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夜没有合眼, 在网上反复看那张记录丁丁被撞瞬间的照片,越看,心里越冷,沉沉的坠落下去。
更可怕的一件事,或者没有被我正视过,计算现在,也难以正视起来,那就是: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爱丁丁。
想到正在隔壁床上躺着的,是一个其实已经死去的孩子。冰冷的尸体和可怖的幽灵。
恐惧比悲痛强烈直接得多。
人,如何去控制人所有的本能。
杰夫没有食言,清早就出现,不知从何而来,他对我在门廊上带着满眼血丝的等待毫不意外,没有交谈,径直走进了门里。
我跟着他,走过客厅,走过走廊,走到丁丁的卧室,那里空无一人,然后他转进隔壁的洗手间。
丁丁正在那里,上半身趴在特别为他订制的儿童洗手盆中间,头靠着水龙头,双手放在洗手盆的两边,手指垂下,软弱无力。
满洗手盆都是鲜红的血。
我退后一步。
眼皮底下,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死再死。
在疯狂的境界里,想必也达到了鲜有匹敌的程度。
悲痛像飓风一样。
不过飓风骤来骤去,并不是最难对付的,人们最担心的,是飓风之后的长久灾难。杀死更多生灵,更彻底。
难以置信,以及由此带来的恐怖感。
我缩回身体,躲在墙壁后面,上帝末日审判来临会有无数责难涌现我,但都无法抵挡我这一刻想要逃出屋子,永远不再回来的冲动。
杰夫越过我,走去抱起了丁丁,抱在怀里。那颗小小精致,但是已经丧失生命的头软软垂下来,脸孔颜色平和,神情遗憾。
一首温柔的儿歌轻轻响起,出自杰夫的唇边,他此刻扮演无可比拟的慈爱父亲,试图为心爱的儿子带来甜蜜梦境。
丁丁七岁,两千多个存在于世上的日子,我不记得他有过这样美好的待遇。
母亲永远急躁不耐,而父亲缺席。
眼泪簌簌落下,我目送他们进了卧室,关门前杰夫转身说:“在这里等我。”
等待对失败者来说,是最容易的事。
没有等很久,十分钟三十七秒。
十分钟三十七秒之后,他走出来,丁丁走出来,双双带着愉悦的笑容,在我眼里十分诡异,丁丁对我挥手,说:“妈妈,我该上学了。”
嗓子眼里卡着一把一把生锈的针,我嗫嚅回应:“好的,好的。”
杰夫拍拍丁丁的头:“来吧,小伙子,我送你上学。”
那天杰夫和丁丁一起离开,又一起回到家,在傍晚。丁丁眼睛明亮,紧紧靠着杰夫行走,贪恋的拉着他的手。
那种信任的姿态,我从来未曾见过。
他从来没有展示给我。
我们三个人沉默地吃了晚餐,看了一集从前也常常看的肥皂剧,丁丁一开始很多话说,看样子在学校有热闹的一天,终于疲倦到要去去睡觉,杰夫在他的床前,低声地讲了一个什么故事,丁丁快活的笑声清晰可闻。
我在客厅里,将所有灯开起,木然无所反应。
作为一个依赖常识而生存的女人,我相信生之困苦,也相信死之容易,唯独不相信在生死之间,有一个开关电灯那么容易的轮回。
我的脑子已经快要炸掉,找不到任何一个能够聊以依靠的解释。
或者杰夫可以解释。
当然只有他可以解释。
但他拒绝。
从丁丁房间走出来,他在我旁边坐下,说:“他是你的儿子。”
我勉强笑了一下:“不需要你提醒。”
他英俊的脸上为什么常常有一种悲伤的神情,隐隐约约的浮现。
静静地说:“你应爱他,不应怕他。”
我无言以对,但他逼迫我亦解放我,轻轻拍我的背,说:“但你只是凡人。”
那只手温暖而有力,我筋疲力尽依靠下去,在他的肩膀上,眼泪纵横流过脸颊,淌入嘴角,苦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