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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糊了好一阵,梁萧醒转过来,环顾四周却是庵堂后的卧室,被衾帷幕上犹有母亲留下的馨香。他心中剧痛,挣起身来,忽听庵堂中传来低低人语。
梁萧撩开一线竹帘,悄悄望去,花晓霜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凝望观音塑像,含泪说道:“…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弟子花晓霜在此许下愿心。弟子不才,情愿毕生行医,萧哥哥向日每杀一人,弟子来日便多救一人,但使一息尚存便永无休止。弟子别无所求,只求菩萨垂怜,但凡萧哥哥所犯罪孽均由弟子承担,但凡萧哥哥所受痛苦均由弟子承受。倘若不能,花晓霜愿随梁萧哥哥堕入阿鼻地狱,历经万劫,永不超生…”
花晓霜将心愿念诵两遍,正要拜伏,忽听一边传来竭力压抑的低泣声,掉头看去,梁萧手攥竹帘早已哭倒在地。她心头慌乱,上前扶起他道:“萧哥哥,你什么时候醒的?我…”梁萧双臂一环,忽地将她搂住,他这一抱力量甚大,花晓霜几乎喘不过气来,可又不忍挣扎只好呆呆站着。
梁萧哭到身子发软,放开她道:“晓霜,我不想活啦,活着一日便有一日痛苦,如此苟活又有什么意思…”花晓霜心中百味杂陈,也不知是喜是悲,她伸手抚着梁萧的鬓发,柔声道:“做过的事不能挽回,但前二十年为恶,后四十年若能行善那也是好的。”
梁萧沉默时许,点了点头。花晓霜握住他的双手,凝视着他,认真地说道:“萧哥哥,我求你一件事好么?”梁萧道:“你说。”花晓霜缓缓道:“萧哥哥,请你无论如何都不要寻死,但有一线生机都要好好活着。”梁萧愕然良久,叹道:“好,我答应你。”
花晓霜知他一诺千金必不翻悔,不觉破颜而笑将他扶起。二人手挽手坐了一阵,梁萧终于平静下来,劈砍树木,做了一口简易棺材盛放母亲遗体,又去附近找来骡马扶柩北行。
未近大都,九如师徒与赵迎面赶来。尚在远处,九如便叫道:“小子,你脱身了么?呵,找得和尚好苦。”大步流星赶到近前笑道,“和尚伤势一好,便去大天王寺闹了个天翻地覆。八思巴那厮倒也硬气,宁挨和尚的拳脚也不肯透露半句。和尚见他义气不弱也不好过分相逼,但他不说,和尚就不会打听么?四下里一问,才知你被马车装走了,一路找来总算没有弄错方向。”说罢拈须大笑。
梁萧心中感动,拱手道:“大师如此挂心,梁萧感激不尽。”九如一瞅棺柩,皱眉道:“这是谁?”梁萧黯然道:“这是家母。”九如白眉一扬,诧道:“从何说起?”梁萧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九如听得须眉戟张,怒道:“萧老怪白活了一把年纪,这件事做得混帐之至。哼,他去哪里了?和尚非逮着他,斗上个三天三夜。”梁萧道:“我答应家母不再向他寻仇。大丈夫一诺千金,此事就此作罢。晚辈如今只想南归,将家母与家父合葬。”他心灰意懒,语气大是萧索。
九如看他一眼,心想这小子霸气尽消,只怕从此一蹶不振了。梁萧停柩城外,独自进城向郭守敬告辞。郭守敬问明缘由,惊叹不已,想他空负奇才却无法用世,心中无限遗憾,本想送他出城,梁萧婉辞谢绝。郭守敬无奈唤来酒水,两人对饮三杯,挥泪而别。
九如师徒、花晓霜三人陪梁萧扶柩南归,沿途只见兵马络绎不绝向北开发,士卒面容愁苦,说话却是江南口音。略一打听,才知忽必烈颁下圣旨在江南征兵,讨伐高丽、日本。
梁萧沉思一下不由叹道:“九如大师,你见识卓越,梁萧有不明之处,尚请指点迷津。”九如道:“但说无妨。”梁萧道:“敢问天地之间为何会有战争?”九如笑道:“这个么?但凡人有善恶之心,无餍之欲,便不免有战争。”梁萧皱眉道:“什么叫善恶之心,无餍之欲?”九如道:“自古征伐,不外有道伐无道,无道伐有道。所谓有道无道,那便是善恶之心;两国交锋,斗来斗去,终不离攻城略地、夺人子女,便如始皇帝、汉武帝,乃至近代的成吉思汗,个个都是征讨不休,永无餍足,这就是无餍之欲了。”
梁萧沉吟道:“若能破除善恶之心,摒绝无餍之欲,那便天下太平、永无战争了么?”九如摇头叹道:“当年如来执无法之相,欲破众生痴顽,但辛苦一生终归入灭于娑罗双树之间。其后千载以降,众生痴者仍痴,顽者仍顽,战无休止,祸乱丛生。以如来之摩诃般若,无量慈悲也难化解世间的戾气凶心,又何况他人呢?”
