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游之章

第一章--因父之名

成为单亲妈妈,决不会是一个女人的夙愿,像这样的事情,归根到底是命运的安排,要么坦然接受,要么心怀怨恨,但都没有挣扎的余地---除非能够狠得下心,既抛弃自己做母亲的身份,也抛弃那无辜的孩子。

我叫尹美丽,年轻时也得到过美人的称号,每去到一家新的公司,虽然只是前台的接待,或做简单工作,需要为老板们斟茶倒水的文员,还是能得到不少青年才俊的邀约,在咖啡座里听着“尹小姐真是温柔可爱“一类奉承的话。

像我这样的人,多年以后才会醒悟到自己的浅薄和狭隘,但那是时间的恩赐,或者说嘲弄也未尝不可,在人生刚刚开始的时候不能分辨什么是自己需要的,直到年华逝去,后悔才涌入心田。

无论如何,我走了一条常人都会走的路,和相貌看上去最好的那个男人结婚,生子,以前的工作自然是放弃了,做全职主妇的过程中学习到了一切持家所需要的技术,仅此而已,和比我更加愚昧的女人聊天的时候,也会得到一些轻浮的羡慕。

某一个早上男人对我说,很抱歉,但是让我们分开吧。

他爱上更年轻美丽的女子,愿意付出放弃全部的代价去争取新的爱情。

无论我持有什么态度,都无法阻挡一个下定决心的人。

除了一所大而无当的房子,以及足够维持一段时间生活的现金之外,儿子丁丁是我的所有---这样说好像是把孩子的地位放在物质之下,事实上有时候我也如是想,如果没有他的存在,我对前二者的需要并不会那么强烈,我的意思是说,在那个伤心欲绝的时刻过后,我本来也可以有更多的选择。

但丁丁始终是跟随着我的,因此我开始了单亲妈妈的生涯,应征到一家私人公司经理私人助理的工作,以另外的方式,过自己的生活---听起来很容易,其中的酸楚和曲折,也足够向人小小的哭诉一番,可惜我并没有这样的对象。

夏日的某一天下班回来,丁丁如往常一样放了学在门廊的木椅上等我,母子相依为命 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已经六岁,上小学,身体瘦弱,但是比平常孩子高得多,每次看到他单薄的身影,就会想起给与他同样外表的父亲。对一个拼命想摆脱被抛弃阴影的女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件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和丁丁一起坐着的,意外的还有一个人,很高大,穿着看不出质地的简单黑色上衣,牛仔裤,还有一双不合时令的靴子,头发很长,在脑后胡乱绑起来,身边放了一个大的背囊。

看上去是我绝对禁止儿子与之交谈的那种流浪汉,这几年在街上越来越多,有的拿一把吉他,有些带着画架,无论如何不是对社会有贡献的人,依靠变相的乞讨为生,一站一站的走下去,他们最后的结局如何,似乎没有人 关心过。

但这实在是太英俊的一个男人,看上去应该是亚裔,眼睛却带着活跃的绿色,让我想起少女时与心爱的男人出去兜风,在森林深处看到的湖水。

“妈妈,妈妈,这是杰夫,我刚才撞车,他送我回来的。”

听到撞车两个字,我猛然从愚蠢的回忆里回了神,急忙上前察看,脸上和肩膀上有一两处擦伤的痕迹,看来只是和自行车遭遇上一类的轻微事故,但我还是板起脸来责骂丁丁:“闯了红灯对不对,一定是的。跟你说过很多次了,要等在斑马线的两头,和等待绿灯通行的人一起走。”

丁丁对我摇头,说:“才不是那么回事,今天有一辆公车在街上乱跑,撞倒了很多人,也撞了我。”

小孩子的说法,总是喜欢夸张一点,不需要当成一回事。

无论如何,既然那个男人把丁丁送了回来,我也应该对他表示感谢,因此随口说 :“这位先生谢谢你,需要喝点东西吗,我给你拿出来。”

带着孩子独自生活上一段时间之后,我不觉得自己的小心谨慎是什么罪过,就算本城的治安据说一直良好,贸然请一个陌生人进房间也不是值得赞许的事情。

我不算礼貌的口气在杰夫那里没有引起反感,他对我微笑,笑容清澈柔和,令人看了怦然心动,接着站起身拎起背囊,说:“不用了,谢谢你。”

他一边对我说再见,一边弯腰抱了抱丁丁的头,动作很自然,像一个有多年经验的父亲,很少这个年纪的男人懂得怎样和一个孩子亲近,要么太生硬,要么太粗鲁。丁丁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腿,带着强烈的依恋,说:“你不是答应在我家吃饭吗。”

