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龙的同意下,我沿着这段木质楼梯走了上去。与我想象中不同的是,土楼的楼顶并不是土做的。我又仔细查看一番,发现这是一种砖石结构,与周围土楼的构造截然不同。站在上面,竟有一种如履平地之感。在楼顶正中央,有一块圆形的凸起,上面压着一块面积颇大的青石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青石板下面覆盖的,应该就是入口了。我走过去,想要尝试着挪动青石板,可无论我怎么用力,这块青石板就是纹丝不动。
也许是听到了我的动静,在下方等待的海龙向我喊道:“陆先生,那块青石板很重的,如果实在搬不动的话请不要刻意去搬,伤了可就不划算了。”
虽说仍有些不甘心,不过海龙说的也确有道理。我在上面又站了一会儿,便循着楼梯回到地面。见到海龙时,他已经又将那两袋稻谷扛在肩上。
“对了陆先生,舂米的李老伯家就在前面,我现在得走了,要不待会儿下雨可就麻烦了。”
我看这天色越来越暗,确实是快要下雨的迹象,便让海龙赶紧先走。站在土楼边,看着周遭这番山雨欲来的架势,我忽然明白了这座小土楼顶端那砖石结构的用途。
按照寻常土楼的架构,土墙的顶端必定是有瓦片遮挡的,不然常年的风吹雨淋,土墙早就土崩瓦解。但这座小土楼作为仓库,顶端是完全封闭的,为了让人从顶端进入入口,又不能用脆弱的瓦片遮挡,这才采用了这与众不同的砖石结构。而入口处那块颇重的青石板,一方面是用来阻挡野兽和昆虫的进入,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遮风挡雨。
我站在原地,看着这座设计精巧的土楼,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2
海龙走后,我在小土楼前又站了一会儿,便也离开了。天气闷热难耐,空气中一丝风也感受不到。我看着阴沉沉的天空,原本想去小溪边逛逛的心情也没有了。
正当我准备返回龙凤楼的时候,一道佝偻的身影从土楼的大门里走出。我只是看了一眼,便认出这人正是沈家那位年逾古稀的太婆。今天早上她看向我的那道犀利眼神,此时仍历历在目。只见她一只手拄着拐,另一只手里像是提着一个木盒。在出门的时候,她还不忘用拄拐的那只手将土楼大门掩好。我本以为她会很快就发现我的踪迹,正想着待会儿该怎样跟她交流的时候,没想到她出门直接右拐,往背对着我的方向走去了。我略感好奇,便跟了过去。
虽然这位太婆的步伐很快,可由于她本身腿脚就不是十分利索,所以我只是以正常的速度行走,便足以跟上。没走多远,太婆的步伐慢了下来。我放眼望去,前方出现的是另一座我从未来过的小型土楼。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和龙凤楼一起存在四百年之久的两座土楼之一。和刚刚我看到的作为粮仓的方形土楼不同,这里的土楼是那种很常见的圆形土楼,土楼直径大概也只有五米。
只见那位太婆在这个土楼前停下。我本以为她会打开土楼的门进去,可她却没有这么做,反而是走到土楼的另一侧。那里有一个圆形通风口,她将手中的木盒放在地上,努力支起佝偻的脊背,向里面张望着什么。然后冲着通风口,她又说了一些话,声音不大,我这里听不见。说完这些话,她弯下腰,将之前放在地上的木盒提起,放在通风口上。这时我才注意到木盒上系了一段很细的绳子,通过这条绳子,木盒通过通风口被缓缓送了进去。做完这些事后,太婆像是有些沮丧,她摇了摇头,拿起拐杖,转身走了。
我怕被看到,便躲在一棵树的后面。等她走远了,我才站起身,缓缓靠近那座孤零零的圆形土楼。这里的圆形通风口直径大概三十厘米,离地面有一人高。我刚想走过去看看,突然有什么东西从通风口里被扔了出来,掉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仔细一看,这不正是刚刚被那位太婆送进去的木盒吗?此时木盒摔在地上,上面的盖子也被摔了出去,里面露出几个瓷碗。由于木盒的保护,这些瓷碗倒是没摔碎,只不过碗里的饭菜却撒了一地。
这时我才明白过来,原来刚刚那个太婆是来送饭的。也就是说,这个土楼里面有人?我顿时收紧心神。这时土楼里又传来其他声响,首先是人的嘶吼声,然后是一些胡乱踢打的声音。就这样持续了一会儿,这阵响声才消停下来。我靠近通风口,听到了一些不清不楚的呓语声。
“雪凤……雪凤……我要见你……”
联想到今天上午发生的那件事,我很快就猜到此时关在土楼里的这人正是沈村长的儿子沈星龙。只不过此时星龙的声音极其微弱,从中听不出一丝生气来,完全不像是上午看到的那番模样。这么说上午他被沈村长叫人带走后,就一直被关在了这里,而刚刚太婆前来送饭正是为了他的这个宝贝孙子。虽说对方并不领情,不过早上这位太婆给我留下的那份冷酷形象在我这儿得到了很大改观。
我站在土楼外,听着通风口传出的这些呓语,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正想着离开这里,却一不小心踢到了刚刚打翻的木盒,里面的一个瓷碗稍一晃动,砸在了另一个瓷碗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太婆,我说了,不要再来烦我了!这是不可能的!你就不要再来烦我了!等等……你是谁?”
