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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绝骑兵杀至红日平西方才回师。此战侥幸获胜,精绝人损兵折将死伤过半,尽管凯旋,人人均无喜色。风怜随留守族人迎上来,强要做出笑脸,但终于忍耐不住,扑进铁哲怀里大声痛哭。
欧伦依下令收殓族人遗骸。族人们在山谷中掘出一个个剑形浅坑,将族人尸身摆成剑形,额头贴了草叶剪成的小剑,向着昆仑山的方向掩埋。梁萧暗奇,问道:“这葬礼有何含义?”风怜道:“精绝族以剑为神,死后也向往与神剑为伴。”梁萧猛可想起,精绝的帐篷、盔甲上均刻有剑形标记,不由生疑,问道:“但为何精绝人都是用刀却无人用剑。”风怜道:“剑为神明,只有一把,但爷爷说,精绝族中没有配使它的人。”
梁萧本想问神剑何在,忽见一名老者抱着一副盔甲走上来,颤声道:“西昆仑,这副盔甲是我亲手锻造送给我的儿子阿古,只要铁甲覆盖的地方,最锋利的长矛也无法刺穿,可是…可是蒙古人射中了他的眼睛…”说到此处,老泪纵横,将盔甲推到梁萧怀里,道,“我把它送给你,愿剑神佑你平安。”梁萧无奈收下,其他人陆续过来送上马刀、长矛,均是死者遗物,梁萧只得一一收下,放在身旁积成一堆,正自凄然,忽听远处传来小孩柔嫩的哭声,转眼望去,一个小女孩孤零零站在山坡上,张着嘴迎风哭泣。风怜落泪道:“她的爹爹战死了,妈妈也中箭去了。” 梁萧默然半晌,爬上山坡想摘一朵花儿给她戴上,可是草木狼藉,找不到一朵完好的野花,他只好摘下一根草茎,随手编了一匹小马递给女孩,小女孩呆了呆,扑进他的怀中痛哭。梁萧心如刀割,仰望满天星斗,寻思:“人与人为何总是自相残杀,难道天下之大,就没有消弭战争的法子么?”他百思难解,心中越发痛苦。
欧伦依与铁哲商议已定,召集众人道:“我们打败了花斑豹,海都不会甘心,他有铁骑十万,我们无力抵御,只能明日前往剑谷。”众人自去收拾,次日告别亲人坟冢,牵羊赶牛,向西北而行。梁萧与铁哲率军断后,铁哲沉默少言,梁萧心事重重,两人并行无语,一路上十分沉闷。
走了二十余日,也不知穿过多少山谷,翻过多少山梁,这一日,忽见远处一座白塔直指云天,精绝人不分老幼,齐声欢叫:“剑塔!剑塔!”欧伦依遥望白塔,感慨道:“一百年啦,没想到我们还是回来了。”
转过山坳,只见一条铁索大桥悬在千尺断崖上,桥北是一条峡谷,中有河水汹涌流出,抵达断崖,化瀑落下。
众人纷纷下马,牵马步行,铁索锈迹斑斑依然坚固如初,人马行走其上,也无些微晃动,足见当年造桥的大匠手段高强。穿过峡谷,一个巨谷横亘眼前,四面青峰翠嶂,高低参差,流瀑飞落,在谷心汇成湖泊。梁萧瞧得神逸思飞:“人道千峰竞秀、万壑争流,用在这里才算贴切。”
精绝人在湖边草地上搭建帐篷安顿下来。抵达安全之地,众人分外高兴,是夜大开盛会,男女老幼来到白塔之下,燃起篝火,载歌载舞。梁萧推脱不过,被风怜拉去喝酒,只听诸般乐器吹打一阵,场中一静,梁萧侧目望去,铁哲满脸严肃越众而出,众人一呆,欢呼起来。风怜拧住梁萧,欢喜道:“阿爹要唱歌呢!阿妈去世后,他从没唱过歌!”