梁萧苦笑道:“佛祖都没有法子,看起来天底下终归免不得战争了!”九如目光扫过道上兵马,笑道:“佛法为修身之理绝非济世之道,是以统统都是放屁罢了!小子,我跟你说,与其探究什么道理莫如率性而为,世上可怜人多得很,瞧不过的便救他一救,又何必问什么道理?”梁萧忍不住道:“小子真不明白,大师既不将佛法放在眼里,为何又以和尚自居?”九如笑道:“你瞧过乌龟壳么?你说人钻进到壳子厉害还是跑到壳子外面的厉害。”梁萧迟疑半晌,方道:“这个似乎并无定准,要看乌龟壳有多大了,若是够大,人钻进去怕是更要难些。”
九如哈哈一笑,摆手道:“小子太笨。不论龟壳大小,只能进的不算厉害,只能出的也不算厉害,须得能进能出,以无观有,以有观无才是真正的厉害。这个乌龟壳子么,那便是佛法了!”
梁萧皱眉想了一会儿,点头说:“以无观有,以有观无,这能否解作以死观生,以生观死呢?”九如捋须笑道:“解得妙,正所谓生死互见,生死如一。”梁萧恍然明白,九如这是借题开导自己,让自己不要太过沉浸于丧母之痛,当下心中感激,抱拳道:“大师言如金玉,梁萧受教了。”九如冷笑道:“受教什么?道理自在人心,和尚不过白做个向导,引它出来。”梁萧点头称是。如此这般,老少二人高谈快论,排遣路途寂寞。花生嘴舌笨拙,从不费心思考什么道理,别人说话,他也只是默默听着,半声不吭。
九如瞧梁萧根性猛利,不觉心生喜欢,说道:“梁小子,你不如拜和尚为师,与花生做一对师兄弟吧。”望着梁萧,眼里颇有期盼之意。梁萧看了花晓霜一眼。花晓霜红着脸道:“你做和尚便做,瞧我做什么?”梁萧一笑,在她耳边低声道:“我若是做和尚,你便是我的活菩萨。”花晓霜面颊更红,口中不言,心里却很欢喜。九如瞧得,心道:“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罢啦罢啦!”哈哈一笑,再也不提此事。
行不多时,到了通州地界。九如举目一瞧,忽地咦了一声。梁萧顺他目光瞧去,只见天地交际处,出现了一个黑点,黑点越变越大,顷刻可见须眉,却是灵鳌岛主释天风,但见他神色慌张,来势却快得惊人。九如连叫晦气:“说乌龟,乌龟就到,老乌龟最会缠人,和尚我还是溜之大吉。”九如一拍屁股便想走人,忽听有人高叫:“梁公子,千万替老身挡他一下。”
梁萧循声望去,两人随在释天风之后正向着这方全力奔来。其中之一正是凌水月,另一人却是释海雨。梁萧心想释天风颠三倒四,终非长久之计。他新遭母丧,不忍再瞧别家离散,应声抢出拦住释天风的去路。
释天风怒道:“让开让开。”他无心恋战想要绕过,梁萧使出“十方步”后发先至,又抢在他前面,左掌“陷空力”内收,右掌“滔天”外放。释天风躲避不开,只好出手抵挡。拆了两招,他迫退梁萧,忽又虚晃一枪想要开溜。但梁萧早有防备,“十方步”变化无方,结成了一个大小称意的笼子。释天风轻功无匹,论及咫尺变化却不及“十方步”精妙,任是东驰西突也难脱身。九如一边看见乐得大瞧热闹。
凌水月母子赶到,见梁萧不负所托,惊喜交集。但二人攻守太急,想要相助也插不上手。凌水月瞧得九如手中的乌木棒,心头一动,双手合十道:“敢问是金刚行者么?”
