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段是她的简单生平,哪一年出生,哪一年入学,哪一年生病,哪一年搬家。
哪一年父母双亡,哪一年结婚。
没有注明哪一年去世,但我眼里自动浮现那一行残酷的字,紧接着充满泪水。
心理学上说,亲人去世之后,最折磨在生者的,不是悲痛。
而是怀念。
悲痛是太过强烈的情感,损伤剧烈,身体和心理的自我调节机制都会在一段时间后自动对其加以抑制。
但是怀念潜入血液,渗透日常生活的每一分寸,绑架所有独处的时间。
我伸手抹掉自己的眼泪,继续往下看。
第二段,她开始看心理医生,就是杰夫,频繁求见,原因是她极为忧虑,会失去我。
对其他人来说,失去丈夫是大件事,但不至于大到要为此精神失常,毕竟无论婚姻还是伴侣,都可以替换,也只是人生的一部分。
但艾云不同,我对她的感情,是她一生的依靠,从鼓起勇气回国,一无所有的投奔我开始,唯独我的爱在这个世界上给予她温暖和保护。
就是她对我最冷淡的时候,我也一样以如此不可取代的人物自居。
感觉自己对她来说重要,同样是我努力奋斗的最大动力来源。
甚至是唯一动力来源也不一定。
杰夫此时问我:“你有想过不再爱她吗。”
我说,没有。
我说,如果艾云在我面前,我要对她大喊大叫。
你竟然会怀疑我对你的爱,竟然误会我,竟然因此去做什么古怪的交易,使我失去你。
这是多么大的讽刺,和多么大的误会。
但是她没有在我面前。
我永远不再有大喊大叫的机会,拥抱也是一样。
此时杰夫说:“她并不是因为怕失去你的爱而去做交易的。”
她是害怕失去你。
HOW.
WHY。
他把我的手拉过去,摊开手掌,上面纹路分明。
杰夫指着一条线给我看,一路蜿蜒,到手掌中段就断了。
“这是生命线。”
他说,你不长命,如果修身养性,做医生救人,或者做和尚礼佛,会活得久一点。
偏偏你入了这一行,戾气太重,杀生过多,罪孽缠绕,注定中年早丧。
我听完毫不动容。
这个版本我知道,艾云曾经拿我的八字去算命。回来大哭一场。我还嘲笑她。
似乎也是她开始去看心理医生的前后。
我现在已是中年,就算明天死又如何,艾云香消玉殒,没有人再需要我。
杰夫看着我,久久不说话。
我忍不住也看他两眼,发觉自己实在说不出他的年龄。
像是青葱少年,英俊无伦,又像已经历尽苍凉,过了一百岁生日不止。
他终于说:“是的,你现在不在乎,但是当时你太太却非常在乎。”
她得到杰夫的指引,和八苦交易司达成一个交易。
出卖自己极纯洁简单的时光,交换那些罪孽给我带来的寿命耗损。
换言之,当我为非作歹的时候,老天爷不再从我的人生账户里提走时间,改拿她的。
艾云有一颗纯洁的心,与世无争的灵魂。
因此她的寿命是英镑,我的是越南盾,换算过来,我的寿命显得比较富余。
每因我的罪孽耗去一点她的时间,艾云的身上会出现一点黑色印记。
当黑色印记布满她全身的时候,八苦交易司有权利收走她的灵魂,作为最后一笔应收账款的偿付。
那只大狗是八苦交易司的?
杰夫说是,左蒙和大狗是八苦交易司的工作人员,职务大概算是项目经理吧。
从开始交易,到完成交易,他们全程跟踪。
搬家到这里来,是因为预感到交易快要结束了。
那一天,虽然是为了救艾云而杀了更多的人,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我咎由自取吧。
如果我真的一直当一个好人,就算很穷,很平常都好。
艾云可以跟我白头到老吗。
我曾经那么幸福过。
此后永远失去了。
我丢下那个本子,揪住杰夫的领子,责问:“谁叫你那么多事,如果你不来这里做什么心理医生,如果不介绍艾云去做这个交易。。。。。”
明明是狂怒,我问出来却那么软弱无力,问到最后,无以为继。
如果艾云不做这个交易,我现在是不是已经一命呜呼。
如果我地下有知,看到艾云孤独一人,憔悴的身影,心情又是如何。
比现在好过吗?
杰夫任由我揪着,不知为何,他和我一样哀痛彷徨。
他轻轻说:“对不起,我只是想试试看,到底能不能改变我们的命运。”
他与我来自不同世界,如神灵般拥有大能。
他的命运是什么。
杰夫竟然回答我的问题,他说:“我的命运是失去我所爱的一切,永远孤独。”
他所爱的是什么,是谁,我不认识。
但我体会得到那一种孤独。
在艾云逝去后的分分秒秒里,像刀山火海一样折磨我。
我惟愿生命短一点。
但是,倘若如此,艾云死得岂不是没有一点意义?
这是杰夫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第二天,他就走了,不知去向。我坐在卧室窗前,看着太阳升起,又看着太阳落下,看着艾云所钟爱的桃树叶子,在风里悠然摇曳了整天。
然后我想,艾云也许会喜欢,我代替她继续在世上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