眼见被土楼里的星龙发现,我只好硬着头皮说:“是我,陆宇,这两天住在贵府多有打扰了。”
我也不知道他究竟认不认识我,毕竟昨天晚上我们也只是黑灯瞎火下才见了那么一面,但现在我也顾不了多少。
也许是对我的出现稍感意外,过了一会儿,里面的人才回应道:“不管你是不是我那个顽固老爸请来的,都请你现在马上离开这里,我是不会听他那些鬼话的!”
“鬼话,什么鬼话?”
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这么直接问的话,只会引起对方的戒心,而不会有任何的结果。果然,在听到我的疑问后,土楼里再也没有传来任何回应。
许久,里面才传来一声冷漠的回应:“你走吧。”
没办法,既然对方已经下了逐客令,我自然也不能赖在这里。可刚一转身我又想起了一件事,这也是刚刚郑佳离开时才得到的消息。
“雪凤好像已经醒了。”
听到我的这句话后,空气像是瞬间静止了,随后这份寂静便被一声呐喊所打破。
“真的?真的吗?!你没骗我?”
“真的,我也是刚刚才得知的消息。”我如实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土楼里传来如释重负的声音,随后那声音又说道,“陆先生,您能帮我向雪凤带句话吗,一句话就成。就说我一定会想办法的,大不了我们一起逃走,让她千万不要再想不开了。”
“让我帮忙也可以,不过这种话,你自己当面去说,不是更好吗?”
听到我的这句话,墙内的人顿时泄了气,有气无力地说道:“您也知道我们两家人的态度,他们是不会让我见到雪凤的。再说了,你也看见我现在的处境了,没有他们的同意,我是绝对离不开这里的。”
沈星龙说完这句话,又叹了口气。我再次打量起眼前的这座土楼,与刚才的方形土楼一样,这里的土楼也是封闭的。只不过它不是用作仓库,而是有着“牢房”的用途。通风口太过狭窄,普通人根本钻不进去,所以唯一的出入口只有土楼入口处的那扇门。而这扇门的钥匙显然是在其他人手上,没有那人的许可,沈星龙是断然不能出来的。
“那好,我可以帮你去见雪凤,并且把你刚才的那段话告诉她。但是在此之前,有件事你必须告诉我。”
“什么事?”沈星龙问道。
“你们沈温两家为何会对你和雪凤的事如此反对?”
“这个……你问我,我又能问谁去?”说完他又叹了一口气。
沈星龙的回答确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本来以为,这其中还有更深一层的隐情,没想到现在连沈星龙本人都不清楚。
这时沈星龙再次说道:“陆先生您可能已经听说过了,我们沈温两家自建村以来,一直都不和睦。为了那所谓的村长之位,两家人都互相看不惯。所以在外人看来,我们两家人会如此反对我和雪凤的事情,都是这个缘故。”
“难道事实不是?”我好奇地问道。
“当然不是。”土楼里的沈星龙发出一声惨笑,“这只是外人的看法罢了。其实从三十年前,我的爷爷接过村长之位时,我们两家的关系就已经得到极大的缓和。我们两家人本来就住在同一栋土楼里,虽然有红墙的阻隔,但也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久而久之也都不那么在意了。那时国家正值开放之初,我们这个封闭的龙凤村也终于迎来转机。这里很多人都听说沿海有个地方叫深圳,那里能赚到大钱,于是便都跑出去打工去了。当时我二叔也想出去,就找到从小玩到大的雪凤父亲,两人想要一起出去闯荡闯荡。我们两家的长辈自然是极力反对,但没想到他们年轻气盛,竟瞒着两家人偷偷溜了出去。没过多久,竟传来两人遭遇车祸身亡的消息。二叔走后,海龙哥一直都是我父亲和三叔在帮忙抚养着。可碧凤和雪凤就惨了,父亲走后,她们温家母女三人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苦。我父亲身为村长,当时也想帮忙,可却完全被雪凤的母亲无视了。大概在雪凤母亲心里,还记恨着我二叔吧。要不是他,雪凤父亲也不会离开家,也就不会发生后面的惨案。”
说到这里,沈星龙停了下来,大概也是对雪凤从小就失去父亲感到悲伤吧。
“我和雪凤是同年,她父亲去世的时候,雪凤才六岁大。虽然我们之前也经常一起玩,但实际上却根本不算是朋友。那时我们刚上小学,我还不懂事,只是记得当时突然有一天雪凤不来上学了,老师也不和我们这些小孩说明情况。当时我只知道二叔不在了,海龙哥哭得很伤心,却不知道雪凤家发生的事。有一天放学后,在回家的路上,我看到雪凤在村口的那棵古树下哭,我就走了过去,问她为什么哭。她先是不理我,我看她哭得那么伤心,再联想到海龙哥的事,不知不觉自己竟然也哭了出来。就这么哭了一会儿,她突然抬起头看着我,边哭边问我为什么要哭。我支支吾吾了很久,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突然她就这么笑了起来,脸上的泪水还没擦干,她说我是个大笨蛋,然后就这么跑掉了。我在树下站了很久,也没见她回来。直到我听到我妈喊我吃饭的声音,这才回去。因为到处乱跑不回家吃饭的缘故,那天我被老爸狠狠揍了一顿,可我却一点也不感觉到疼。那时我心里想着的,全是那个在大树下哭泣的女孩。