“金刚行者”是九如早年的绰号,多年无人叫起。九如听得,不觉笑道:“区区贱号,难得释夫人还搁在心上。”凌水月心中大喜,忙道:“拙夫心智失常,性情乖戾,还望大师广施功德,出手相助。”九如瞧着斗场,白眉微皱,忽见释天风急兜了几个圈子,发声长啸,斜刺里蹿起,这一下势子又快又巧,梁萧一个遮挡不住被他凭空跳了出去。释天风双足还没点地,忽听一声洪钟似的长笑,乌木棒横空扫来。
这一棒来如惊鸿照影,以释天风之能也只得缩身闪避,稍一停顿,梁萧旋风般抢至,又将释天风困于“十方步”中。
释天风脱身不得,哇哇怪叫,出手越发迅疾。两人以快打快,顷刻拆到百招上下。凌水月母子不知梁萧如何强到此等地步,只瞧得惊心动魄,不住称奇。
再斗数招,释天风迭使“仙猬功”,梁萧不胜防范,手忙脚乱。九如见状,乌木棒一抖,喝道:“老乌龟看招。”忽地点向释天风数处大穴。凌水月听得这声老脸羞红,心中暗恼:“老和尚怎么口无遮拦,你叫他乌龟,岂非骂我不守妇道?”但情势急迫也不好多言。
释天风被两大高手夹攻反是精神一振,出手越见神妙,以一敌二竟也不落下风。九如、梁萧越斗越惊,均想:“合我两人之力若还制他不住,岂不被天下人耻笑?”各自动了好胜念头,梁萧足下越转越快,出掌快如闪电,九如手中的木棒更似一条乌龙只在释天风身周缠绕,但他自顾身份,每每出招必先招呼,只不过一口一个老乌龟,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凌水月面红耳赤,大觉气恼。
三人旋风般拆了十余招,释天风忽地一招逼开九如,双目陡增,挥指刺向梁萧眉心。九如见梁萧吃紧,木棒斜飞,喝道:“老乌龟,瞧后面!”棒势如风,点向释天风“鸠尾”穴。释天风怒道:“那又如何?”并不回头,反手抓出,这一抓穷极天下之变化,九如一时不防,竟被他拿住棒头。刹那间,二人一起用劲,只听咔嚓脆响,乌木棒居中折断。九如赞道:“好个老乌龟。”白须飘飘,左拳携劲送出。释天风一晃身,半截木棒刺向梁萧,刷刷刷一连三击,将梁萧前身诸穴一并笼罩。梁萧无奈躲闪,“十方步”露出破绽。释天风将木棒一丢,纵声长笑,掠空而出。众人同时变色,情知任他使出“乘风蹈海”,纵有天下之兵也休想追他得上。
凌水月与释海雨左右抢出,释天风身化流光,势如白驹过隙,自二人之间一闪而过。就在此时,忽见前方人影晃动,花生一个箭步拦在前面。释天风适才几般变化,看来简单,实则用尽浑身之力,此时诸般招式均已用老,避让不及,怒喝道:“小贼秃,滚蛋。”释天风双掌齐发,奋力拍出,花生举臂一挡,登时发声惨哼,跌出两丈开外。
释天风被这一阻也身不由己倒退两步。九如、梁萧早已抢到,九如点他背心,梁萧按他腰胁,释天风虽有“仙猬功”傍身,也抵不住两大高手合力一击,他晃了一晃,咬牙瞪眼,委顿在地。
梁萧纵身抢出,叫道:“花生,你怎么样?”花生狠吸一口气,撑地跃起,拍手笑道:“俺不碍事,就是胸闷些。”九如沉声道:“不要乱动,三长一短,呼吸九次。”花生不敢违抗,依言静坐调息。
