费力气。大体而言,这些人流动性强,且很多人没有迁出证明,大多没有选举权。即便拥有选举权,也不可能专程来投票。如果她们来投票,也大多会投给当地的大人物,所以预计选票会集中在这些人身上。如果候选人和大人物没有关系,即便在此演讲,也是徒劳。即便是再外行的候选人,这点常识还是应该知道的。
“为什么在此演讲呢?”
背后必有缘由。寒吉隐藏好汽车靠近他,一探究竟。
三高如往常一般先向四周致意,他从反对重整军备论说起。近来的行情决定了在红线区域的顾客中外国士兵最受优待。因为战争才有的当吉普女郎这个赚钱行当,即使对她们主张反对重整军备也无济于事吧。或许也不是这个缘故,反正没人听他的演讲。因此,情况一目了
然,再无其他。对方没有任何变化,但寒吉却很忙。
“喂,去玩玩呀?”
“正在工作呢!”
“在干吗?你是土匪?”
“幽会呢!”
“有我你还幽会啊,哎呀,我可不答应啊。”
吉普女郎拽住寒吉的手脚,将他拉进屋来。寒吉拼命甩开她们,跑了出来。但在下一个藏身处,他又被拉拽。无论在哪藏身,一定会被骚扰。因此监视很不到位,据他所见什么都没发生,三高的演讲就结束了。
后来三高的卡车停靠在赏花胜地。这天晴朗无云,温暖宜人,赏花之人众多。因为三高在人们赏花兴起时开始了演讲,所以很辛苦。
他不懂得顺应场地的变化。即便在毫无人影的红灯区也是致意四周,所以演讲越发刻板俗套。
“鄙人是此次参选的三高吉太郎,三高吉太郎。请仔——细看清这张脸。这就是三高吉太郎。”
因为如往常般开始演讲,不太感兴趣的赏花客也哄堂大笑,出乎意料地聚集了很多人,虽然心存感激,但他们都喝了酒,喝倒彩很是吵闹。就连平常在别处演讲时不会被喝倒彩之处,如今也从四面八方传播开来,场面很壮观。最大声喝倒彩的是戴着玩具发髻的醉汉。但仔细一看,他就是前几天晚上寒吉拜访时,领他进门的那位——那个傻笑着、相貌凶恶的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寒吉心想:这么看来,他就是托儿吧。
原来如此,他的
性格确实适合做托儿。他先来到赏花地扮作醉汉,感觉确实很入戏。但三高似乎真醉了,只是任由大家喝倒彩或插科打诨,自己却一句拉票的话都没有。不过,或许那是适时而动。在醉酒听众密集的人群中,如果还认真地拉票,不但更加被嗤笑,还会当众出丑吧。总之,即便被大声嘲笑,但听众乐在其中才最重要。
“请大家给三高吉太郎投上公正的一票,拜托给三高吉太郎投票。”
三高大喊着结束演讲,观众群里有人哈哈大笑,也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竟获得了一些声援。
“好!别担心,我投你。”
“我说,这是哪个区啊?”
三高的卡车缓缓地驶过赏樱大道,然后停了下来。于是三高摘下候选人绶带,被竞选工作人员包围,回到赏花的人群中。随后他们也在花下开始喝酒。
“从未听闻过候选人赏花啊,这位候选人越发古怪了。”
寒吉也很惊讶。他提着便当,却没准备酒。这是当然,因为他是打算过来工作的。但三高一行人却早就准备了几瓶酒。因为先到的托儿事先在这里布置,定是为了在此饮酒而备下了酒。
“看来计划得很周全啊。如此说来,或许做了更周密的准备。愈发有趣了。”
寒吉想三高可能是和秘密见面的某人来这掩人耳目的赏花酒宴上会合的。
不过,最后和他会合的只有那个面相不善的托儿。很快这一行
人似乎已大醉,伙伴间开始争吵。
寒吉为了不被发现,故意远远地监视三高,所以争吵的原因不得而知。突然两人互殴起来。扭打的一方是托儿。据寒吉观察,被打的是托儿。打人方是竞选工作人员,不是三高。寒吉赶去的时候,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互殴结束了。托儿抖落身上的尘土正要起身离去。他再次放声大笑着离开。
伙伴们围着一位大哭之人。哭的人正是三高。随即有人从两侧架起三高,把他带回选举卡车处。似乎没人注意到那个哭泣的男人就是发表演讲的候选人。毕竟哪里都有打架,哭泣的男人也不止他一个。形形色色的醉汉把这里搞得十分混乱。
三高一行乘卡车而去,而托儿也消失了。
三高的卡车径直返回自己的家。因为不能醉醺醺地发表选举演讲,这一天的工作似乎到此结束。
因为三高哭着被带走的时候,寒吉就直接感受到就此结束了,他便冒冒失失地紧跟其后,听听三高在哭喊什么。三高的喊叫确实悲痛且令人感到痛快,以至于令人捧腹。
“啊!真无情。啊……”
他像个撒娇任性的孩子,胡乱地舞动着手脚哭喊道:
“别放开我!啊!真无情。啊……”
随后他就被抬进卡车里。
“哎!”
