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想也不想,随口应道:“好呀!”狮心见他满不在乎,暗暗惊异:“小和尚听说‘十六天魔舞’之名居然无动于衷?”微一沉吟,双手一拍,人群分出一条道路,走来二十七名绝色少女。其中十一人身穿窄衫,头戴唐帽,手持诸般器乐,余者均是梳云鬟,戴牙冠,挂云肩,束绶带,璎珞披肩,红绡坠地,手持昙花铜铃,面带媚容艳色。花生有生以来何曾见过如此阵仗,只觉眼花缭乱,一时莫名所以。

众女依列站定,为首一名鹅蛋脸少女移步上前,欠身笑道:“小师父好呀!”花生面红心跳,忸怩道:“俺…俺很好。”那女子见他举止局促,寻思道:“狮心年纪越大,胆子却越小了么?哼,对付一个不经事的小娃儿也须劳动十六天魔?”当下淡淡笑道:“小师父,你这可不对呀。我问你好,你就不问我好么?”花生一怔,忙点头道:“俺好你也好,大家都很好。”

众女瞧他呆傻神气,无不莞尔,鹅蛋脸女子笑道:“小师父,你说我好,我好在哪里?”花生瞅她一眼,低声道:“你好看。”众女都觉好笑。一名圆脸少女佯嗔道:“小师父太偏心啦,莲萼姊姊好看,我们就不好看?”

花生不解风情,面色涨紫,汗流浃背,一迭声道:“都好看,都好看。”一个细眉大眼的女子笑道:“这才像话,那小师叔你又评评理,谁更好看一些?”花生一愣,瞅瞅这个,又瞧瞧那个,但觉个个妙艳无方,难分轩轾,心头不觉生出迷乱。莲萼看得分明,忽而笑生双靥,手中铜铃轻摇,除了龙牙、狮心,众喇嘛各各后退,闭目盘坐,突然之间,偌大广场安静下来。

花生正觉奇怪,十一名乐女奏起曲子,真是吹声迤逦,弹声靡靡,响板悠然,令人生出非非之想。莲萼朱颜含笑,步走圆方,唱道:“十六天魔女,分行锦绣围。”歌声娇媚,勾人绮念。圆脸少女轻轻一笑,接口道:“千花织布障,百宝帖仙衣。”余韵未歇,细眉大眼的少女也唱:“回雪纷难定,行云不肯归。”

众女手成拈花之形,忽地齐声应和:“舞心挑转急,一一欲空飞。”伴随歌声,众女双臂起落,背翻莲掌,手势变化多端,恍若生出千手万臂,纤纤莲足挑转不定,若鹜鸟舒翼,盈盈欲飞。花生从未见过如斯妙舞,只看得眉飞色舞,心中生出无边喜乐。

莲萼见他眼神茫然,心知已入迷阵,心中得意,微微带笑。突然间,人群中发出一声吼叫,一名喇嘛跳了起来,双眼充血,手舞足蹈,向前急奔数步,忽又滴溜溜打了个转儿,口吐白沫瘫在地上。花生被这一扰,恍然惊醒,挠了挠头,讪讪道:“哎呀,俺几乎儿迷糊了?”

“十六天魔舞”歌舞共施能生极大魔力,定力稍逊就会神智错乱。喇嘛群中,除了几个顶尖儿的人物,其他人都要闭目凝神以密宗心法相抗。但也有人不知好歹,张眼偷看,这一瞧顿被乐舞吸住心神、癫狂昏厥。花生自幼修练禅宗神通“大金刚神力”,禅定功夫极深,虽迷惑于一时,一听喇嘛咆哮立时醒转。众女见他一霎之间眸子又转清明,不由心中凛然,小觑之心尽去,举动更趋妖媚,或是娇嗔薄怒,或是巧笑嫣然,舞姿妖娆,宛若天魔幻形。花生瞧得神驰目眩,心头又生迷乱,忽听耳边一声沉喝:“花生,闭眼!”

这一声如雷霆贯耳,花生听出是梁萧呵斥,慌忙合眼。谁料双眼虽闭,靡靡之音仍是丝丝入耳,各种天魔妙姿随那乐声仍在脑海盘旋。也怪梁萧身处斗场,情急中只叫小和尚闭眼却没叫他捂耳。花生心想:“捂了耳朵,岂不更好?”可转念又想,“梁萧只说闭眼,没说捂耳,俺若不听,一定挨骂。”

他听了一会儿,越觉心痒,终究按捺不住眯眼去瞧,这一瞧,便见众女目放奇光,身子柔若无骨,如蛇蚓般扭曲不定,幻化出许多前所未见、想象不到的奇妙姿态。花生但觉一股热血涌遍身心,脸上渐渐露出欢喜之色,手舞足蹈,伴随众女翩翩起舞。他自幼习武,体格柔韧,这一舞虽无赵飞燕之轻盈,但折腰衬腮、手挥目送之间却流露出几分杨玉环的绵软。