铁哲立在场心,高大的身躯映衬白塔,仰望星空,放开嗓子唱了起来,声如雄鹰在空中盘旋,高扬低飞,撼人心魄,梁萧不觉赞道:“好嗓子。”
铁哲所唱的曲子雄浑高昂,充满穆穆敬意,似在称颂某人。精绝人神色肃穆,不少人压低声音随他哼唱。铁哲所唱的是精绝古曲,言辞佶曲梁萧全不明白,只听铁哲唱到“昆仑”二字,歌声一扬,冲天而起。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向梁萧投来。梁萧一时愕然,忽见铁哲冲这方微微欠身,缓缓退入人群。精绝人齐声欢呼,乐器又响亮起来,曲调活泼流丽,明快动人。风怜忽地起身,步入场中,众人鼓掌欢笑。
风怜嫣然而笑,纤腰一拧应节起舞,她左旋右转,急蹴环行,舞至急处几乎足不点地,仿佛飞蓬翩转,回雪飘摇,奔轮不及,旋风犹迟。瞧得众人眼花缭乱,一叠声喝起采来。梁萧瞧得舒服,心想:“这该是我妈说过的‘胡旋舞’了,千旋万绕,名不虚传。”一想起母亲,忽又意兴阑珊,叹了口气,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正要抽身离开,忽见风怜一阵风舞了过来,眸中水光莹莹,牵住他的衣袖。梁萧一怔,场上忽地安静下来,人人盯着二人神色十分怪异。风怜俏脸通红,胸口微微起伏,咬了咬唇,低声道:“你呆着做什么?与我跳呀!”
梁萧本欲推辞,但见她目光切切又不忍拂逆她意,只得随着踏出,人群中稀稀落落响起三两声欢呼,瞬间又低落下去。梁萧但觉气氛有异,停下脚步,忽见捷苏钢牙紧咬腾地站起。风怜一咬牙,催促梁萧道:“快呀。”
梁萧已觉出不妥,犹豫间,忽听捷苏叫道:“慢着!”他手提两柄马刀,大步走来,将一柄掷于梁萧脚下,朗声道:“西昆仑,我向你挑战!”一时众皆哗然。
原来,精绝族有择郎之俗,女子邀男子共舞胡旋,男子若是答应,一曲舞罢便可择地幽会结为夫妇。梁萧猜到几分,微微皱眉。只听风怜怒道:“捷苏,花斑豹号称昆仑山下第一勇士也挨不住一矛,你打得过他吗?”捷苏咬了咬牙,惨笑道:“没了你,我宁愿死在他的刀下。”
场中人人屏息,死寂一片,只有湖上风来吹得呼呼作响。欧伦依也不觉站起身来,但是捷苏身为战士,依精绝风俗,战士挑战不得阻拦,欧伦依有心无力,露出焦灼神色。众人尽知梁萧骁勇无敌,捷苏刀法虽强,却也相差太远,风怜见捷苏如此固执,莲足一顿,气得眼中流出泪来。
梁萧默然片刻,俯身拾起马刀。一时间,众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风怜秀眉微颤,欲言又止。捷苏死死攥住马刀,虎目微微泛红,直勾勾盯着梁萧。梁萧凝视马刀,忽地叹道:“你为爱人而战很了不起,不用比,算我输了。”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呆住,风怜###一时僵直,目光涣散开去。梁萧将马刀嗖地掷入土中,飘然转身去了。
远离人群,梁萧攀上一处山峰,放眼眺望,夜幕下山影逶迤,他的心情也如这山势起伏难平。忽听身后传来足音,梁萧并不回头,苦笑道:“欧伦依族长,你也来了?”
欧伦依笑了笑,抛给他一个酒囊,两人对饮片刻,欧伦依忽地唱起歌来,歌声洪亮,正是铁哲唱过的曲子。欧伦依唱罢,笑道:“西昆仑,你知道这是什么歌吗?”梁萧摇头说:“听不明白。”
欧伦依一笑,说道:“用汉话说来,便是:草木青青,远来友人,山花绽笑,明月开怀;春光过眼,只是一瞬,你我情谊,可传万载;白云悠悠,只是须臾,你我情谊,千秋如恒;草木青青,远来佳宾,心如金玉,振振有声,佳人绽笑,少年开怀,友人是谁,说与你听,西方巍巍,大哉昆仑!”这一番话用汉语说来,字正腔圆,一咏三叹。
梁萧苦笑一下,叹道:“族长早已猜到了么?”欧伦依拍手笑道:“你是汉人吧?”梁萧摇头道:“也不算。”欧伦依皱眉道:“还是没猜对?”梁萧饮一口酒,叹道:“是蒙是汉,管他作甚?只要把我当作友人,那便够了。”
欧伦依笑道:“听你一说,老夫矫情了。”顿了一顿,叹道,“西昆仑,你为何不与捷苏交手,不战而退可是极大的耻辱。”梁萧漫不经意地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欧伦依叹道:“话是如此,只委屈了风怜那孩子,我看得出,她是真心爱你。”梁萧摆手道:“我心有所属,不能误她。”二人都是磊落之辈,寥寥数语便知对方心意,欧伦依长长一叹,再不多言。
二人对着山风,默默喝了阵酒,欧伦依忽道:“西昆仑,老夫想好了,要为你铸一把剑。”梁萧一怔,想起风怜说过的话,忙道:“万不敢当?”欧伦依笑道:“你当得起,比起穷儒公羊羽,你更当得起。”梁萧奇道:“族长认识公羊先生?”欧伦依叹道:“你果然与他有些关联。唉,想起来,中土顶尖儿的人物就那么几位,寻常的也调教不出你这样的高手。老夫穷尽半生,铸剑六柄,铸一剑,断一剑,而今只剩一柄‘青螭’,就在公羊羽手里。”
梁萧惊道:“铸一剑,断一剑,莫非您是…”欧伦依不待他说完,接口笑道:“伦依二字,在精绝古语中作‘神龙’解,我当年行走中土,仰慕先贤欧冶子,妄号欧龙子。”梁萧肃然起敬:“晚辈早有所闻,欧前辈铸剑之术,无双无对。”欧龙子笑道:“也不与你谦逊,我自认第二,谅也无人敢认第一。只不过这二十年来,我再未铸过一剑,或许技艺已荒疏了。”梁萧道:“这是为何?莫非‘青螭’剑登峰造极再也无法超越?”