“后来过了几天,我在班上再次看到雪凤的身影。她扎着一对麻花辫,虽然脸上仍然没有笑容,不过相对于前几天我看到的那番模样,至少这时她的身上没有再被悲伤完全笼罩了。放学后,我和雪凤沿着同一条路回家。我试着向她搭话,起初她不理我,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走。也不知道那时我是怎么想的,就只是跟在她的后面,直到村口的大树那里才分开。就这样持续了一周时间,突然有一天,我和之前一样跟着她来到大树下面,本想着等她先走再离开,没想到她却突然转过身看向了我。她只是说了一句话——以后我们一起走吧,这句话直到现在我都记得,而之后我也确实就那样做了。
“那之后的几年里,放学的路上我都一直陪着雪凤。然而由于沈温两家长久以来的嫌隙,家里人根本不愿意我们两家的小孩子互相之间有所来往,所以很多时候我们也只是活动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每次我们都会一直走到那棵大树下,然后分开,回到各自的家中。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件事,就是我们偷偷准备了木板和绳子,挂在古树那根唯一的枝干上,做成一个秋千,那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了。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小学毕业。虽然之后的日子里,我们因为各自学业的关系,再也没有以前那样每天走在一起的机会,可我们还是会经常联系。最开始是写信,后来有了手机就用手机联系,总之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到了大学,我们瞒着家人填报了同一所大学,在远离龙凤村的地方,我们终于重新走到了一起。”
听了星龙所说的这些话,我的心里也是感慨颇多,不过也为他们最终能走到一起感到开心。
“我觉得如果你们真的想在一起的话,你们的父母怎么说也不会不同意的,毕竟都这个年代了。”我说出了自己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没用的。”星龙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我说了多少遍,他们死活都不同意。而且更可怕的是,今年暑假我将这件事告诉父母和太婆的时候,他们都露出了一种像是见到鬼的表情。没错,就是这种表情。然后他们就全然反对我和雪凤的恋情,甚至还把我关起来要挟我。我完全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
星龙的回答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家人的阻力是这样的大。
“那雪凤的母亲呢?她母亲是怎么个看法?”
“一样的。雪凤和我说过,她母亲甚至也是以死相逼,绝对不允许我们俩在一起。”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星龙的声音甚至都有些颤抖了。
“竟然这样……”虽然我还没见过雪凤的母亲,不过从星龙刚才的描述来看,这件事恐怕是真的不好解决了。
“我当时和父母还有太婆解释了很长时间,我们沈温两家虽然一直以来互相之间都看不惯对方,可这四百年都过去了,再大的仇恨也该早都消散了吧。可父母却还是不松口,到后来连太婆都要以死相逼了,我这才在明面上答应他们,表示不再和雪凤见面。可我的心里却一直放不下雪凤啊!当我听到雪凤自杀的消息后,我的心都快碎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这么懦弱的……”
说着说着,星龙的声音变得哽咽了,我只好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雪凤这么做,也是因为爱你,只不过她的这种方式实在太极端了。待会儿我去见见雪凤,将你刚才嘱咐我的话告诉她,让她不要再这么想不开了。”
“谢谢陆先生……对了陆先生,我还有一个请求。您能帮忙想想办法,帮我打开这道门吗?我还是想出去见见雪凤,哪怕一面都好……”
面对星龙发自肺腑的请求,我只好暂时答应下来,不过沈村长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
“我尽量试试吧。”我只得如此回应道。
突然间我又想起另一件事,便问道:“明天就是正式的成人礼了,要是按照今天彩排的情况,你明天不也应该会参加吗?到时不就可以出来了?”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星龙叹了一口气,说道,“刚刚太婆就是来和我说这件事的,父亲虽然同意放我出来,可却要求我必须在列祖列宗前发誓,今后绝对不会和雪凤在一起。你说这样的要求,我怎么能答应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