梁萧见花生陷入乐舞,不自禁连声长啸,身法越来越快。降魔九部见他似要突围而出,纷纷怒吼,金刚杵使得更为猛烈,砸得瓦砾四溅,木屑纷飞。突然间,梁萧足下在大梁上一顿,凌空拔起,高叫道:“都给我下去吧!”叫声出口,喀剌剌一声巨响,大雄宝殿陡然坍塌。

剧变横生,九个喇嘛无处立足,手舞足蹈伴着瓦砾纷纷坠下。原来金刚杵重逾百斤,驾驭费力,降魔九部使得越快越难收势,是故梁萧有意加快身法,诱得他们一轮乱杵,砸得房顶千疮百孔,而后突然发难,顿足震断大梁。

他一招得手便如大鸟般越拔越高,飘飘然连画三个圆弧,一个大似一个,不待第三个圆弧画尽已在六丈高空,双袖忽振,势如轻絮一团,飘然垂直落下。龙牙、狮心齐齐抢上,隔在他与花生之间,防他出手救援。

梁萧眼看花生眉花眼笑,越舞越快,心知如此下去后果不堪想象。他忖度眼下形势,龙牙、狮心已难应付,更有八思巴虎视在侧,即便侥幸胜出,只怕花生已经神智错乱。刹那间,他心中连转数个念头,忽地大袖一卷,负手而立。

龙牙、狮心见他并无出手之意,均想:“这人不管同伴死活吗?”忽见梁萧屈指一弹,口唇微张,发出啾啾之声,初时细微莫辨,渐渐响亮如啸,直冲云霄。间中啾啾昂昂,韵律之奇特粗犷,众人均是闻所未闻,听了片刻,心中生出蓬勃生意。那十一名乐女被这啸声一扰,竟尔走音窜板,韵律大乱。

梁萧大袖拂出,啸声绵密如水,越发悠长,忽低沉,忽雄壮,忽而曲折如线,忽而凄厉如枪,往往于不可能处高升低落、横生奇变。那调子也越变越奇,非宫非商,不徵不羽,处处违背音乐常理。

“十六天魔舞”既为乐舞,随乐而舞,乐曲是其根本。这一套“天魔曲”纯以精神力量蛊惑敌手,对手定力越高,乐女的精神力越强。这些乐女自幼修练此曲,不但深明乐理抑且内功了得,加之管弦合奏,威力更增。此番对付花生原本未尽全力,可被这奇怪啸声一搅,纷纷逼出浑身解数,竭力与啸声相抗。殊不,“十六天魔曲”千锤百炼终是人类之音,梁萧口中的啸声却是出自大海长鲸,是鲸族经历亿万斯年悟出的天籁,与之相较,人籁自然落了下乘。

又过片时,众乐女渐感吃力,香汗如雨,罗衫浸湿,露出玲珑身段。众舞女也停住舞蹈,纷纷摇铃助阵,但二十七人联手仍是抵不住梁萧的怪啸。急管繁弦间,啸声忽如鹞鹰蹿入云中,拔出一个细若钢丝的高音。刹那间,铮铮数响,琵琶胡琴相继断弦。那啸声却悠悠乎乎在极高处盘旋数下,细细耍了个花腔,向上更拔几分,只听噼啪连声,龙笛箫管生出长长的裂纹。

“十六天魔舞”纯以精神制敌,一旦败落立时反噬其主。众女骑虎难下,唯有守着哀弦危柱苦苦支撑,再也没有余裕对付花生。花生禅心深厚,束缚一解,顿然清醒,定睛往场中一瞧,心中大为惊奇。

天魔女为啸声所趁,身不由主随之起舞,时而陀螺乱转,时而满地翻滚,要么抱成一团,扭腰摸臀,丑态百出,哪还称得上“天魔”二字?花生越瞧越觉滑稽,忍不住咧开大嘴,呵呵大笑。他这一笑,好比春风融雪,众女身上残存的精神力消失无踪,不禁神色惨变,口角溢血,一个个东倒西歪,瘫软于地。

花生大感惊讶,抢到莲萼身前欲要扶她起来,忽觉一道###掌风扑面扫来,他眼鼻酸热,扭身出拳。拳掌相交,龙牙挫退半步,只觉内腑滞涩,气机隐隐不畅。花生趁机搀扶天魔女,众女不想他如此好心,一时又惊又愧。

