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晓霜坐在床边,眼看两人生死互搏,惊得忘了动弹。惶急间,忽听背后传来呻吟,回头看去,赵昺眼神呆滞,望着自己。心知方才针灸见效,但此刻搏斗正酣,不及多问,方要转头观战,忽听赵昺叫道:“叔叔!”梁萧激斗间听得叫声,心神一分,出掌顿缓,被云殊一轮快攻逼得喘不过气来。

忽听赵昺又叫:“云殊住手!”声音尖锐凄厉。云殊一愣,又听陈宜中叫道:“云殊,圣上命你住手,你又想抗旨不从?”云殊眉头一皱,瞧了瞧梁萧,又看了看赵昺,嘴里涌出一股苦涩,咬了咬牙,上前跪倒:“下臣云殊,叩见圣上。”

赵昺却不理他,直直望着梁萧,喃喃道:“叔叔…”嗓子一哑,泪水顺着双颊滑了下来。花晓霜看他神态,也觉心酸,将他轻轻揽入怀里。

云殊见赵昺要哭,忙道:“圣上,不要失了礼数…”话没说完,赵昺大声叫道:“你走开,你走开…”小手一挥,啪地打在云殊脸上。云殊无端挨了一记耳光,一愣神,忽见赵昺泪眼中透出深深的恨意。他心中凄惨,正想说话,赵昺忽又双手乱挥,尖叫道:“滚开,你害死了哥哥,又来害我…”云殊听了这话,面肌微一抽搐,眼里闪过深深痛色。

梁萧失声道:“昺儿,你说昰儿死了?”临安一别,赵昺经历无数惨变,听了这声“昺儿”,胸中一热,号陶大哭。他久病之身,这般竭斯底里,浑身好似抽空,指着云殊抽噎说:“哥哥死啦,哥哥被他害死啦…”梁萧脱口问道:“他怎么害死你哥哥?”

赵昺抽泣一会儿,说道:“那天叔叔你走了,阿姨带我们去了一个很好的地方,就在那儿,我与哥哥遇上了这个…这个坏人!”说着一指着云殊,“他非要哥哥做皇帝,哥哥说他不会做,他就吓唬哥哥,哥哥怕得直哭,最后…最后只好做了。后来,他带着我们坐船去杀人,杀了好多好多人,流了好多血。哥哥吓得不敢看,他就逼哥哥看,还说哥哥以后也要这样杀人,哥哥害怕,天天都哭。那一天,好多人跑到船上,到处都在叫,船上都是血…”他想起当日残酷情形,小脸扭曲,露出难言恐惧,两手抓住晓霜的衣袖,浑身簌簌颤抖。花晓霜怜意大生,抚着他的头发,轻轻叹了口气。

赵昺说得语无伦次,梁萧却已猜中几分,见他平静下来,才问:“后来呢?”赵昺道:“再后来…许多人扑到哥哥面前,血啊,肉啊,都淋在他身上。到了晚上,哥哥再也说不来话,我叫唤他,他就只望着天上这么喊:啊—啊—啊—”他学着赵昰的嗓子尖声叫唤,惨厉凄凉,仿佛晚鸦哀鸣。众人听得心口酸楚,云殊双目一闭,长长吐了口气。

梁萧面色苍白,半晌道:“再后来呢?”赵昺哭了一阵,又说:“再后来,哥哥就一直叫啊叫,叫了许久,忽地瞪着眼,张着嘴,再也不出声了。我摸他的脸,冷冰冰的,我当他睡着啦,就去摇醒他,可是他们都说,哥哥死了,再也不会醒啦…”他说到这里,心头无比难过,一口气回不上来,软绵绵昏了过去。花晓霜拔出银针,在他“志堂”、“人中”处扎了两针。过得片刻,赵昺睁开眼,定定望着天上,流泪道:“哥哥死了,再也不会醒了…”梁萧怔了半晌,心中杀意尽消,双拳缓缓松开。

赵昺忽地转头,盯着云殊恨声说:“你不逼哥哥做皇帝,他就不会死。你逼了哥哥,又来逼我,我恨死你啦!”他又手指着陈宜中,“他说你坏,我就点头;他说不要你带人打仗,我就说好;他在纸上写好字,我就按了手印。哼,你害死哥哥,只要对你不利,我就说不出的欢喜…”

陈宜中老脸一红,连连咳嗽道:“圣上…这话怎么也拿来说…”云殊心头一痛:“圣上竟为这个与我为难。唉,我竟全不知情。”一念未绝,忽听远处传来一声炮响,杀伐之声大起。

云殊腾地站起,忽看一名军士匆匆奔人,大叫:“云帅,鞑子攻上来了!”云殊看了赵昺一眼,回复素日镇定。又见一名军士踉跄奔人,叫道:“云帅,前军着火啦!”云殊未及发话,却听梁萧问道:“风向如何?”那人应道:“东北风。”云殊脸色一沉,冷笑道:“姓梁的,如今大宋完了,你可欢喜了?”陈宜中惊道:“你胡说什么,还不快去抵挡?”

