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半晌,云殊忽道:“天机三轮一破,‘两仪幻尘阵’威力大减,元军有明归指引,入宫便已不难,而今之计当是如何突围。”公羊羽冷笑道:“还有什么计谋,元人守住峡口已成瓮中捉鳖之势。”
凌水月叹道:“只要突围,一切好办,我儿海雨停了八艘海船在钱塘江口,咱们突围以后乘船出海,鞑子也没奈何。”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许久终无定论。远处炮声震耳,元军炮石依旧不断轰击天际轮,花无媸已止住哭泣,咬着嘴唇,脸色阴沉。
梁萧始终一言不发,沉思许久,忽向花无媸一拱手道:“花前辈,若我猜得不错,这宫中另有出路!”花无媸冷冷瞧他一眼,花清渊的眉头却是一颤。众人本已绝望,闻言精神一振,目光落到花无媸身上。
花无媸冷冷道:“天机宫四面环山,哪有什么出路?”梁萧道:“天机宫历代智者辈出,绝不会没人想到今日局面。这宫中一定留了退路。”花无媸木然不语。花清渊忽地上前一步,低声道:“母亲…”花无媸厉声截断他道:“清渊,你记得创宫先祖的训诫么?”花清渊微微一震,低头道:“记得,书在人在,书亡人亡。”
花无媸神色稍缓,颔首道:“你记得就好。四百年来,我花家始终守护这亿万藏书不曾丢失一卷,今日事到临头,唯有拼死护书,绝不能半途而逃?”话说到此,众人俱都明白。宫中确有出路,但花无媸明了死志,宁可战死也要守护宫中藏书。许多绿林豪杰不由心中动摇,有人叫道:“你花家要誓死守书,何必拉我们陪葬?”此言一出,有人出声赞同,也有人怒声呵斥,大骂此人没志气。那人却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守着这些书卷也没多大用处,还不如留下有用之身,与鞑子慢慢周旋。”群豪心中暗暗称是,斥骂声渐渐稀落了。
花无媸冷哼一声,阴阴说道:“鞑子是你们引来的,就想这么走了?”她目光冷如冰雪扫过众人,忽地停在梁萧脸上,恨声道,“倘若你不助元攻宋,就算大宋灭亡,我天机宫也不会出世,引火烧身。”梁萧一时语塞,心想:“我攻城破阵的确用了天机宫的本事,若不给世人一个交代,他们实在说不过去。”花无媸哼了一声,目光一转又落到云殊身上,厉声道:“还有你,若不是你一味与元人为敌,哪有今日之局?”云殊低头无语。
花无媸眼看天机宫亡在眉睫,心意大变,但觉天下人人可恨,忽地发出一声尖笑,笑声凄厉,令众人心生寒意。花无媸一声笑罢,咬着一口细白牙齿,恨声道:“今日既然来了,谁也别想逃走,全都给我留在这里。”此话一出,人群中生出一阵骚动,有人怒道:“花无媸,你这话算什么?我们买的是云大侠的面子,又不是你天机宫的面子。你凭什么让我们留下等死?”花无媸冷笑道:“那条秘道只有老身知道,你们杀了我也休想出去。”
群豪大怒,纷纷鼓噪起来。天机宫子弟挡在花无媸身前,双方势成僵持。凌水月皱眉道:“花家妹子,就算别人不好,我夫妇二人总没开罪你吧?”花无媸冷道:“那又怎样?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只怪姊姊来得不是时候。”
