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地?二哥帮我查到的资料,历历如在眼前,说他始终在本地活动,但出生地点不详。我一下子醒了彻底,坐直起来到处望,问:“那是哪里啊?”
本打开车门,一阵清冽的风吹进来,带着一股奇异的味道,像新鲜翻动后的泥土,又像是外婆家后院种下的小番茄,只是那番茄以鲜血浇灌也似,蓬勃中隐约带腥。我暗暗胸臆间不适,没来由地干呕几下,皱眉说:“好奇怪的味道,这是在菜园子里吗。”
干脆走下车去,踏足处软软的,踩实却又觉得很硬,一球一球地突起,凸凹不平,我摇晃了一下,勉强站稳了,极目去望,朦朦胧胧的什么都看不真切,只觉得天幕蓝得奇怪,呈现出一个完美的半圆,和地表的连接处极为平滑,半点起伏都不见,我好奇地想去看看,往前走了一步,脚下绊到什么,一跤就摔下去,幸好我训练有素,身手敏捷,双手一把把自己 撑住,惊魂未定地叫起来:“哎呀,本,我摔跤了。”
话音未落,忽然好似一股冰水从头浇下,直冷到脚底,我整个人僵在那里,全身上下,一根毛都不敢动。
我两只手所按住的东西,理论上绝不应该从土里长出来。
因为那是人的头。
我的手掌和手指,能够精确地感觉到头发,额头,眉毛,眼睛,以及一部分的鼻子。
倘若再往其他地方探,一定还会接触到五官中应有的其他部分。
最让我五雷轰顶的是,那分分寸寸,我感觉如此熟悉。
是我日日夜夜,思之念之,抚之触之,拥在怀中,贴在脸边的。
我狂叫一声,拼了老命跳起来,不管脚上踩了什么,跌跌撞撞窜进车里,扳开方向盘前的本,一把把车灯打亮,两道雪亮的光照出去,照见车前漆黑的土地上,一个一个的头颅,横三竖五,有条有理地排开,如同向日葵的花盘开到最盛大时候。那容长脸,眉眼低垂,口角微张,皮色白里透红。
每一个都是本。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全身忍不住剧烈颤抖,猛然一回头,看到身边还有一个全须全羽的,唯一区别是眼睛大开,目瞪瞪对住我,更是吓得几乎屎尿齐出,我弹回自己的座位,紧紧缩成一团,走也惊慌,留也惊慌,半厢哀号起来,声音高到了世界级女高音的极限:“怪物,怪物。”
本伸出手来,试图安抚我,却被我的尖叫活活吓了回去,好几次开口说话,都无奈中途闭嘴,终于抓住我换气的间隙,赶紧说:“你别慌,我不会伤害你的。”
这句话他翻来覆去地说,越说越接近恳求,极诚挚而无奈,我喊着喊着心中一软,静下来,只听到自己的喘息在车厢里起伏,脸颊上湿漉漉的,是惊得眼泪横流,自己却不知道。一只手紧紧抓住车门上的把手,好像要把那钢铁之物捏碎一样,另一只手指向车外,那些头颅从土里生发而出,正天经地义地微微招展着,看了仿佛就要把我的眼睛灼烂,怎么问也问不出来。
本在这个时候仍然体贴,将车头灯熄灭,我松了一口气,听他缓缓说:“美丽,你别害怕,是你说的,每个人都有秘密。”
每个人都有秘密,我的秘密是我可以变身为任何我看到的人,东西和动物没有尝试过,估计难度也不大。
而本呢,本的秘密是,他的来源完全超脱出了动物领域,和植物同宗同元,乃是生于一畦黑土。
他不是被生出来的,他是被种出来的。
倘若不把我带到这里来,就是死,我也不能相信这个说法。但是活生生的,本对我现身说法。
他说每四年就要轮回一次,也就是有新的一个本从土地里长出来,传承上一匝果实的全部体貌特征,重新来到世间继续生活下去。
传承?
