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王克飞走进漕河泾区警察分局时,高云清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
分局的一个警员正趴在桌上睡觉,苍蝇在他茂密的头发里嬉戏。
王克飞大声地咳嗽了一声。小警员被吵醒,抬起蒙眬的眼睛,望着王克飞。他的一侧面颊被袖口压出了花纹曲线。待王克飞说明身份后,他才猛然惊醒,飞奔到后面去叫人了。不一会儿,另一个与王克飞年纪相仿的警察走进办公室。他的白色上衣已经被汗水浸透。
“王科长,我就是林觅华。听说您想了解当年那个纵火案?”他在王克飞的对面毕恭毕敬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那个案子是我经手的,不过那是好多年前的事啦,不知道您想知道哪方面的情况呢?”
“火灾发生时你在场?”
“是啊。”
“先说说当时的情况吧。”
“等我们赶到那里时,火势已经彻底失控了。我对那一幕记得特别清楚。当时是晚上八时,通天的红光把半个城市都照亮了,老远就感觉到热浪袭来。那些居民和店主能跑的都跑出来了,在二楼的只能往下跳,到处是一片哭喊、惨叫声,人们眼睁睁看着火势蔓延,房屋一栋接一栋被摧毁,却又做不了什么。唉!总之那次火灾真是太惨啦,连救火队员算在内,死了二十来人呢。如果没有后来的那场暴雨,真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王克飞问:“你对白云阁茶楼是否还有印象?”
“当然有印象,因为当年的火灾就是从白云阁开始的。那茶楼是木结构,一着火,就什么都烧完了。”
“茶楼里有一对做工的夫妇,男的还在火灾后被抓了,你是否记得?”
“嗯,记得。”他认真地点点头,“那男的叫福根,女的叫玉兰,他们有个小女儿,对不对?”
王克飞很满意林觅华的记忆力和清晰的思维。
“你对那家人的事知道多少?”
林觅华流露出些许困惑,似乎很好奇王克飞究竟想了解什么。既然上级不说,他也不好问,只能尽力从记忆中搜索。“玉兰好像是给茶楼打扫卫生的。从背影看,她的身材和姿态都不错,但转过脸来就有些骇人了,右边脸上有一大块黑色的疤痕。我有次看到她在扫地,用头发遮住脸,轻手轻脚,走路都是顺着墙边的。如果没有这块疤痕,我想她长得应该不赖,从她女儿俊俏的模样就可以看出来了。可惜啊,这个可怜的女人火灾发生时在房间里睡觉,和床一起被烧成了焦炭。但女孩子运气好,那晚不在茶楼,躲过一劫。”
王克飞一边听,一边解开了一颗领扣。他不明白为什么这间屋子格外闷热。尽管头顶的一台绿色吊扇奋力工作着,可是这潮湿的热气前一秒刚被吹散,下一秒又聚拢来了。
“你们后来知道那女孩事发时在哪儿吗?”
“她爹被抓时她出现过一次,站在人群中看。我认出了她,本想上前和她说话,可她看到我就跑得飞快。在她爹被抓走后她去了哪儿,也没人知道。”
“在火灾前,你和这家人有接触吗?”
“其实,我对这家人略有所知,是因为之前的另一桩案子。”林觅华说道,“有次福根喝醉酒,差点把他老婆的一只眼睛打瞎。还是住在隔壁的一个接生婆看不下去,来报的案。我和当时一起值班的同事就跟着去了。玉兰一家三口住在茶楼后面的平房里,屋里很简陋,只有一张小床。我去时她躺在床上,脸的一边肿得很高,眼球肿得像橘子一样大,充满血,几乎认不出原本的容貌了。”
“福根为什么打她呢?”
“听那接生婆说,福根在外面输了钱,回来向玉兰要。她拿不出,福根便开始打她。我以前就听说那男人每次喝醉酒后都拿她当出气筒,毒打她是家常便饭,只是没想到那次他下手那么狠……唉!”林觅华叹了口气。
“这两人都在茶楼做工,想必报酬都很微薄,福根的钱也未必会让玉兰保管。为什么他每次输光了还要逼玉兰给他钱?玉兰拿什么给他呢?”王克飞问。
“照陈姨,就是那个接生婆的说法是,福根非说玉兰藏了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不肯拿出来。可陈姨说玉兰若真有值钱的东西,还不早带了钱和女儿远走高飞了?但福根就是不信她。”
价值连城的东西。王克飞突然又想起了陈海默收到的勒索信,上面提到了要海默交出偷走的东西。这个东西会不会是福根在八年后,继续找的同一件东西呢?
“后来你们抓了福根吗?”
“没有。他大约知道自己闯了祸,等我们赶到时,已经避风头去了。可那女人却央求我们别抓他,说他只是喝醉了,不醉的时候绝对不会这么做。唉,这话比这事本身更叫我生气。福根一年到头能有几天是清醒的?他是不是杀了人还可以以喝醉为借口?我觉得啊,这男人的自私和残暴也是女人自己纵容的。”林觅华说到激动处,撑住膝盖的双臂有些颤抖。
“后来的火灾,你们确定是他放的火?”
