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头:“没得挑。”
言语里有压不住的激动,忽然双手捧住我的脸,惊奇万分:“天哪,是真的,是真的。”
我挣开他,随意对着玻璃窗看了一眼,那里有一张黑白流年中盛妆华服的剪影。
签我没什么不好,可以省下高昂的一流化妆师费用,经理人省心省力,不用怕我身材变形,甚至不用怕我年华老去。
我基本上就是电脑上的一个万能人体绘图软件,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等二哥的激动情绪平息下去,我换回自己的衣服,那配套的洛丽塔般的妆容也就一点点从我脸上消逝,还我素面朝天,二哥目瞪口呆的样子真的很颠覆他精明锐利的形象,但考虑到我自己都很难适应,他已经算是很镇定。
他终于咳嗽几声:“你,你,从什么时候,怎么会,怎么这样。。。”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据杰夫说,我具有随意变化形容的能力,是因为在南美洲的时候,名叫维恰科拉的神灵和我恶作剧,给我吃下了汞耳的遗蜕,但那到底是什么,他没有跟我细说。
到底我如何使用这种能力,也没有人可以告诉我。
如果你去买了一个非常高科技的手机,身边没有一个人能够搞明白哪怕最基本的操作,而唯一的使用说明书是由古拉丁文写成。
那么我们的心情就会比较接近了。
我签下那份合约,所要履行的工作第一项,是飞往美国参加RAY十年作品展的模特选拔。二哥极兴奋,说无论成功失败,这都是我全新的事业开端。
对我无所谓的表情他不以为然,只说我总有一天会为此感激他。
我会感激他,只不过我们所持的理由南辕北辙。
不管怎么样,二哥说,准备好签证材料,我们两个月以后去纽约。
我要你成为另一个沙西娅。
甚至比沙西娅更红。
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走出了他的办公室---比沙西娅更红,比红爆了全世界更红,比照耀在我后脑勺上的烈日更红---于我有什么意义呢。
我完全没有概念。
这时候我唯一盼望见到的人是杰夫。
因为似乎只有他能够找出我这部变形手机的用法。
而且他的古怪程度,一定会比我更厉害。
与众不同本来就是孤独的一件事。
与众不同到任何人都不能了解,是孤独到极为恐惧的事。
我想对于恐惧有所忌讳,是不是我已经从内心死亡的状态中复苏的标志。
不管怎么样,这时候我就见到了他。
就在我走出二哥的写字楼,站在门口茫然张望的时候。
杰夫就坐在街边绿化带的栏杆上,笑嘻嘻的对我招手。
他穿一件黑色贴身的上衣,蓝色的裤子---我印象中除了穿制服,他永远都穿这两个颜色,我怀疑他并没有第三件像样子的衣服。
慢慢走过去,我忍不住拉起他的手:“你去哪里了,昨天我没有在三生见到你。”
他的手很暖,反过来握住我,微笑着说:“我去放马蜂啊,他们不适合在城市里生活。”
好吧,那请问你把马蜂兄弟们放到哪里去了呢?
他说了一个地名,大约是在三百公里之外的一个风景区。来回那么奔波,你昨天大概没有睡够十二个小时吧。
他扮了一个鬼脸,说:“还好,还顺便拜访了几个老朋友。”
他清澈柔和的眼睛停留在我的脸,像一道阳光照耀在冬日冰面上,带来些微暖意。我忍不住笑,虽然也不知道笑什么,把他的胳膊搂在我的怀里,喃喃说:“杰夫,跟我去纽约吧。”
听到一个自然而然的声音,说:“好”
我惊奇的抬起头来:“真的?”
他耸耸肩:“对我来说去哪里有什么区别?”
换了别人,这言词说出来该伤感,但不是他。
我难免想刨根究底:“你没有家人,朋友,或者熟人吗?你从哪里来的?”