龙牙顾着换气无暇阻拦,眼睁睁地瞧着花生扶起诸女,心头惊怒:“这小和尚接了老衲一掌竟能若无其事?”梁萧大袖再拂,收了啸声,长声说道:“八思巴,你还有什么伎俩?”说着走向偏殿。

狮心一晃身拦在前面,嘻嘻笑道:“以檀越的本事,降魔九部算不了什么。适才老衲不过借题发挥瞧一瞧檀越的本事,但你想见帝师却没那么容易!”梁萧冷笑道:“我偏不信邪。”正要举步,忽见喇嘛都从腰间取下转经筒,信手摇来,嗡嗡乱转。倏忽间,百十圆筒脱出手柄,如群蜂出巢,迎面扑来。梁萧正待后退,圆筒忽又转回,咔嚓嵌回手柄。这一放一收虽是百名喇嘛同时施为,却整齐如一,更无半点撞击。狮心瞧着梁萧,嘴角似笑非笑,隐隐带有讥讽。

梁萧双目如电扫过人群,忽地发声大喝,身形拔起,只听嗡声大作,十多枚转经筒激射而来,劲风呼呼,刮得他长发竖起。梁萧一足点地,双掌一分,身如风车陡转,使出“碧海惊涛掌”中的“涡旋劲”来。

“涡旋劲”是“碧海惊涛掌”的“六大奇劲”之一,合于水流漩涡之性,对手一经扫中势必下盘虚浮,身随之转,只消功力稍弱,不转到口吐白沫决不罢休。转经筒被这奇门掌力一带,不但不撞梁萧反如众星捧月一般绕着他呼呼旋转。

众喇嘛大惊失色,纷纷抛出转经筒,但一入“涡旋劲”,尽被梁萧掌力裹走,片时间,梁萧身边的圆筒大大小小已有六十多枚,乍眼望去,仿佛一道飓风在人群中扫荡。众喇嘛目瞪口呆,纷纷走避。梁萧使得性发,大喝一声:“回去!”一阵撞击声响,转经筒脱出漩涡,忽地扫向人群,众喇嘛皮破血流,惨呼声此起彼伏。

狮心见此神威,细眼怒张,厉声喝道:“莲花生佛。”龙牙大袖飘飘,应声钻入人群,长声应道:“天魔降伏。”众喇嘛得了号令,四面散开,东一团,西一簇,结成九品莲花之形,正是密宗绝学“莲花伏魔阵”。相传此阵为密宗祖师“莲花生”所创,降妖伏龙,威力奇大。

梁萧放眼一观,笑道:“要斗阵法么?”直闯入阵,双掌齐出,将一队喇嘛打得七零八落。龙牙、狮心见状大惊,梁萧攻击之处正是“莲花伏魔阵”的“莲蕊”。

莲花伏魔阵,九瓣一蕊,九瓣变化均由“莲蕊”带动,“莲蕊”深藏花间,乍看极不起眼。常人万难料到这小小一队人手就是阵法的枢纽,往往被假相迷惑,强攻佯装发令的狮心、龙牙,从而背腹受敌,至死不悟。可惜今日遇上梁萧,“莲花伏魔阵”出自天竺,虽与中原阵法不同,可却暗合天竺数术,梁萧曾得兰娅指点,通晓天竺算学,其中究竟一瞧便知。

莲蕊遭袭,阵法乱象丛生。龙牙按捺不住,飞步抢出,一招“荼灭神掌”落向梁萧后心。梁萧反掌抵挡,二人拆了数招,梁萧始终占住莲蕊,龙牙奋起全力也难将他逼开,反被梁萧御主驱奴,带动莲瓣九阵之一,冲击其他八阵。

狮心心中大急,深知若是任由梁萧占住“莲蕊”,统帅九瓣,“莲花伏魔阵”势必自相冲击,不战而溃。一时顾不得身份,几步抢上与龙牙联手夹击,力图将梁萧逼出“莲蕊”。他两人礼佛论道平平,武功却是一等一的高。梁萧以一敌二,立时相形见拙。

又斗两招,梁萧忽地一掌拍向龙牙面门,龙牙挥掌迎出。两掌方交,梁萧掌心生出一股吸力,龙牙收势不住,顿被吸住,这吸力是六大奇劲中的“陷空力”,取法弱水三千、陷没万物之理。龙牙暗叫不好,正待运功挣脱,梁萧早已使出“涡旋劲”,右臂一抡,拖得他马步虚浮,嗖地撞向狮心。狮心大凛,向右横移让过龙牙,挥掌拍向梁萧左胸,梁萧微微一笑左掌挥出,又将狮心的手掌吸住。龙牙、狮心不惊反喜,齐运内力,心中均想:“合我二人之力,还不将你挤成肉饼么?”