凌水月低头查看,见丈夫并未受伤,这才完全放心,长长松了一口气。释天风怒道:“老太婆,我要跟老秃驴打架,不想回去…”九如、梁萧见他还能言语,各各一凛,九如为防万一再点他六处穴道。释天风额上青筋暴出,怒视九如道:“老贼秃,你做的好事。”凌水月眼圈一红,道:“也好,老头子,你既然要走,不如写纸休书先休了我吧!”释天风一怔,低头咕咕哝哝。
凌水月叹了口气,柔声又说:“我想通啦,你定要四处走走,我也不拦你啦!只要你带我同去,不论你赢也好输也好,一路之上终归有个照应。”释天风听了前面两句,神色大转柔和,但听到“输也好”三字,勃然大怒:“我怎么会输?老太婆说话不吉利。”说到此处,眼神忽转浑浊,生出狂乱之色。
凌水月见他心病又发,束手无策,忽听九如笑道:“释兄神功盖世,老和尚自认不如,这场架么,也不必打了。”释天风两眼发亮,叫道:“此话当真?”
九如一晃手中的半截木棒,笑道:“这降龙杖是和尚的招牌,招牌都被你拆了,和尚想不服输也不成了。”释天风眉飞色舞,呵呵笑道:“不算什么,和尚你武功也很好,与我相比,不过差上一分半分!”
其实论及武功,二人难分高下,若有输赢,也多是运气。但老和尚胸中长空瀚海,胜负不萦于怀,见凌水月神色凄凉,索性屈己从人,出口认输,解去释天风的心病。释天风心结一解,神志旷然清朗。
凌水月对九如感激不尽,当即放下心事,与梁萧、花晓霜畅叙别情,听说吴常青去世,不觉愣住,半晌道:“天妒英才,吴先生医道绝世,怎么就这样去了?我还想送老头子去崂山,求他医治断根呢!”长声喟叹,愁眉不展。
花晓霜道:“师父说过,心病本要心药医。释岛主他心结一解,只须静养两三月当能复原。”她声音甚小,但字字清晰,语调柔和,令人不由自主便会信服。凌水月笑道:“我却忘了,霜儿是吴先生的高足!”花晓霜红着脸道:“姑婆婆哪里话?我连师父一成本事也及不上的。嗯,我献丑开个方子,释岛主照着服了或许好得快些。”凌水月执住她手,欢喜不尽。花晓霜取出纸笔,写了药方,说道:“三月之内不可妄动肝火,更不可四处奔波劳苦,与人争强斗狠。”
凌水月闻言心想:“以老头子的武功,一旦撒起疯来,我和海雨困他不住。”略一斟酌,笑道:“敝岛在五台山下有所别庄,老身欲携外子前往休养。众位若是不弃,不妨也去盘桓几日。”梁萧摆手道:“我要护送家母南归,难以从命。”凌水月问明缘由大失所望。忽听九如笑道:“和尚也想去五台山参禅,就陪贤伉俪走一遭吧!”凌水月转忧为喜,称谢道:“有大师相陪,万事无忧了。”九如只怕孤掌难鸣,让花生同行。花生听说要与梁萧、花晓霜分别,心中不舍,大闹别扭。花晓霜道:“花生,安置好梁伯母,我们再来寻你。”小和尚知她不打诳语方才收泪点头。
众人依依相别,释海雨将梁萧拉到一旁,低声道:“梁兄弟,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大恩不言谢,来日但有差遣,灵鳌岛上下慨然赴命,绝无二话。”梁萧允诺,释天风叫唤众人解穴,众人装作不闻,气得疯老头哇哇怒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