凌水月苦笑道:“你说得好。既然来了,我也不后悔。何况我和天风俱已年迈,死不足惜。不过你的孙儿呢?他年纪幼小,也要跟着陪葬不成?”花无媸身子微颤,瞧了花镜圆一眼,心肠一硬,高声道:“他年纪再小也是天机宫弟子,书在人在,书亡人亡。”此话一出,天机弟子热血尽沸,禁不住齐声道:“书在人在,书亡人亡。”肃杀之气弥漫谷中。
忽听一声巨响,天机轮终被击毁。众人心神一凛,纷纷握紧兵刃,群豪中有人叫道:“再不走便来不及了,大伙儿并肩子上,抓住这老虔婆,逼她说出秘道。”不少人应声起哄,花无媸只是冷笑。
白不吃忽地怒起来,涨红了脸,指着起哄的人骂道:“操|你祖宗,你们好歹也是个鸟汉子,死便死了,有什么好怕的?他妈的,白某怎会与你们这些孬种为伍。”贾秀才朗声道:“白二哥说的是,当初咱们来救援天机宫便是存了必死之心,怎地事到临头却恁地没种。”金翠羽也道:“不错,你们对梁萧时的豪气去哪儿了?以众凌寡个个都是好汉,遇上鞑子人多,连我这个娘儿们都不如了吗?”池羡鱼也踏上一步,道:“你们要与天机宫动手,除非从姓池的身上踏过去。”云殊立在池羡鱼身边,淡然道:“加上云某一个。”一时间,群豪分作两群,看似壁垒分明,实则人人心中都很矛盾。
此时间,遥听得元军的喊杀声,众人俱都明白,元军已经开始闯阵。“两仪幻尘阵”一旦无法转动,威力将会大减,加上明归指引,元军破阵只是早晚间事。
梁萧眉头一皱,忽道:“所谓‘书在人在,书亡人亡’,委实荒谬绝伦。”花无媸怒哼一声,道:“你怕死便怕死,不要辱我天机宫的祖训。”梁萧叹道:“正因你食古不化,所以空守着祖上留下的基业,却不明白天机宫的精神。”花无媸怒道:“我在天机宫呆了数十年,还不如你明白么?”梁萧摇头道:“你呆上一百年也是枉然。我问你,你算得出天机十算吗?算得出元外之元吗?”说到算学之精,梁萧已是天下一人,无可匹敌,花无媸听到这话,顿时无语。

梁萧目视众人,缓缓道:“书是死的,人是活的。世间书籍,都是人写出来的。何况,若无善学善解之人,纵有亿万书卷,也与废纸无异。”他望着花无媸,目中精芒灼灼,“书不在了又如何?天机宫不在了又如何?但使人还活着,天机宫的智慧便不会失传。”
花无媸虽然一生守护天机宫,但这个道理却从没想过,听到此处,不觉口唇微张,一时痴了。公羊羽这时叹了口气,道:“无媸,梁萧说得有理,人在书在,人不亡,则书不亡。”花无媸撇撇嘴,心神陡然崩溃,靠在他肩头,放声痛哭。
此时间,元军的喊声越来越响。“苍鹤”杨路半身是血,带着两支羽箭,跌跌撞撞奔过来,急道:“鞑子快通过石阵了。”梁萧双眉一挑,沉声道:“我先挡一阵。”提剑奔出。云殊等人也紧随其后。花无媸神色数变,忽地咬牙道:“随我来。”说罢,带着众人走到一片光秃秃的石壁前,搬开一块大石,异常粗大的铁柄,柄上生满铁锈。花无媸将铁柄拉出来对九如道:“相烦大师神力。”九如走上前来扳动铁柄,转了数匝,便听嘎吱声响,石壁向上升起,露出一座三丈方圆的千斤铁闸。九如将铁柄再转数匝,千斤闸也轰然升起,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一股寒风从中扑出,阴森森地砭人肌骨,洞中一级级石阶向上延伸,也不知通向哪里。