我一个精灵,几乎把恐惧全部忘却,扑过去:“传承?传承什么?所有一切吗?除了外貌,还有呢。”
本重新打开灯,把我带下车,仔细看土地里正蓬勃生长的本们,除了头颅以外,有一些长势比较喜人的,肩膀也渐露端倪,我完全可以想象往下走我所见惯的虎背熊腰,六块腹肌,每日与我纠缠在床第间的诸多部分。
他拉住我的手,植物的表面竟然还可以这样温热光滑,那感觉真是奇怪,说:“外貌,形体,习惯,风格,都是一脉相承的,连记忆也会一直保存下去,只有两种东西没有办法继续,一是职业,二是爱情。”
所以每四年你会换一个职业,所以每四年你会换一个爱人。
所以四年前你从我身边默然消失,一夜间无影无踪。
那才是彻头彻尾的消失?
他表现得很理解,轻柔的看着我:“你以前,也爱过我吗。”
爱过你?是你吗?
那个你和现在的你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关系呢?
现在的你出现之后,以前的你去了哪里呢?
本对我微笑,那笑容很诡异,轻轻放开我的手,他走进那黑土深处,那土壤好像认识他,流沙一样涌过来,在他脚下盘旋,将他的双足吞没。
我捂住口,脊背上一阵一阵寒。
看他的下半身,一点点被黑色诡异的土淹没,本静静的伸出手来,伸向我:“美丽,来,跟我一起来。”
我很佩服我自己,居然还能够挣扎着问出来:“去,去哪里?”
他庄严的样子好像在祈祷,敬神如神在,言语中充满奇特的蛊惑力:“跟我一起来,重新归入大地里,以后再有人收成出来的时候,会得到你变身的能力,我们不必再千秋万代以一个模样生存,不必到一定时间,就要迁徙去另外一个地方,永远只能停留在一个人的记忆里。”
他对我缓缓招手,神情亲切,温柔,深情,陶醉。
而我对他的爱,渐渐被恐惧一点点侵袭,我愿与你比翼,但不是以禽兽的方式,我愿与你连理,但不是以植物的方式。
往后退了一步,再一步,本还在对我喃喃:“美丽,来吧,你不是要和我在一起吗?我们以后都会在一起了。”
我摇摇头,跳起来,转身就要走,可是脚却移不动。
我以为是生理原因,低头一看,原来是物理原因。
那些黑土之前与我两不相干,自本开始说话之后,却对我发生了极大兴趣,拱过来在我的双脚上堆积,极锋利的啃啮感透过鞋子,对我一点点切割着,我发疯一样提脚,挣扎,却丝毫不能动,心脏都要爆裂开来了,我吓得呻吟,忽然一眼看到不远处的本,大半个身体已经陷入黑色土壤里,脸上犹自带着那种若有若无的笑意,两只眼睛亮晶晶的,还是像四年前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样子,还是像不久前我重新遇到他的样子,我心口一痛,想象他很快要没入那永恒的寂灭里,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叫了一声:“本。”
他还应我,懒洋洋的,好像只是在洗手间,和在客厅的我应答一样。
那是多么好的时光。
多么多么好的时光。
夜夜不能睡里,我对神发誓愿意献出一切去交换的时光。
永远永远在一起。
我停止了挣扎。双手垂下去,黑土似乎发现我停止了抵抗,席卷上来的速度明显加快,我仿佛处身于锯齿铺成的万花筒中,等待被切割成一盘形状完美的肥牛肉卷。在我和本的中间,另一个本在以惊人的速度冒出来,或者说,那并不是完全的另一个本,因为他的眉眼,似乎有我的痕迹。
旧有的本,变成新果实的肥料。
每一个四年过去,一样的轮回都上演。
好像是大家轮班玩一个模拟人生的游戏。
我很快就要失去意识,因为大半个身体已经从地面消失。
到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那个光滑的地平线,应该是一个帐篷的边缘。蓝色天幕,其实是帐篷圆顶。
这不是自然界的景致,而是一个培育蔬菜的塑料大棚。
怎么想得到,我会葬身在这样一个所在。
叹口气,黑土已经到了胸口,最后一丝清醒里,我努力睁大眼,想看清楚本的样子,心里甚至微微后悔,刚才应该答应他的要求,和他拉着手,一起被土地吃掉。
永远永远在一起。
没有再看见我爱的人,黑土却好像哽住了,把我卡在将昏未昏里,真难受,怎么了,我的脖子不好吃么?难道是前段时间工作太多,有点颈椎劳损,会导致口感不够顺滑?
