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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生见九如也去了,便道:“梁萧,俺好久没见师父,要陪他说说话。”梁萧笑道:“你自去便是,何必跟我说。”脸上强笑,心情却更见沉重。花生欢欢喜喜,跟在九如身旁消失在石阵深处。
云殊始终望着赵,待得众人走尽,上前道:“若云某双眼未拙,这位当是圣上吧。”赵怔了怔,他久随晓霜、花生,性情朴直,不善作伪,只得道:“云大将军,做皇帝的赵早已死在崖山,如今的赵只是一个区区郎中罢了。”
云殊扑通跪倒,流泪道:“圣上,真是你么?”赵手足无措,赶忙扶住他道:“云将军万勿如此,你屡兴义师,我都知道。只是…我才能疏浅,不能相助,实在万分抱歉。”云殊固执不起,道:“下臣有许多事欲禀圣上,还请圣上随我入宫,容下臣一一禀明。”赵皱眉道:“云将军快快起来…”云殊接口道:“圣上不答应,下臣便不起来。”赵知他为兴复故国费尽心机,想要拒绝又觉于心不忍,不由眼巴巴地望着梁萧求助。梁萧摇头道:“你已长大成人,凡事自己作主。”赵点了点头,对云殊道:“云将军,皇帝我是不做,但我随你入宫,你有话直说,我听着便是。”云殊心想入宫便好,本人慢慢开导于你,欢喜起来,挽着赵入谷去了。
不多时,人已散尽,木台上只剩梁萧一个。太阳早已落山,暮霭沉沉,湖水凄清,空中弥漫着沁人心腹的冷意。梁萧呆立片刻,取了一块木板,施轻功掠过湖面到了落雁峰下。落雁峰顶云生雾绕,山脚对着湖水长满野生桑梓,桑叶阔大,望之如云。
梁萧在树下坐了一阵又烦躁起来,起身踱步,心想:“晓霜这一去不知还能来否?花无媸诡计多端,心肠又狠,未必不会拦她出宫。虽说风怜也入谷去了,晓霜若不来,我借口见风怜或能闯入宫去,但我说过不进谷,出尔反尔,徒惹人笑…”胡乱想了一阵,他坐下来背靠大树欲要入睡,但心绪起伏没有丝毫睡意,遥听见七星谷中传来鼓乐声,心知群豪正在欢饮,两相映照越发孤寂起来。
梁萧抬眼望天,天上星子明亮,历历犹如白石。他无数次看这星空,每次都感觉不同,此刻的星光迷蒙模糊,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过了一会儿,喧哗声平息下来,晚风微凉,一阵阵拂起他的衣发。梁萧不由起身踱步,而后又坐下来观望群星,可过不多久便又厌了,站起来回走动。
起初长夜漫漫,一刻半晌都似经年累月,可是一过午夜,星汉流西,时光又变得十分迅快。过了一阵,启明星显露出来,梁萧想到黎明将至,忽又生出说不出的惧怕,恨不能挽住耿耿星河让这长夜永不过去。可他越想挽留,天也亮得越快,星光渐暗,东天破晓,彤云中,一弧白光若隐若现,太阳就要升起来了。突然,他隐约听到湖上传来轻微的响声,心头一喜奔到湖边,却见黑漆漆死寂一片,不由心头一灰:“她不会来了么?”这念头刚刚生出又被他极快地压了下去:“天这样黑,她哪会来呢?梁萧啊,你也太性急了些。”
他对着黑沉沉的湖水呆立了一会儿,复又绕至树下,背着旭日盘坐。四周静悄悄的,梁萧似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越跳越快,越跳越沉。树枝、树叶的影子分明起来,万物复苏,山谷中传来雀儿的啼声。他不敢去瞧湖上,惟有耳朵始终张着,听到偶尔传来鱼儿戏水的声音。
天已大亮,光明遍地,白亮亮的十分耀眼。梁萧忍不住跳将起来,眺望湖水,湖上空荡荡的只有两对燕子飞过,双尾其明如剪,飞羽仿佛薄薄的金片,双双钻入湖上的白雾。梁萧抱着头,颓然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心中分外茫然:“巳时快到了,她还不来,大约再不会来了。晓霜不会爽约,她不来,那便是被阻着拦着再也来不了。”双眼没得一酸,泪水不争气地落了下来,隐隐感到自己再也进不得天机宫了,这一湖一阵便如宇宙洪荒,将自己和花晓霜永远地分开了。 就在他行将绝望之际,忽听湖上水响,伴着一阵歌声:“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歌声娇柔动听。梁萧一怔,慢慢抬起头来,但见日光和煦,雾霭淡淡,湖水其碧如蓝,一叶小舟从雾气中飘了过来。花晓霜含笑俏立船尾,手摇兰桨又唱道:“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梁萧当年行医时也曾读过《诗经》,记得这是一首《隰桑》,说的是一个女子看到爱人站在桑树地里喜乐无比的感受。梁萧听得痴了,不禁和道:“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念着念着,神魂摇荡,竟连小舟靠岸也忘了相迎。
花晓霜拴好小船,提着一个红漆食盒袅袅走来。她已换过衣衫,蓝衫垂膝,白襦系腰,头上一块白亮细绸围住发髻,乍一瞧便如一个娇俏村姑。见了梁萧,不禁笑道:“萧哥哥,我来晚了些,你饿坏了吧。”将食盒放下,打开盒盖,菜香扑鼻。梁萧没由来心头发紧,嗫嚅道:“晓霜,你这是做啥,我…我不饿,你干吗麻烦自己?”
