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合他的年纪。可爱。
我的脑中闪过撒卡尔别的表情:成熟、带着嘲讽、世故的表情。
……撒卡尔说他是为了我而提供拍照画面。他为了我而移动自己找到的尸体。姑且不论这件事本身的道德是非,他的动机是对我的善意。
真的吗?
我差点陷入危机。要是我没有因为和加德满都警察利害一致,而深入采访调査……要是我操之过急,没有求证就写出报导……
首先,我会被批判为了自己的采访而害死一个人。
第二,我会被批判将两件无关的事件任意连结在一起,写出哗众取宠的错误报导。
我的记者生命会因此而断绝。我可能会在新闻史上留下一大污点。
撒卡尔难道完全没有发觉到这件事?他真的只是为了要让我拍到耸动的照片而搬运尸体?他剥下拉杰斯瓦的衣服、在背上刻上文字,也都是因为希望我获得成功?
我在古老的尖塔前突然噤声,回看撒卡尔天真的表情。
或许我没有看穿真相的力量。或许我的内心深处是非常冷酷的。但此刻是我来到这座城市之后,最希望能够看穿真相的时刻。撒卡尔漂亮的眼睛看着我。
他的苦笑似乎在说:自己辛辛苦苦的安排都泡汤了,真拿你没办法。
他在笑。
他的笑容消失了。我仍旧试图要看穿他的眼睛深处。
……撒卡尔的嘴唇变得扭曲。
他脸上现出轻蔑般的冷漠,然后迅速消失了。
「你在说谎。」
我这么说。撒卡尔回答:
「没错,这是谎言。」
出现在我面前、令人震撼的尸体,其实是陷阱。
当时我情不自禁地拿起相机按下多次快门。那张照片不是我拍的,而是被安排拍摄的。
设下这个陷阱的人站在我面前,脸上抹去了笑容。
如果我使用那张照片,在报导中写到国王遇害当晚担任王宫警卫的军人遭到杀害,我就会面临毁灭。他希望发生这种事。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
我想要大喊,但声音却是沙哑的。
「你为什么恨我?」
「为什么?」
他用揶揄的口吻反问,然后缓缓地张大手臂。
「看看这四周。」
我环顾四周。
土砖砌成的屋子承受不住时间与本身重量而倾斜。晒衣绳上飘扬的衣服破旧不堪。还有那些看着我们的脸孔:幼童、应该上小学的孩童、即将步入青年的孩童看着我。无所事事而用指尖在地面涂鸦的孩童、背着笼子捡破烂的孩童、背负婴儿缓缓左右晃动的孩童、正在晒衣服的孩童,他们也都看着我。
寺庙墙壁上画的两只眼睛仿佛看透一切。
「这样还不明白?」
撒卡尔问。
我在视线中寻找台词。
干燥的风吹散焚香的气味。
「我跟你说过很多次。」
他恨我的理由?
撒卡尔还没有变声的嗓子听起来格外低沉。
「我说过,外国人来了,报导尼泊尔婴儿死去的现况,于是就有很多钱进来,婴儿不再死亡。」
没错。我听他提过这座城市小孩子特别多的理由。
撒卡尔低下头,以平静的声音说着。
「没有工作,可是人口却增加了。」
……啊!
「增加的小孩子到地毯工厂工作,然后又有拿着相机的人来了,嚷嚷说在这种地方工作实在是太悲惨了。那环境的确是很悲惨。所以工厂收掉了,于是哥哥就失去工作,因为改做不熟悉的工作而死掉了。」
这件事我也听过。听过好几次。
「我倒想要问你,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不会被怨恨?你拿着相机到这座城市的那一刻,你就是我、就是我们的敌人。我说过好几次,像你这样的外地人装做很懂的样子写说我们很悲惨,所以我们才会在这座城市里到处爬。你只会抬着头探听国王的事情,所以没有发觉到吗?」
好似从喉咙底部挤出来的声音刺伤我。
「你应该乖乖刊登那男人的照片。这一来……」
他抬起低着的头,用充满憎恨的表情看着我。
「这一来,我就更相信记者这种生物就是不好好调査、随便扰乱别人生活的垃圾。可是你却停住了。」
「撒卡尔。」
「这么说,那些家伙也一样吗?那些把我们丢在没什么像样工作的城市、然后连仅有的烂工作都夺走的家伙,也像你一样用自己的脑袋思考、仔细调查而写出报导?结果就造成我们现在的样子?」
他大声咆哮。
「去写那男人的报导吧!把照片传布到全世界!证明你们是窝囊的垃圾!」
这时我突然想起警察的话。
拉杰斯瓦离开佣兵生活回到尼泊尔之后,有一阵子从事外国电视台的向导,负责帮他们安排采访工作。
安排记者到撒卡尔哥哥工作的工厂采访的,会不会就是拉杰斯瓦?所以撒卡尔才会称呼他为间谍,充满憎恨地在他的尸体刻上文字。
拉杰斯瓦曾经说过,他不会再让这个国家成为马戏团。他是否曾经一度这么做过呢?