艰苦的低头看看,靠近我的脖子,有一个小小的铃铛,安静地躺在堆积起来的黑土之上。土壤的波浪,试图自笛子两侧超越,却一再起伏都不得。
那是杰夫给我的。
他说,需要他的时候,就吹。
我不顾一切想要从土里挣出我的手臂,去摇动那个铃铛,但挣扎都是徒劳,黑土牢牢锁住我,绝对不容许我逃脱。那铃铛与我的咫尺,远过天堂到地狱。
眼泪慢慢流下来,我现在所承受的,其实是凉薄本身的代价。
听到有声音在耳边说:“咿,我们家园子里的牵牛花?你怎么会有?”
是很奇怪的声音,低低的,慢吞吞的,带一点金属摩擦的嘶哑。
努力睁眼看,昏暗的蓝色天光下,有一条金色的东西,在我面前盘盘旋旋,玩杂耍一样不时还在空中打个唿哨。很长,全身上下长了许多钢鬃似的毛。虽说我小学生物成绩十分马虎,但这种常见品种还是认得的---就算它有真正的常见品种一百倍那么大都好。
是一条蚯蚓。
金色,好大的一条蚯蚓啊。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我眼睁睁看着这条蚯蚓,还有一张比人类表情还丰富的脸。
用尾巴捡起我面前的铃铛,摇了摇,自言自语地说:“真的是我家种的啊。”
一下转过到我面前,瞪眼对着我:“小姑娘,这铃铛谁给你的?”
我费力的念出杰夫两个字,蚯蚓摇摇头—其实是全身心摇了摇:“不认识啊,是人类吗?”
想想没有在杰夫身上发现过明显的非人类特征,理论上应该是吧。
蚯蚓更奇怪了:“人类?人类里面应该只有猪哥一个人有啊,他也不会到处乱送人的。”
尾巴在空中挥舞了几下,放焰火似的:“我得去确认一下。”
一跳一跳的,就要走,跳了两下又回来,低头跟那一片土训话:“别乱动啊,今年有出息了,会带肥料回来自力更生了,一会儿来跟你算账。”
听那意思,是在教训本,我这才发现本已经完全埋进了土里,可能是因为蚯蚓跑出来干涉,那位新本同志的生长势头完全停顿下来了,已经长出来的脸上则露出一点怪不好意思的表情,好象小孩子偷糖吃被抓住了一样。我忘记了恐惧,忍不住扑哧一笑,而后觉得,好象笑的不止我一个人。
另一个笑声,我很熟悉。
蚯蚓好象也很熟悉。
假设我现在行动自由,听到这个笑声之后,就会一头扑上去,呈一只蜘蛛猴的架势,窝在他怀里不下来,我承认我其实很无耻。但是请告诉我其他人在这个情况下都会很自我坚持地说,我对不起你,所以我现在也不依靠你。
但是我半截入了土,有心无力,最多可以吆喝两声表示欢迎,代替我全身心上前朝见的,是那条金光闪闪的蚯蚓,可肉麻了,一头撞到杰夫怀里,挂着,还蹭来蹭去的---哎,我能问下你的性别吗?
这二位不搭界的,相见欢罢,杰夫过来摸摸我的脸,说:“嘿,介绍一下,这是小金丽司,嗜糖蚯蚓,擅长园艺。”
转过来要介绍我,蚯蚓一甩头:“我对人类没兴趣,你不用说了。”
不管人家怎么凶他,杰夫好像都没什么脾气,笑嘻嘻地说:“她可不是普通的人类哦,她可以随便变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