“事后我们走访了不少幸存者,确定火灾最早是从茶楼,确切地说,是从茶楼的开水房开始的,而福根是茶楼里负责生炉子烧水的,那天晚上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当然,我们确定他是纵火者,还有其他的证据。”
“他的老婆玉兰也在这场火灾里被烧死了,是我勘查的现场。我看到尸体虽然被烧成了黑炭,但依稀可辨她死时的姿态——面朝大门,侧躺在床上,就和平常睡觉一样。您想象一下,外面院子着火了,她躺在床上睡觉,会毫无知觉?无论是谁,都会试图爬起来,跑出去吧?她以这个姿势死在床上,只能说明一点——”
“她在火灾前就已经死了或者失去行动能力。”王克飞接上话说。
“没错。再加上茶楼的人提供的证词,在火灾发生前听到夫妻俩争吵。他俩三天两头吵架,因此当时也没有人太过在意。但那次他们听见福根暴打玉兰,玉兰惨叫、痛哭,后来哭声却渐渐没了。我们推断,是福根失手把玉兰打死在床上,为了掩盖罪行,才又放了那把火。”
“他认罪了?”王克飞问。
“他哪儿会认罪?他只承认那天他喝了点酒,回去后和玉兰吵架,动手打了她几下,然后他去开水房睡觉了。他自称他在生了火的炉子旁边昏睡过去,直到被热浪烤醒,才从后门逃了出来。”
“也就是说,从他的证词看,他只是醉酒引起炉子失火,后来又只顾自己逃生,放任火灾发生……”王克飞说道,“而你们认定他是蓄意谋杀加纵火。”
“您说得没错。如果您了解周围人对他为人的评价就知道了,他这人极度自私、狡猾、狠毒。但不管他怎么狡辩,众怒难息,受损失的商铺和居民都很愤怒,要求严惩他的过失。最后他被按照过失杀人罪和纵火罪,判了三十五年。”
王克飞在心底默默算了算时间,才过了八年,哪怕他减了刑,应该还在提篮桥监狱里乖乖待着呢。
林觅华似乎看透了王克飞的心思,小心地提醒道:“听说抗战胜利后,那里的不少犯人都以各种名目减了刑。这福根,说不定也趁乱出来了呢。”
从分局出来后,王克飞立刻去了一趟提篮桥监狱。他怕开着黄浦警局刑侦科的小汽车去监狱太过招摇,便坐上了26路电车。
可在中途,他突然发现那个留两撇小胡子的男人竟出现在同一辆车上,戴了墨镜坐在最后一排。
王克飞一阵紧张:难道这个盯梢的家伙刚才已经跟踪自己去了漕河泾分局?
在离目的地还有两站的地方,王克飞突然站起来,从前门跳下了车。由于车上十分拥挤,那个小胡子男人并没有机会跟着下车。王克飞目送着电车远去。
他先去一家洋货公司逛了一会儿,然后才步行去监狱。
到了狱长办公室后,他才知道最担忧的事发生了。周福根在今年二月的时候因为有立功表现,提前出狱了。他的所有私人物品都已经被领走。现在身在何处,也没人知道。
王克飞只能从监狱里领回了他留下的档案和服刑记录。
第20章
王克飞晚上在办公室加班。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刻,这刺耳的铃声把他吓了一跳。他拿起来,听到一个微弱而沮丧的声音:“王科长,我是君梅……”
“黄小姐?这么晚了,出什么事了吗?”
“我……我被人打劫了。”
什么?打劫?王克飞脑子里嗡的一声响。
“你现在人在哪儿?安全吗?受伤了吗?”他牢牢抓着听筒问。
“我在剑河路和乌木路这里,借老船长酒吧里的电话给你打的。我的钱包没了,您能过来接我吗?”