欧龙子摇头道:“剑各有主,若无剑主,铸出神剑也是枉然。剑为有灵之物,人铸剑,剑亦择人,无剑之神气,岂能驾驭我精绝族的神剑?”他望着梁萧,微微笑道,“你身上剑气浓烈,我倒看得出来。”梁萧被他盯得大不自在。忽听欧龙子哈哈一笑,拍地而起,说道:“没料到,哈哈,我欧龙子垂暮之年还能遇上配使‘天罚剑’的人杰。”梁萧奇道:“天罚剑?”欧龙子道:“不错,天罚天罚,代天行罚,世上恶人无数,杀之不尽,须以恶人颈血,祭我利剑神锋。”
梁萧听得心头一颤,却听欧龙子又道:“自明日起,我与铁哲将在剑塔铸剑。不过,精绝一族以剑为神,新神一出,旧神当灭,你须得用这把‘天罚’断去公羊羽的‘青螭’。”梁萧摇头道:“望前辈三思,只恐晚辈力有未逮!”欧龙子笑道:“我这双眼珠子不仅会相剑,更会相人,我说你行,那便不错。”他寻到剑主,心中欢欣莫名,忽地纵声长笑,阔步走下山去。
梁萧望着欧龙子的背影怔忡良久,心生寒意:“我罪孽滔天,哪儿配代天行罚?刀剑造出,只为杀戮,欧前辈说我剑气浓烈,莫非是指我一身杀孽、两手血腥么?”一瞬间,他心中苦涩难言,对自身起了莫名厌恶,恨不能纵下山崖一了百了,可抬头一望,明月清圆,光华温柔亮白。他对那明月凝望片刻,忽地死念尽消,走下山去,将剑谷抛在身后,茫茫然向西方走去。
望日落处走了二十余日,牧草渐渐稀少,商人骑骆驼,操回回语。梁萧询问行商才知此处已是伊儿汗国。伊儿汗国是忽必烈之弟兀烈旭破灭哈拔斯王朝所建,幅员辽阔,东至尼泊尔,西及大马士革。
梁萧苦行数月抵达马拉加,时值大雨,白雨粗似牛筋,刷刷泻落,街上没有一个行人。梁萧浑身漉湿,脚下泥水哗啦作响,乍一抬眼,极远处的高塔浑圆及天,依稀在雨中耸立。
梁萧叩开塔门,通告姓名。门卫见他衣衫破败,大是狐疑,嘀咕了两句,关上大门。过得一阵,梁萧正觉不耐,忽听脚步声响,大门轰然中开,兰娅披着一袭纱衣奔了出来,看见梁萧,眼里满是惊喜。梁萧也想一笑,可心口发堵,怎么也笑不出来。对视许久,兰娅眉眼泛红,走进雨里,涩声道:“你才来么?”梁萧听出责备之意,不觉一愣,忽听兰娅哭出声来:“老师去世啦,他已经死啦。”
天上雷霆迸发,乌云翻滚,大雨如注,梁萧望着兰娅,一腔热情也随这瓢泼大雨一点一滴地逝去。
兰娅哭得有气没力,缓缓抬起头来,忽见梁萧脸色苍白,摸摸他手,其冷如冰,不觉心头一慌,抹泪道:“你…你怎么了?”梁萧摇了摇头,猛可天旋地转,两眼发黑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自梦中醒来,仿佛置身洪炉烧得浑身难受,双眼肿胀无法挣开,偶尔觉出一片凉意沁在身上,耳边人声低小,似乎说什么“冰块”之语。
梁萧挣扎片刻清醒了一些,运气走了两个大周天,一时汗出如浆,不消片时身体渐渐冷却,忽觉有人按着自己心口,睁眼望去,只见一个金发如瀑的美貌少女,一手按着自己胸膛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梁萧心头一动,低眉一瞧不禁大惊失色,敢情他身无片缕躺在一张绣榻上面。梁萧慌忙捂住###挣了起来。少女见他突然坐起也吓了一跳,跟着喜道:“你到底醒了?”