花晓霜笑道:“才不麻烦,你昨晚没睡好吧?”梁萧奇道:“你…你怎么知道?”花晓霜笑道:“我是大夫,一看你气色便已知了。”梁萧大窘,抱过食盒吃了一阵,忽见花晓霜目不转睛瞧着自己,不由面皮一红,说道:“你瞧着我干吗?”花晓霜笑道:“萧哥哥,我若这样瞧你一辈子,你怕不怕?”梁萧一愣,忽地搁下木筷,失笑道:“晓霜,十年不见,你也变机灵啦?也会牙尖嘴利地戏弄人了。”花晓霜莞尔道:“不是我变机灵了,而是萧哥哥你变傻了,呆头呆脑活似一个大笨伯。”梁萧跳起来,笑道:“好呀,你骂我!”丢开食盒,搂着晓霜疯转起来。花晓霜不防他狂性大发,忙叫:“萧哥哥,别转啦,我病发了,头都晕了。”梁萧醒悟道:“该死,我忘了那病。”急急停下,毛手毛脚要给她度过真气,花晓霜却抓住他的手,轻轻一笑,咬住嘴唇低声道:“萧哥哥你真笨,我骗你的呢,我的病,早已好了。”
梁萧一呆,倒退两步,继而心涌狂喜,竟忘了怪她骗人,猛地挽住她手,纵声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方道:“不骗人么?”花晓霜含笑道:“这次不骗人。”梁萧不觉莞尔。
二人心中喜乐,挽着手在山谷中徜徉。走了一阵,忽见一眼寒潭,清莹秀澈,善可鉴人。花晓霜临水自顾,忽见鬓间已有几缕白发,心头不觉一痛。梁萧猜到她的心思,眼看繁花正茂,便摘下一朵紫色大花别在她的鬓间。花晓霜偎入梁萧怀里,忽地轻声抽泣起来,梁萧将她搂着,黯然无语。花晓霜哭了半晌抬起头来,抹泪道:“萧哥哥,我再也不想离开你了。”梁萧道:“那是自然,我死也不和你分开了。”这几句话在二人心中设想过千百遍,事到临头却毫无阻滞,平平淡淡地说了出来,一时间,二人两手紧握,四目相对,彼此心意交融,不言自明了。
花晓霜沉默半晌,又叹道:“萧哥哥,这些年来,我空自多了许多白发却是一无所成,真叫人泄气。”梁萧皱眉道:“这些年你走遍天下,活人无数,怎会一无所成?”花晓霜道:“你算算,即便我一天救十个人,一年也才救三千多人,十年也救不到三万个,何况一天多半救不了十人的。有些病更是我治不了的,当年向观音大士许下的愿心一半都没做到。”说罢不胜气馁。
梁萧沉吟道:“常言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一人本领再大终也有限。晓霜,你教过儿医术,何不大开痒序再教导一干得力徒弟,徒弟再教徒孙,徒孙再传徒弟,长此以往,代代不穷,所救病人何止亿万?”花晓霜怔了怔,喜道:“萧哥哥说得是,过些日,咱们就盖所房子,找些聪明孩子好好教导。”梁萧笑道:“盖好学堂,门前还须写副对联。”花晓霜笑道:“什么对联?”