寒吉不禁发出感叹,产生了挫败感。
“把鄙人说成什么样了!”不必说,三高之后又喝起了闷酒。

翌日,寒吉很晚才去
上班,他路过三高家时,看到三高的卡车载着他正要出发,家人送至路口。貌似夫人模样的妇人出人意料地年轻,她看上去善良,还有些可爱。当时她正背着婴儿。
女人挥动着婴儿的手说:“爸爸,加油!”卡车开走了。看到此景,寒吉不由得心生变化,他还不甘心。
“对了,还没问其夫人。疏忽了。报社记者的足迹必须追遍天下事。”于是,他逮住夫人,并获许进行短暂的提问。
“昨天您丈夫是喝醉回来的吧。”
“是的,明明平时不喝酒的。”
“啊?他平时不喝酒吗?”
“大概从选举前开始偶尔喝了。但是,从没那样烂醉过。”
“那是为什么?”
“不知道呀。是不是选举不顺利啊,他毕竟是候选人嘛。”
“夫人您反对他参选吗?好像别家不是这样的。”
“当选人的家庭当然不同啦。因为我们家只是花费巨资,太愚蠢了。喝喝闷酒就去参选,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您丈夫昨天喝的是闷酒?”
“是吧。即便是我,也想喝闷酒了。”
“为什么参选呢?”
“我也想知道啊。”
“他有说过什么吧?特别是在喝闷酒大醉的时候。”
“绝对没说啊。因为他一旦决定做什么,就不会安分,不管怎样,都会固执到底。或许有隐情吧,但也不坦率地和我说。”
夫人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寒吉却欣喜若狂。还是有内情,这个秘密连夫人也不
告诉。尚未败选,三高就喝起来闷酒。如果此事不可疑,那天下就没有怪事了。不过,不能急于求成。因为夫人不知道秘密,不急于过多地打探,先抓住夫人的心。
“您很担心吧。但或许三高先生想拼命达成夙愿,所以您也尽可能安慰、鼓励他吧。”
“我也打算这样做。而且,为了他获得更多的选票票数而暗中使力。”
“啊?这可不行啊。您暗中活动是违反选举法的。”
即便被寒吉这么说,她还是显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或许是因为她远离“违反选举法”这一词语,过着不谙世故的生活的缘故。或许她没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她看似善良,却不怎么看报纸。因此,寒吉为她费力地说明违反选举相关事宜时,夫人似乎只是理解了他的好心,微笑着说:
“谢谢您。但我暗中做的只是拜神啊。”
她始终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寒吉随后来到社里向部长汇报。
“他们为什么会打起来啊?”
“不清楚。但大概是因为那个托儿不认真做自己的工作,才被扇耳光吧。他肯定是一喝酒就闹事的那种人。”
“那不是都没有可疑之处吗?”
“连参选的秘密都不告诉老婆,这个算吗?”
“傻瓜,因为本来就没有秘密。”
“原来如此。”
“不过,或许可以写成报道。就试着写写《赏花饮酒的候选人》。”
“还是算了吧。我可不能为了写这事白白
浪费一天。您就瞧好吧!”
“哎哟,还不死心啊?”
“当然不能放弃。这是盯准狡兔的狐狸——寒吉的第六感,没有不准过。”
“太多次了。”
“您说得对!”寒吉说完就沉溺在弹珠机游戏里,花了半天来排遣郁闷。
寒吉有认真记笔记的习惯。社会部记者的眼睛不应看漏任何事,因这一戒律使然,只要有空,他便会拿出笔记,锻炼眼力。
“就是它!观察对方的窘态!”
寒吉的笔记上写着“忧郁的眼神,这是唯一能窥视他真心话的方法”。寒吉如获至宝。既然能捕捉到这个眼神,事情就能迎刃而解。
但是,此后他再无灵感涌现。
“还是觉得打架很奇怪。他去红灯区做演讲的大胆行为,也非等闲之辈能做到。如此看来,凡事都很奇怪。好,我就每天早晨去拜访夫人。她胖乎乎的,很可爱。我每天早晨去拜访,这可太机智了。”
寒吉努力发现可疑之处,他决定在上班途中,每天早晨不忘拜访胖乎乎的夫人。把通过弹珠机赚取的奶糖等奖品作为小礼物,拉近与她的距离。
如此一来,和胖乎乎的夫人关系好到可推心置腹,但与这种交情相较,参选的秘密却越发被淡化。因为随着关系融洽,夫人不再显现出担心的样子。因为结果演变为她会走嘴说些胡话:“如果老公成为代议士,我该怎么办呢?那我是代议士夫人了吧。”
“这女人
真是大傻瓜啊!”
寒吉叹息道,虽然不同于自己的真正目的,但每天早晨拜访可爱的女人也是一种乐趣,他变得很没出息。
不久选举结束了。三高吉太郎获得一百三十二票。选票过百应该是了不起的成绩了。选举也算顺利落下帷幕。
这时却发生了无头尸事件,尸体在小学的屋檐下被发现。那所小学就在三高木材厂的后面。尸体的身份尚不明确。

在此事件发生的同时,寒吉强烈地感受到一种奇怪的不安。不知为何,他感觉此事似乎与三高有关。三高木材厂恢复营业,但是仔细观察,却到处不见那个相貌凶恶的托儿的身影。尸体已快要腐烂,据说大约两周前死亡。正是赏花时被杀害。如此说来,寒吉赏花后就没见过托儿。当然,也因为自那以后,三高的卡车一出门,他便去拜访留守家中的夫人,这也导致了很少见到竞选工作人员。
然而,倘若那个男性托儿下落不明,似乎应该有人慌乱,但并没有。寒吉若无其事地走进三高木材厂,询问了工作中的男子。
“因为选举,员工没减少吗?”
“没减少。还是老样子。”
“四十岁左右且面相不善的男人不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