梁萧窘道:“怎么会这样?”少女笑道:“你病倒了,浑身比火还烫,幸亏兰娅大人从大汗那里讨来冰块,敷在你身上才略略好些。”梁萧若有所悟,前些日子他自恃内功,餐风饮露,眠沙卧雪,从不顾惜身子,但这寒暑天成终非人力所及,况且他内心抑郁,邪气自然趁虚而入。
沉吟片刻,梁萧问道:“兰娅呢?”少女笑道:“兰娅大人守了你三天三夜,困倦极了,我来替她一会儿。”她忽地诡秘一笑,“要不,我去叫醒她!”梁萧忙道:“我这模样怎好让他瞧见?”少女笑道:“这有什么?这三天我们天天瞧的!”
梁萧脸上微微发烫,低声问道:“这位妹子,我一身臭汗的,有地方洗澡吗?”少女笑道:“有呀,浴室在楼下。”梁萧道:“你把衣服与我,我自去洗来。”少女笑道:“你的衣服呀,又脏又臭,早就扔啦。”梁萧无奈,只得道:“你拿几件男子衣服敷衍敷衍吧。”少女笑道:“这是女人住的地方,哪儿有男人衣服。”
梁萧大病初愈,脑子不免糊涂,无奈之余,只得扯了一块地毯裹住###。那少女一边带路,一边咯咯说笑。一时间,走廊两侧探出许多人头。马加拉天文台是伊儿汗国贤哲聚居之地,这时出门观看的都是闻名遐迩的学者,望见梁萧无不莞尔。有人笑道:“安吉尔,你这小魔鬼又在捉弄人啦?”
梁萧听了这话才知受了少女捉弄,一时羞怒交迸,恨不得钻地而入。他进退两难,只得在众贤哲的注视下硬着头皮走进浴室。安吉尔回头笑道:“要不要我服侍你洗澡?”梁萧沉着脸说:“不用,姑娘请自便。”少女嘻嘻一笑,径自去了。
梁萧胡乱洗了一通,稍事振作。不一阵,有侍从送来衣裳,梁萧穿上,一出浴室就见金发少女候在门前,笑道:“兰娅大人在房中等你!”梁萧按捺怒气,冷冷道:“相烦姑娘带路。”少女歪头看了看他,笑道:“兰娅大人说得对,你是好人,我这么捉弄你,你也不生气。”这么一说,梁萧纵使生气也只好作罢。
二人一前一后进入一间厅房,地上铺满波斯地毯,搁满水果肉食。兰娅静静独坐,衣衫素净,肌肤白嫩,眉如新月,眼光生动。她见梁萧脸色红润料已康复,不觉笑道:“我的使女安吉尔是法兰克人,被我宠坏了,就爱捉弄人,若有得罪,你可别在意。”
梁萧皱了皱眉,侧目看去,金发少女从门外探出头来,吐了吐舌头,飞快缩了回去。屋中二人对视半晌神色十分古怪,兰娅忽地忍耐不住,噗哧笑出声来。梁萧心想自己允称古灵精怪,惯于作弄他人,今日却在一个异族小姑娘手下栽了筋斗,想来滑稽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年余光景,他几乎从未开怀笑过,这一笑,郁积之气去了大半,嗅见烤肉香味,顿觉饥火中烧,绰起一把小银弯刀,割开烤得焦烂的羊腿,一阵狼吞虎咽。
兰娅瞧他吃得贪婪,眼中莫名酸楚,身子前倾,轻声道:“你走来的么?”梁萧点了点头。兰娅叹道:“干吗那样苛待自己?嗯,阿雪呢,她怎么没来?”梁萧手中弯刀一顿,涩然道:“她过世啦!”兰娅秀目圆睁,纤手捏紧了膝上的袍子,厅房寂静如死,唯有安吉尔的笑声轻烟般袅袅远去。
兰娅还过神来,盯着梁萧,迟疑道:“你的脸?”梁萧淡然道:“被仇家划的。”兰娅心口隐隐作痛不便多问,叹息道:“不管怎样,你来了,就很好!老师临去时留下了一道题,你若有兴致,不妨一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