梁萧一本正经道:“右联么,就叫做‘莲足踩扁鹊’;左联么,则是‘粉拳揍华佗’。”花晓霜白他一眼,佯怒道:“好呀,你不敬先贤不说,还把我比成当街撒野的泼妇了。”梁萧笑道:“别忙嗔怪,还有横批呢。”花晓霜奇道:“哦,好歹说来听听。”梁萧深深看她一眼,叹道:“那便是‘阎王服输’了。”二人不觉相视而笑。
笑了一阵,梁萧又道:“有了门联,门神也不可少。正好我和花生一边一个,哪个学生不听教的就踢他屁股。”花晓霜嗔道:“胡闹,小孩子哪挨得住你的拳脚?再说萧哥哥你本事天大,怎好来给我看门,庙小不敢容神,敬谢不敏了。”梁萧摇头道:“我的本事不过屠龙之术,无所用之。”花晓霜见他说话时眼中掠过一抹痛色,心中也不由难过,忽道:“萧哥哥,我学医是为治病救人,你学算学武又为什么呢?”梁萧想了想,道:“倘若容我胡说我倒有四个心愿。”花晓霜奇道:“什么心愿?”
梁萧仰首望天,缓缓说道:“叫世上怨恨烟消,要天下再无恶人,令黄河不再泛滥,让人间永无战争。”花晓霜心想叫黄河不再泛滥尚可一试,其他三个心愿却是没法完成了。她眉间一黯,却听梁萧笑道:“晓霜,我说了是胡说,你别当真?”花晓霜强笑一笑,岔开话道:“萧哥哥,落雁峰顶有座聚仙台,眼界开阔,大可一览括苍山胜景,咱们去瞧瞧好么?”梁萧含笑应允。
二人并肩上山,一路上苍松倒挂,流瀑湍飞,道旁奇花异草览之不尽。将到山顶,远远瞧见一角红亭,花晓霜笑道:“那便是聚仙台了。”话音未落,忽听亭中传来琴箫合鸣之声,琴声华彩,如牡丹盛放,珠玉满堂;箫声却是冲淡平和,好比林泉漱石,不着人间烟火之气。
梁萧怅然道:“不巧,先有人来了。”花晓霜在他耳边低声道:“弹琴的是奶奶,奏箫的是我师父,她们是从另一条路上来的。”她吐气如兰,梁萧只觉面颊酥麻,不禁莞尔,心想花无媸与了情竟会琴箫合奏,也不知公羊羽听了作何感想。却听花晓霜又道:“萧哥哥,咱们还上去吗?”梁萧摇头道:“聚仙台上高人聚会,我这后生小子凑什么热闹?”花晓霜知他心结难解不愿与众人相见,当即依从。
但听琴箫相应,甚为和谐,过了一阵,曲终韵绝,只听花无媸笑道:“诸位听我与了情道长奏得如何?”了情叹道:“惭愧,惭愧,花姊姊琴技无双,了情献拙了。”
九如笑道:“倘若两人都奏得一般精湛,倒未必中听。方才这一曲,能短能长,能刚能柔,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公羊羽叹道:“老和尚评得精当,如此琴箫和响,方得天趣。”说着叹了口气,若有所憾。话音未落,便听释天风打了个呵欠,嚷道:“去他妈的天趣地趣,听得老夫两眼眯眯。这吹的吹,弹的弹,咿呀呀难听之极,还不如下山找个娘姨,唱支小曲来得正经。”
山顶上静了一静,凌水月气急道:“老头子你真是村,没得丢尽了我的脸。”释天风哼哼道:“老夫会打架,不会听曲,你们几个不必拿牛眼瞪我,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寻梁萧切磋武功去。”
梁萧听到这话,慌忙抱着花晓霜纵起数丈,抓住一块凸石挂在崖壁上。只见释天风急如狂风,从下方山道经过,拐了个弯儿,一道烟下山去了。梁萧瞧他去远,大大松了口气,花晓霜低笑道:“昨夜亏得师父说项,奶奶、爷爷言归于好倒是一件天大的美事。”梁萧想公羊羽生平任天而动,晚年却屈于伦常。看起来,无论公羊羽如何不肯伏老也终究经不住岁月催迫。想着不胜慨叹,说道:“晓霜,我猜想你爷爷奶奶之所以不睦,并非为了别的,只因相知太深。”花晓霜奇道:“怎么说?”梁萧道:“他们两人心思敏锐,善能洞悉他人心意,是以才能使出那般剑法,叫我无法取胜。不过,人心总是有善有恶,他俩既深知对方的好处,也深知对方的坏处,好的不说,坏处多了不免引起争端。偏他二人都很自负,明知对方心思偏是不肯屈就,唉,这较之彼此误会还要令人恼怒,久而久之势必闹出岔子。”