芳芳告诉我说,他就是那样走进三生,找到一份工作,然后开始成为我所遇到的保安杰夫。
他在那里又遇到我,然后变成兼职的模特杰夫。
现在我希望他陪我到纽约去,也许变成一个助理杰夫。
在这一切的身份以前,他是谁。
他沉默了一下,静静地说:“以前是有的。”
然后他就不肯再说什么,拍拍我的头说:“好了,你要去哪里?”
我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但跟杰夫一起,我愿意去任何地方。而且我还有一吨的疑问要答案,我不会放你去任何地方。
他抱着我的肩膀往前走,笑着说:“放心吧,我不会走的。”
几乎是一种本能反应,我冲口而出:“永远都不走吗?”
他轻柔的说:“亲爱的,没有永远这回事。”
没有永远这回事。
我多么希望四年前我已经知道这个显而易见的说法。
杰夫在我的公寓做晚饭,他剥洋葱的手法很专业,而且很快,瞬息之间就把一个好大的洋葱头分解成一堆雪白紫皮的洋葱丝,我问他为什么完全不会被辣到流眼泪,他说他的速度比辣素的分解速度还要快一点点。
平底锅里下一点点油,他哼着小曲儿开始煎洋葱做开胃小食,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从油烟机的光洁玻璃面上看到自己熟悉的样子始终如一,简直是个大安慰。
我决心开始玩一对一的聪明宝宝十万为什么游戏,首先要解决的,当然就是我为什么会变来变去的问题。
他看我一眼:“跟你说了,你吃了汞耳的遗蜕,汞耳是一种原形为液体,可以随意变化为任何形态的东西。”
好吧,到眼下我知道常识已经无法拯救我:“那我应该怎么样?变来变去会不会有一天变不回去我自己的样子。”
他拿锅铲的手停顿了一下:“别太担心,只要你一直记得自己是谁,就没事了。”
他那个小停顿莫名使我很紧张,逼上去问:“真的吗?真的我可以让身体和杨子都变来变去,没什么坏处吗?”
他转过身来对我笑笑:“放心,我在这里,你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说的真笃定,而后我就真的松一口气。
诚然我知道没有永远这回事,但他至少此时此刻在这里,我便有此时此刻的安心。
洋葱丝煎成金黄色,裹上蛋奶浆烘一下,很香。
我帮杰夫端盘子到客厅去,一面说:“你昨天上哪里找到的那幅苏格兰玛丽女王画像?我经纪人说是真迹,价值连城呢。”
他好像这才想起来:“噢哟,对啊,那幅画有用吗?你要是用完了拿回给我,我得叫人带回十六世纪去。”
我歪着头想了半天,决定放弃徒劳的挣扎:“我的经纪人说要带回家去看一晚上,不过今天好像已经是第二个晚上了,明天给你?”
杰夫吃了一条洋葱丝,闭上眼不说话,良久叹口气:“不够入味,失败啊失败。”
对我一摆手:“不用了,我回头叫人家直接去拿。”
我继续想了一下,送来是谁我没看见,估计拿走是谁也没人看得见,那就不管他了,吃一口洋葱丝,咸香酥脆外焦里嫩,很有味道啊,你挑剔什么。
他嘀咕着:“时下的年轻人,没吃过好东西。”
我大笑,忽然跳过去一把抱住他:“真的,陪我去纽约,不要离开我。”
我的哀求听起来很天真:“只有你才能让我睡个好觉。”
杰夫听任我坐在他大腿上,一边还是挟着洋葱丝全神贯注的看,喃喃自语:“到底哪个步骤出了问题啊,怎么会不入味呢。”
我好气又好笑,往他头上波波敲了两记,换来他点头如捣蒜:“好啦好啦。”
纽约签证下来之后,我逼杰夫去三生辞职,其实我觉得他只要一走了之就行了,辞什么职那么隆重。杰夫说不辞而别不是他的风格,他的风格是密密辞总不别,烦到人家赶他出去为止。
三生的白天和黑夜,完全是两个世界,黑洞洞,静悄悄的,封闭的空间中弥漫着浓厚的闷气,呼吸都不顺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