花无媸苦笑道:“这个秘道通往谷外,是家父元茂公暗中建造,当初我还认为他谨小慎微,如今想来,家父才是不拘成法,深谋远虑!”她回顾众人道:“各位请吧!”公羊羽皱眉道:“你不走么?”花无媸惨笑道:“我不留下来怎对得起列祖列宗。”话未说完,公羊羽和花清渊不约而同,一左一右,忽地点中她的穴道。花无媸不防丈夫儿子同时算计,不由惊怒叫骂。
花清渊躬身一揖,苦笑道:“母亲得罪了,你年事已高,即便留下也当是孩儿。”公羊羽两眼一翻,怒道:“放屁,要走都走,不走都不走。”
花清渊额上汗出,嗫嚅道:“可是…”公羊羽截口道:“我做你老子,还是你做我老子?立马召集所有男子女眷,统统离开。”花清渊本无主见,公羊羽又气势逼人,只得匆匆应命,召集众人去了。
此时“两仪幻尘阵”前已成修罗屠场,元军士卒不断从石阵中涌出,箭似飞蝗,刀枪如林。梁萧四周尸体越积越多,同伴越来越少,以他百战之身也杀得手软。正当此时,忽听身后花清渊高叫:“梁萧,云殊,大伙儿都撤了,你们也快退吧。”
群豪听了纷纷后退,元军穷追不舍。众人且走且斗,不消片刻,已到秘道之外。花清渊指挥天机宫弟子以弩箭守在秘道两侧接引群豪。梁萧见状,忽施反击,直蹈敌阵,斩了两名百夫长,将眼前敌人杀散,正欲退回秘道,忽听花慕容惊叫:“云郎。”回头望去,云殊肩背腿上各中两箭,被数百名元军围在阵心,四周同伴早已死尽,云殊独剑迎敌,身法渐渐滞涩。
花慕容惊骇欲绝,提剑冲出秘道。花清渊想要阻拦,忽见梁萧纵身赶至,抓住花慕容肩头,柔劲涌出,花慕容不由自主向秘道倒飞回去,她心中惊怒,厉声喝道:“好呀,姓梁的你落井下石么?”梁萧听惯了詈骂,一时懒得辩驳,挥剑冲入阵中直抵云殊身后。云殊已杀得红眼,发髻纷乱,瞧得眼前人影晃动,不顾敌我,举剑便刺,梁萧挥剑挡住,喝道:“是我。”云殊神志一清,怔然道:“是你?”梁萧点头道:“并肩杀出去。”云殊心神一阵恍然,全不料今生今世竟会与这生平第一大仇人联手对敌。
元军越来越多,弓弩手结成阵势,羽箭纷纷射来,梁萧刺倒一人夺过一把单刀,见云殊魂不守舍,大喝道:“呆什么?我守,你攻!”云殊还过神来,只见梁萧左刀右剑,抡得好似两轮满月,将射来弩箭纷纷荡开,刹那间,他豪气顿生,长啸一声,纵剑杀出,两人背靠着背,云殊挥剑开路,梁萧则阻挡弩箭,一正一反,如影随形,片时间已离秘道不远。此时花清渊敌不住元军的强弓硬弩,向秘道内缓缓退却。
厮斗间,忽听远处惨呼连连,梁萧举目望去,却见远处五个天机宫弟子在树林边被一队元军围住,这一瞥的功夫又倒了两个,余下三人苦苦支撑。云殊振剑欲上,但觉创口鲜血疾涌。梁萧略一沉吟,忽道:“云殊,你先退吧!”云殊冷笑道:“你有胆气,我就没种么?”梁萧苦笑道:“你有妻儿,我却没有。”
云殊不觉回眸望去,花慕容眼中含泪,脸上满是焦虑,再回头时,梁萧已越过众人奔向那三名天机宫弟子。云殊胸口一热,正要随上,忽见花慕容、花生、九如齐齐杀出,上前迎接。此时元军潮水般绕过梁萧向秘道大门奔来。云殊心知守住秘道紧要,一咬牙,转身刺倒数名元军,与众人合在一处,将数百名元军杀散,守在秘道口处。
梁萧赶到时,三名弟子只剩两人,回头看时,元军封住退路,箭如潮涌,将秘道口众人射得抬不起头来,一队铁甲步兵手持利刃,居中突出扑向秘道口。再过片刻,秘道就有失守之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