撒卡尔的眼睛变得湿润。
他用拳头捷了自己的脸颊。
「……哼,真无聊!」
泪水没有滴落在干燥的地面,取而代之的是他吐的口水。他的脸颊泛红,眼中恢复嘲讽的光芒。
「你赢了。傻瓜是我。就只是这样而已。」
他在笑。他的嘴角扭曲,眼神暗沉。
「喂,告诉我吧,聪明的太刀洗,洗刀的人。他们来这个国家想要做什么?你想要做什么?」
我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悸动。
我先前无法回答同样的问题。我在拉杰斯瓦面前退缩,只能说出敷衍的话。
但现在不一样。我在这个国家见到了许多人,听到许多话。现在我能够回答一句话。
「我想要……」
佛陀的眼睛俯瞰着我。
「了解这里,了解我所在的是什么样的地方。」
BBC、CNN、NHK都报导过、但我仍然要报导的意义在这里。
数十人、数百人写出各自的观点,才能逐渐阐明这个世界。我们要完成的,是对于自己生活的世界的认知。
国王与王后有可能在晚餐宴会上被枪击,自尊心很高的军人有可能染指走私,温和的僧-侣有可能为了钱而杀人,胆小的学生有可能因为一把枪而得到勇气,记者也可能会迷失方向而不知所措。我要知道这世界是这样的地方。
「为了这个目的……你不在乎我们的苦难?」
撒卡尔问。我只有一个充满悔意的回答。
「我会努力小心,不要制造苦难。」
「你要小心……吗?」
我听到窃笑声。
「也就是说,你不会停止去看、去写。」
「没错,我不会停止。」
「可恶的家伙!」
脸颊通红的撒卡尔狠狠地说。冷冰冰的眼睛盯着我。
他的心情与其说是憎恨,大概更像是觉得受够了吧?
「我知道了。我不要吃甜甜圈。我不想从你得到食物。如果要离开尼泊尔,最好快一点……下次见到你,我搞不好会拿刀刺死你。」
撒卡尔转身背对我。他用鞋尖敲了两三下地面,接着就拔腿奔跑。
我看着转眼间消失在加德满都街头的背影,心中很想说谢谢。谢谢美丽的库克力弯刀。还有其他的事情。
但他大概不会想要听这些话。
我就是生活在这样的世界。
第二十二章 伟大的场所
我在某人的歌声中醒来。
我听着低沉的声音,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我的身体感受到些微的震动,也听到低声的交谈。带着哀愁的弦乐器音色不知是否因为音响的关系,音质并不好。不久之后,音乐被盖过去,开始英语的广播。我张开眼睛。我此刻在准备离开加德满都机场的飞机上。
『机长要通知各位乘客。我们现在正在等候塔台的起飞许可。请各位稍候……』
我一坐到位子上,似乎就睡着了。我看看手表,距离起飞时间已经过了三十分钟。飞机迟飞三十分钟或一小时的情况在日本也不罕见。我再度靠在椅背上。
悠扬的音乐似乎是要安抚乘客的无聊。我竖耳倾听其他乘客不安的低语,好像有英文、中文、法、文、日文。罗柏渴求许久的出国机票,我在旅行社窗口轻易就入手了。尼泊尔的旅客大概几乎都回国了吧?