花晓霜想了想,笑道:“还好萧哥哥聪明,我却笨得紧。”梁萧摇头道:“你才不笨,但你总能委屈自己容让我的性子。”花晓霜嘴角含笑,心道:“你又何尝不是,堂堂大算家、大将军却纡尊降贵陪我到处行医。”想着偎入梁萧怀里,心中惬意已极。
忽见一道人影从山下飞驰而来,梁萧瞧那身法只当是释天风转回,近了一看却是云殊。云殊神色惶急,全没留心四周急奔上山,高叫:“师父、师娘,各位前辈,事情有些不妙。”公羊羽不悦道:“慌什么,天塌下来有长汉顶着。”云殊惭道:“是!徒儿方才得到消息,镇南王脱欢率领数万兵马开入括苍山,直望天机宫来了。”众人均是一惊,凌水月道:“云贤侄,莫不是讹传?”云殊叹道:“绝非讹传,鞑子来势之快,迅雷不及掩耳。”山顶上一阵默然,花无媸道:“无妨,‘两仪幻尘阵’精微奥妙,便有十万雄兵也休想攻破。”云殊应了一声,内心却隐觉不安,但何处不妥却又说不明白。
大军压境,众人无心赏玩景致,匆匆下山。梁萧待众人背影消失始才跳落山道,见花晓霜蛾眉深锁,便道:“我们也去罢。”花晓霜迟疑道:“萧哥哥,你见了他们不免又受屈辱!”梁萧道:“事到如今哪管什么屈辱不屈辱?”两人下到山脚,但见彩贝峡两侧旌旗招展,均是大元旗号,元军来来往往正向湖中吊落战船。梁萧暗觉吃惊:“这些兵马来得好快!”转眼望去,群豪面带忧色立在栖月谷口观望。天机宫建成以来,防御消极,并无弩炮防守,元人若从彩贝峡顶吊下战船,便可直抵栖月谷了。
梁萧与花晓霜乘小舟抵至谷口,众人大敌当前,见了二人也无心计较。花无媸瞧着元军忙碌,喃喃道:“元人轻车熟路,章法严密,处处针对我宫地势,莫非谷里出了奸细?”众人面面相觑,皆感迷惑。
梁萧忽道:“若我料得不差,并非内奸,而是多年前的叛徒。”花无媸双肩微震,侧目道:“你说明归?”梁萧点头道:“明归投入脱欢手底,但不知为何今日始才动手?”云殊道:“缘由再明白不过。蒙古诸王始终与元廷交战,鞑子无法南顾。而今诸王被土土哈击败,鞑子腾出手来,第一件事便是对付南方义军。只是奇怪,鞑子皇帝何以知道天机宫便是义军的首府?”说罢皱眉沉吟。
梁萧冷然道:“那有什么稀奇?你图一时之快放走那两个番僧,他们出去,元人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再说他们混得进来,他人自也混得进来。只怕此间虚实对方早就探得清楚。”云殊面色涨紫正想辩驳,却听释天风高声道:“你们两个说来说去顶个屁用?且看老子夺一艘战船回来,杀一杀他们的威风。”他说动就动,凌水月未及阻拦他已施出“乘风蹈海”,起落如风逼近元军战船,元军大惊失色,一迭声发起喊来。
释天风正要纵上船头,一阵箭雨从峡口上方射来,他大喝一声,挥掌扫落箭矢,但真气微微一泄,身子落回水中。霎时间又是一波箭雨射来,释天风双掌齐飞,勉强挡开,脚下却已踩虚没入水中。箭雨再至,释天风双足落水,平衡已失,手忙脚乱间大腿中了一箭。眼看元军箭矢不绝,正觉难当,后襟忽地一紧被人向后拖出数尺,抬眼看去却是梁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