“好,你等在那里不要乱跑,我马上到!”王克飞丢下听筒,拿起外套就奔了出去。
王克飞曾经很熟悉老船长酒吧所在的这一带。那里以前是公共租界,开了不少招揽外国大兵的西洋酒吧和西餐厅。他记忆中的老船长酒吧,老板唐尼是洋人,室内光线昏暗,烟雾缭绕。除了水手外,还有不少打扮妖娆的陪酒女,她们和大兵们坐在一起,喝得醉醺醺的,彼此搂搂抱抱。
想到黄君梅一个人待在这样的环境中,王克飞十分焦虑。一个选美小姐已经出了事,可千万不要再有第二个出意外。他一边想着,一边以更快的速度赶往目的地。
王克飞老远就看到了老船长酒吧。这是一间民居改造的平房,铁窗框,小格子玻璃窗。白粉外墙上粉刷的那几个黑色英文词“cold beer”“brownie”已经快脱落了。在水手们纷纷离开后,店主大概更希望招揽中国客人,于是又写上了歪歪扭扭的中文:冰啤酒、巧克力蛋糕。
王克飞冲进了酒吧。
酒吧内空气闷热,只有几盏大吊扇在工作,灯光依然昏暗,烟雾依然缭绕。站在吧台后面的老板唐尼老了,但依然是个混混的模样。他穿一件白色背心,露出两臂的文身。
墙上多了一个飞镖盘和一些彩色木雕。酒吧里中国人和洋人都有,年轻女子很少。水手们走了以后,那些陪酒女郎也渐渐散去并改行了。几张桌前都只有男人们自己在喝酒。
王克飞在酒吧中奔跑环视了一圈,终于发现了一个人坐在角落卡座上的黄君梅,她正托着下巴发怔,手边有一杯棕色的酒。
人还在就好。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走向黄君梅时,感觉今天的气氛不太对劲。黄君梅似乎情绪低落,和平常完全是两个样子。
“黄小姐没事吧?”王克飞走到她面前,问。
“现在没事了,”黄君梅抬起头,眼睛里仿佛含着泪光,“您到得可真快啊。”她的语速比平时慢了半拍,好像懒洋洋地提不起精神。
“刚才发生什么事了?”王克飞问。
“我走到黑巷子里时,一个男人突然从背后蹿出来,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他抢了我的钱包就跑。我追了几步,脚还崴了。”黄君梅说着,俯下身,伸出一只手去揉自己的右脚脚踝。
王克飞顺着黄君梅的手往下看,并没有看到受伤或者红肿,倒是注意到肉色丝袜包裹的小腿笔直匀称。
“黄小姐受惊了。还好只是丢了钱,人没事。下次可千万不要追了。”王克飞向黄君梅伸出一只手,试图搀扶她,“现在,我送黄小姐回家吧。”
“我现在不想回去……”黄君梅回答。
“为什么?”
“您先陪我坐一会儿行吗?”黄君梅可怜巴巴地望着王克飞。
黄君梅一反常态,不再咄咄逼人,反倒让王克飞有些不适应。他略有些局促地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可你怎么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在外面?”
“我是和朋友出来玩的,走到这里喝了两杯后他们还要去跳舞,我不想去了。他们离开后,我正打算找一辆的士,就遇到劫匪了。”
王克飞在心底琢磨着这打劫的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他总是提醒自己对这女孩说的话多一个心眼。
“黄太太知道你在外面吗?”王克飞问。
“她以为我在房间睡觉呢,所以我也不敢打电话回家。”
“小陈那家伙呢?”
“他啊?我告诉他我今天感冒了,不会出去,就把他打发回家了。您别以为我不知道,他的主要任务可不是保护我,而是来监视我。他肯定会把我的一举一动都向你和黄太太汇报。”
“黄小姐不怕我向黄太太打小报告?”
黄君梅淡淡一笑,长睫毛扑闪了一下,问:“王科长,你会吗?”
王克飞躲避她的目光,一本正经地回答:“最近治安很乱,黄小姐不应该再冒险了。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担待不起啊。”
沉默了一会儿后,黄君梅突然幽幽地问道:“王探长……您有没有听过这句话:爱情其实是幻觉?”
王克飞不置可否。
黄君梅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酒杯上的水汽,说道:“我们每个人爱上的多半是自己脑海中想象的那个人,就像湖中的倒影,和真实站在岸上的那个人不一定有什么关系。所以失恋最痛苦的,不是失去那个人——那个人其实从没有成为你的一部分——而是要打破你自己营造的完美幻觉……”
王克飞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思:她失恋了吗?可是和谁呢?那个熊医生吗?
“您有这样的感觉吗?”黄君梅又问。
王克飞回想起与萧梦一起生活八年的点点滴滴,觉得甚是伤感。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爱萧梦的,尽管他也知道萧梦有其他的情人。他对她的爱又绝望、又空虚。直到她在办完离婚手续后突然自杀,他才觉得自己从来都不曾了解过她。九年前,他们在舞厅相遇,只是一起纵乐狂欢的陌生人。九年后,他们阴阳相隔,依然是陌生人。
可是,他了解陈海默吗?如果共同生活了九年的人都谈不上了解,又怎么会了解一个甚至没有交谈过一句话的人呢?如果自己都无法了解她,又怎么能确定这是爱呢?自己爱的是否仅仅是自己创造的那一个陈海默?
王克飞喝了一口酒后,回答:“可能人和人之间想要完全了解,也是不可能的吧?”
“所以……我觉得很孤独。”黄君梅垂下了眼睛,“我的童年是在上海度过的。可您也许不知道吧?七年前,我和我家人都在重庆。”
王克飞听老章说起过,但此刻只是摇摇头。
“那年我在念初中。那是个秋天,爹说带全家去黑山谷玩。您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为这个事兴奋了一个月呢。可是偏偏在出发前一天,我发烧了。”
“第二天,爹妈带了我的两个弟弟上路了。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只有奶妈陪着。我是多么失望和伤心啊。可后来每个人都说,我太幸运了。因为——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回来。以后也再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