我也要回到自己的国家,回到简朴的自宅。
我选了窗边的座尊兼机外面是平坦的跑道。更远处青色的加德满都就像玩具般看起来很小。我即将起飞,离开以自由工作者身分首度写出报导的城市,在吉隆坡停留一晚,明天晚上抵达成田。
我胸前的口袋沉甸甸的。我轻轻插入手指,取出以小小的琉璃珠串联的发饰,放在手掌上。在厚厚的窗玻璃透入的光线中,发饰闪烁着蓝紫、暗红与浅绿色。
——这是退房的时候,查梅莉送给我的。
「这是送给住很多天的客人的礼物。」
她边说边微笑着递出发饰。
我无法接受。
我觉得自己不值得接受她的好意。我告诉撒卡尔自己在这个国家总算下定的决心:即使他排斥或轻蔑,我还是会继续观察这个世界。但是不论我在内心下定如何重大的决定、编出一百万句台词,我把尼泊尔的悲剧换成自己的生活费也是事实。这一来就算下定决心,心中的罪恶感也没有消失。
拉杰斯瓦的事情也让我挂心。他的死和我没有直接关系,但是否有间接关系呢?拉杰斯瓦或许是因为知道有日本记者想要采访,所以决定提早从走私活动收手。而这点很难保证不是和八津田产生争执的原因。
这些想法扫过脑中,让我无法伸出手。查梅莉见状便以指尖把发饰推向我。
「欢迎你再来。」
她用唱歌般的声音,对不知该如何反应的我说:
「你来的季节很好。六月是尼泊尔很美的季节,不会太热也不会太冷。只要躲过雨,也很适合爬山。我可以介绍很好的向导。大家都称赞说风景很漂亮。」
加德满都有山峦环绕,远处耸立着雪白的喜玛拉雅山。来自世界各地的旅客都来追求世界第一的登山路径。但我在这一个礼拜当中,却没有时间欣赏风景。对了,我还没有看到这个国家最棒的地方。
查梅莉的眼中出现忧愁的神色。
「虽然有一阵子可能会有些骚动……」
「……也许吧。」
我边说边接过发饰。
受到爱戴的国王过世了,王室也失去信用。人民表面上似乎已经放弃抵抗,但不信任感一定会持续下去。这个国家想必会产生动摇。
但那也不会是永远的事。我如此盼望。
琉璃珠很冰,只有一点点沉重的感觉。我轻轻握住,以总是被批评看不出笑容的表情说:
「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再来。谢谢你,查梅莉。这是一趟很棒的旅程。」
査梅莉轻轻合掌,说:
「再见,太刀洗小姐。希望你回程平安无事。」
——引擎声的音调变高了。
感伤的音乐停止,一开始以尼泊尔语、接下来以英语广播。
『机长通知各位乘客。我们得到起飞许可。请确认安全带与椅背的位置。』我把发饰放回胸前的口袋。波士顿包塞满了换洗衣服、日用品、兽角工艺品的库克力刀,以及银色高角杯。如果要慎重带回去,放在胸前口袋最安全。
双翼的引擎释放出能量。飞机缓缓开始移动,然后突然加速。瞬间全身被压在座位上。旧型的机身摇晃不稳,甚至可以听到金属摩擦的声音。我的身体感觉到下沉。
……当我回过神,已经在加德满都盆地的上空。
看得到几条道路,但我无法辨识哪一条是王宫街、哪里是乔珍区。有一瞬间,我找到众人死后被焚烧的帕舒帕蒂纳特庙,但那里很快也同化为整座城市的一角。
很想再去一次塔美区的「吉田」。那味道普通到绝妙程度的天妇罗总有些令人怀念。我也无法忘记査梅莉替我泡的奇亚。那味道真的甜到可怕。还有撒卡尔想要带我去的那家sel roti,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机舱内某处有人吹出赞叹的口哨。
抬起头,可以看到喜玛拉雅山的群峰沐浴在阳光中,在与视线齐高之处闪耀。连绵到远方的山峦太过雄伟,美到神秘的境界。压倒性的存在感让我忘记引擎声与机身的晃动。我的视线与心灵都被伟大的景象夺走。
但是我仍旧相信。
此刻在下方显得渺小的加德满都,以及地球上任何地点展开的人类活动,都同样孕育着伟大的元素。
飞机进入云层,窗外变得白浊。
身体感受到的加速度变得和缓。飞机突然来到云海上方。没有遮蔽的太阳在近处绽放灿烂的光芒,对于疲惫的眼睛来说稍嫌刺眼。
『飞机进入平稳飞行状态。安全带灯号虽然已经熄灭……』
稍稍把椅背往后倾斜,拉下百叶窗。我在胸前交握双手,就好像在祈祷一般。
然后闭上眼睛。
——我的意识画着螺旋逐渐溶解。
第二十三章 与其祈祷
我的报导刊登在《深层月刊》之后,虽然只是在很有限的范围内,但也得到回响。毕兰德拉国王等尼泊尔王室成员被杀害的事件被命名为纳拉扬希蒂王宫事件等几种称呼。
在那之后,我几乎没有到国外采访的机会。没有听说八津田的消息,也不知道东京旅舍是否仍顺利经营。我依照约定寄了杂志给罗柏,但没有收到回音。
我在尼泊尔陷入了记者生命的危机。现在回想起来,撒卡尔大概并不打算让我得到彻底的毁灭。那孩子连记者和摄影师都无法区别,他不可能知道记者会因为错误报导而得到多么严重的污名。他大概只想要嘲笑我就满足了吧?