此情此景令我诧异,自从和亲生父亲离开之后,丁丁很少亲近其他人,事实上,就算对我,他也一直保持一种笨拙的客套,不到不得已,不会提出要求,无论我怎么对他说,妈妈爱他,愿意为他做一切事。

或者孩子甄别承诺的成色,比成年人直截了当得多。

杰夫并没有留下来,他对我招招手便走了出去,脚步很轻,整个人懒洋洋的,那个姿态倘若有声音,仿佛是说对于人世一切,他都无所用心。

这是一个很平常的晚上,丁丁洗过澡出来,我再次仔细检查了他的身体,确认没有任何内在的伤损,这才放心让他去睡觉,在熄灯的时候假装没有听到他说:“我怕”的嘟囔

离婚过后,我患上轻微的失眠症,不到极夜时刻,睡意从来不找我。被禁锢在单亲妈妈的角色中,我完全找不到合适的节目去消磨漫漫长夜,唯一的办法是在网络上随意浏览。

首先去看的是本市新闻,网页一打开,极浓重的黑色标题立刻吸引注意力,“市中心十三辆车连环相撞,行人上演生死时速逃出生天,罕见事故,无一伤亡。”

无人伤亡的新闻上头条,都算是怪事一件,我漫不经心的听着小野丽莎略带沙哑的爵士歌曲,鼠标准备点击本季时装周的图片展,丁丁小小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进来:“妈妈,你今天为什么不请杰夫进来吃饭?”

小孩子永远是这样单纯的,对他好一点,他就很感激,惦记到不睡觉的地步。我暗中叹一口气,转身看他,站在我卧室门口,可能是灯光的原因,显得脸色惨白:“丁丁,杰夫是陌生人对不对,妈妈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他静静的看着我:“但他让我不流血,我刚刚流了好多血。”

我后背的汗毛,一忽儿全部树立起来,悚然看着丁丁,正指点自己的口鼻,一种强烈的无名恐惧涌上心头,似乎马上他就要消失在我面前,我猛地抱紧他,喃喃说:“不要吓唬妈妈,不要吓唬妈妈,丁丁,你没事的,没事的。”

他并不明白我的恐惧所在,只是倔强的指着自己的鼻子,重复着:“很多血,很多。”

安抚丁丁再度睡下,我回头细细看那则新闻,事故的起因是一辆公共汽车突然失控,在大街上高速奔驰,导致十三辆之多的车连环相撞,过程中许多行人纷纷被波及,或被撞倒,或被卷入车底,主要现场就在丁丁就读小学不远处,下午四点,孩子们放学的时候。幸好,事后发现并无一人死亡。

看清楚了原委,我深觉后怕,固然丁丁已经安全到家,正酣睡在我羽翼之下。

冷汗悬在额角,我打开网页上的所有链接,有一些连到的是私人的搏客,或者躬逢其地,或正好路过,用手机或相机拍下许多相关的照片。

在其中一张上面,我见到了丁丁。

清清楚楚是丁丁。

但也不可能是丁丁。

因为那图片的标题是“独家抢拍:稚龄幼童惨死失控车轮下。”

不知道拍摄者当时处于什么位置,竟然清清楚楚拍出了车轮下被碾孩子的整个身形,小小脸孔反过来,正对镜头,表情与其说痛苦,不如说解脱,仿佛面对死亡,宾至如归。

那是我多么熟悉的一张脸。

是丁丁。

我猛然站起来,冲进丁丁的房间,打开所有的灯,扑到他的床前,耳边传来微微的呼吸声,平稳悠长,我仔细的看他,睡得正香甜的我儿,完整而鲜活。

松了一口气,我瘫软下来,将丁丁的手拉过来,贴在脸颊上,并不是很热,大约空调温度太低的缘故。

一颗心慢慢定下来,我在那里靠着不愿离开,不知不觉也睡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如常为丁丁准备早餐,但他食欲非常不振,在我严厉的目光注视下不情愿的将牛奶一口口喝下去,然后背上书包,在我锁门的时候,丁丁忽然在门廊上呕吐起来。

翻江倒海的呕吐,一开始吐出白色的牛奶,之后是粘稠的黄色液体,突然间,刺眼的鲜血奔流而出,大口大口倾泄到地上。

我惊得腿都软了,急忙奔过去,将他抱起来,紧紧搂着,语无伦次的问“宝宝,宝宝,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他不答,软软的在我怀里,瘫下去,身体像一个拔了塞子的浴缸,热力流逝,迅捷无伦,我搬过他的脸蛋,只看一眼就明白:“他死了,他死了。”

我一下倒地,丁丁趴在我身上,一点气息也没有。

满天都灰暗,像到了世界末日。

然后有人在我面前蹲下来,一只手抱起了丁丁,另一只手放在我的额头上,轻轻的说:“醒一醒,醒一醒。”

从天而降的这个人,是杰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