梁萧觉出两股内力一同涌到,当下默运心法,使出六大奇劲中的“阴阳流”,这一劲力来自冷暖海水上下交流之理。龙牙的“大圆满心髓”汲收烈日精华,至阳至大;狮心的“慈悲广度佛母神功”则走阴柔一派。梁萧将两大神功导入经脉,须臾一转,老阴生少阳,老阳生少阴,“大圆满心髓”涌向狮心,“佛母神功”冲向龙牙。二人大惊,匆忙运功抵御,殊不知自家内劲越强,同伴所受的冲击也越大。两人此时为求自保,各将功力运到十足,一时间,龙牙肌肤泛红透出滚滚热浪,狮心肥脸上则白里透青,身上迸出刺骨寒气。

众喇嘛见三人凝寂不动,只当龙牙、狮心已将梁萧制住,一个喇嘛有心立功,壮着胆子纵身上前,挥起一拳打向梁萧后心。梁萧借敌攻敌,自身消耗不大,此刻饶有余力,听到风声,足下一转,又使出了“涡旋劲”。龙牙、狮心自相苦斗已无抗拒之能,顿被带得飞旋而起。喇嘛躲闪不及,被狮心肥大的身躯一撞,飞出丈余,跌了个四脚朝天。

梁萧大喝一声,奋起神威,将龙牙、狮心当做两样绝佳兵刃,舞得呼呼乱转,这一个###如火,那一个奇寒胜冰,所到之处无人可当。一时间,只见他纵横驰骋,将一座“莲花伏魔阵”冲得七零八落,再难成形。

花生隔在一旁,被三四十名喇嘛围住。这些喇嘛均是好手,花生寡不敌众,且战且退,直到背靠旗杆。但见来人一个个面目狰狞,不觉心中害怕,抱着旗杆便往上爬,两个喇嘛跟来捉他,被他一脚一个踢了下来。

他一心逃命,一直爬到十多丈高的旗斗里,往下一瞧,下方人物细小,便似一群蚂蚁,始才惊觉自己爬得太高,心里好不忐忑。

梁萧以龙牙、狮心作兵器,初时无往不利,但他以一人之力困住两大高手,时辰一久,真气渐浊,举动稍稍迟缓。众喇嘛却前仆后继,勇悍如故。梁萧心知如此缠斗,有输无赢,掉头四顾却不见花生影子,他心中惊疑,瞧了半天才发现他爬到了旗斗里,披襟当风,好不快活。

梁萧这一气非同小可,怒道:“臭和尚,快下来,我挡不住了!”花生瞧得下方敌人来去如潮,心头便似十五个吊桶打水。左思右想,忽觉###,当即灵机一动,高叫:“梁萧,俺来帮你。”拉开裤带,冲着下方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臭尿。

旗杆下的喇嘛正在仰天叫骂,忽觉雨从天降,有人闭口不及,嘴里落了数点,但觉又咸又骚,他们定眼一看,不由暴跳如雷,哇哇怒叫,一时不管不顾,抡起金刚杵对着旗杆扫出。旗杆咔嚓折成两截向北倾倒。花生大惊失色,抱了旗杆便向下滑,边滑边叫:“梁萧救俺…”梁萧只好撤去“陷空力”,龙牙、狮心早已精疲力竭,双双滚到一旁,大口直喘粗气。

梁萧快步如风抢到旗杆下方,腾空纵起,一掌击中旗杆。旗杆坠势稍缓,花生趁机翻落,脸色青灰,心有余悸,转眼一瞧,梁萧闭目凝立,双掌颤个不停。他瞧着不对,忙问:“梁萧,你怎么了?”梁萧涩声道:“我…我不舒服,你…挡一挡。”原来他苦斗良久,内力虚耗殆尽,旗杆下坠之势又极猛烈,他拼力一阻,内腑大受震荡。花生应声发呆,忽见喇嘛拥来,不及细想,俯身抱起旗杆,运足大金刚神力,只一抡就扫翻七八人,等到一圈抡完,地上倒了二十多人。众喇嘛发一声喊,四面散开。

花生信心倍增,旗杆一横,直有横枪立马、一扫千军之势。众喇嘛瞧得愕然,纷纷扑来。花生一心护卫梁萧,瞪起环眼,把旗杆使劲舞开,横推竖捻,上下翻飞,扫得众喇嘛只能在旗杆外圈游走,竟无一个抢得进去。

梁萧调息半晌,气机平复,眼看花生将旗杆使出如许威力,不由笑道:“小和尚好本事。”更不怠慢,飞身纵上旗杆,喝道:“花生,送我一程。”花生会意,旗杆一抡扫开众人,指定偏殿大门。梁萧长啸一声,顺着旗杆一阵狂奔,奔到旗杆前端,将身一纵抢入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