——那孩子现在怎么了呢?
王室失去向心力的尼泊尔内战激化,在王宫事件的七年后,废除君主制。我虽然也想采访尼泊尔转变为共和制的过程,但是在忙于手边的工作当中错过了机会。
从WHO与联合国统计来看,尼泊尔的婴幼儿死亡率确实改善,而和人口增加相较,经济规模的扩大较为缓慢。但这并不能代表就如当天撒卡尔说的,是国际媒体报导带来的结果。也因此,我无法将撒卡尔的话写成报导。
我身为自由记者,仍旧继续在检视自己所在的场所。被认为悲伤的真的是悲伤吗?被认为喜悦的真的是喜悦吗?我持续怀疑、调查,并写作。
有时当我差点以为自己是正确的,我就会从书桌取出印出来的照片。
「INFORMER」
如果我身为记者有任何值得骄傲的事情,不是因为报导了什么,而是因为没有报导这张照片。想起这件事,至少能够勉强避免把他人的悲伤当成马戏团。
我这么相信着。
后记
或许小孩子都是如此,不过我小时候很喜欢在日常生活中找到小小的不协调之处。我常问大人,这感觉怪怪的,是怎么回事。大人一定很受不了这个常问蠢问题的小孩子吧?
到了可以自己收集资料的年纪,知的乐趣就扩张了。或许是因为自己的个性太容易三心二意,或者是开始沉浸分写故事的乐趣,我所学到的知识无法深化为学问,顶多备成为点到为止的杂学,不过还是让我很快乐。单単只是一项知识,就能够从根本改变我对事物的看法,而别的知识又会加以修正。就这样,累积的知识会逐渐收敛为彼此不矛盾、虽然妥当但又令人意想不到的观点,我很喜欢这样的活力。
我在天真享受知识的过程中成为大人。有一阵子我在书店工作。被永远不可能读完的书本环绕,虽然也让我有些后知后觉地慑服于人类活动领域之广泛与深奥,但仍旧属于相当幸福的时光。然而有一天,有一位忘了是谁的名人以不幸的方式过世,由于他(她?)出过自传,那本书理所当然地被移到卖场中显著的区域。
求知的快乐开始产生小小的疙瘩、或者至少让我开始产生自觉,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在写出《王与马戏团》这个故事之前,似乎拖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本书会出现拙作《再见,妖精》的角色,不过两本书的内容并不连续。这本书不是所调的「续集」,因此即使没有看过《再见,妖精》也没问题。
又,本书写到二〇〇一年六月尼泊尔王室枪击事件(纳拉扬希蒂王宫事件),虽然以当时的报导等为题材,不过必须声明,其中部分不明之处是为了小说而补充的(主要是城市地理环境、情报散布过程等)。
关于报导工作,我请教了几位相关人士,了解采访的实际状况。虽然我问了很多完全外行的问题,不过他们仍旧非常认真地教导我。在此我要向他们表达感谢之意。
二〇一五年六月 米泽穗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