云殊拍开众人穴道,冷冷道:“元儿顺风火攻,挡不住的,你们各自逃生去吧。”他迈开大步,走向赵昺,梁萧伸手一拦,皱眉道:“你带他去哪里?”云殊怒道:“让开!”呼得一掌拍出,梁萧翻掌接住,叫道:“莺莺,你与晓霜带孩子先走。”云殊厉声道:“众军听令,死活不论,将这几人拿下。”众军土原本莫名其妙,一得将令,纷纷掣刀扑上。柳莺莺大为气恼,叫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么?”矮身出腿,扫翻数人。

花晓霜面色惨白,忙抱赵昺退到一旁,恰好身后一名军士持刀劈来,她慌乱间不进却退,反将身子送到刀下。花生从旁看见,一拳挥出,锵啷连声,钢刀断成数截,其势不止,被“大金刚神力”裹着,似如劲矢疾箭,嗖嗖嗖没入甲板。军士望着手中刀柄,如痴如呆。云殊更是心惊:“好和尚,深藏不露。这伙奸贼是有备而来。”心中一急,竟被梁萧逼得连连后退。

花晓霜惊魂甫定,向花生道:“多…多谢!”花生抓着脑袋,呵呵直笑,忽见一名军士挺枪刺来,侧身让过,反手在枪杆上一拨,不料这一下用力太甚,那人腾云驾雾似的抛了出去,“呼啦”一声,将舱壁撞了一个窟窿。

花生啊哟叫道:“糟糕!”飞步抢出,较之那人去势还快,本拟后发先至,将那军士凭空抓将回,怎料眼前一花,一个人抓着那名军土,钻进墙洞,与他撞个正着。

花生不及转念,神力注入双腿,迎面那人却收势不住,慌忙出掌,啪地击中花生胸口。花生好似大树生根,动也不动,那人却向后一仰,一跤坐倒。花生见来人金发碧眼,从所未见,心头惊奇,憨笑道:“金毛儿,对不住!俺来扶你。”说着伸手便扶,那人打他一掌,手掌隐隐作痛,又惊又怒,叫道:“对不住你爹!”猛然发拳,捣中花生肩头。

花生中拳,身子一晃,轻松卸去拳劲,奇道:“你干吗打人?”那人见他挨了一击,浑不在意,不觉头皮发麻,右腿急起,踢向花生下阴。下阴至为薄弱,“大金刚神力”也难练及,花生无奈伸手一挡,那人小腿剧痛欲断,厉声道:“去你妈的!”手腕一翻,掣出一把弯刀,闪电劈出。花生一惊,向后跃出,忽听梁萧冷声道:“哈里斯,你来得好!”那胡人应声色变,厉声长啸,啸声一出,舱外也升起两声长啸,与之遥相呼应。

梁萧一招迫开云殊,向哈里斯凌空扑到。哈里斯急舞弯刀向后退却。梁萧方要追击,忽见云殊扑向花晓霜,忙于前奔之际又后掠,一掌拍向云殊。云殊反掌相迎,二人掌力未交,忽听一声大响,舱顶破出一个大洞,阿滩从天而降,振臂一挥,金刚圈撞向梁萧后脑。

梁萧前后受敌,右掌微缩,卸开云殊掌劲,左掌如风,向后掠出。金刚圈受他掌力一激,快了一倍,变了方向,自他身边绕过,咻得射向舱外。这时舱外银光乍闪,一个人飘然而入,将金刚圈轻轻接在手中,纵声笑道:“平章大人尚在人间,洒家真有不胜之喜!”

云殊见梁萧掌力回缩,正欲进逼,忽见银衫客露了这手,登时吃了一惊。想那金刚圈带了阿滩一掷之力,再加上梁萧的掌力,二力相叠,劲力何其惊人,换了自己,也只能躲开了事,又听得他说话,心中咯噔一响:“这也是梁萧的帮手?”

忽听梁萧笑道:“有劳挂心,足下活着一天,梁某决不会先死!”贺陀罗笑道:“好说。”将金刚圈抛还给阿滩,目光忽又落到赵昺身上,拍手笑道:“这个就是大宋的娃娃皇帝么?好,果然生得精乖…”乖字出口,形影俱无。云殊瞧得一怔,忽听梁萧叫道:“小心!”叫声未绝,劲风疾来,贺陀罗声东击西,嘴里说着赵昺,出手竟是直奔云殊。

“蛇魔”贺陀罗称雄西方,威名远及大秦、高卢。这番前来中土,除了断往日仇怨,更雄心勃勃,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岂料先后受挫于九如与释天风,崂山为梁萧气势所迫,不战而逃,更是生平奇耻大辱。明归本就与他不和,事后趁机设计,怂恿火真人、常宁在脱欢面前大说贺陀罗的坏话。贺陀罗颜面尽失,急于立功挽回面子,听说此间交战,便与哈里斯南来,一心活捉宋帝,扬名天下,阿滩经不住哈里斯利诱,也跟来分一杯羹。

待到元军火攻,宋军溃乱,三人趁机潜入宋营。贺陀罗早知梁萧入营,此来已有防犯,但见云殊宋将装束,又与梁萧斗得旗鼓相当,不由心想:“久闻宋人中有个云殊,料来就是此人。”他自忖与梁萧动手,彼此熟悉,不易得手,云殊却是初见,出其不意,不难一举伤他。

“虚空动”天下一绝,贺陀罗晃身赶到云殊右侧,使出“破坏神之蛇”,出拳无声,内劲内蕴,好比草中毒蛇,冷不丁蹿起咬人。云殊虽得梁萧提醒,但事发仓猝,只得竭力向左躲闪。贺陀罗双臂随之递上,正要毙敌于拳下,忽觉身后劲风飒其,不用回头,也知梁萧到了。他只当二人交手,必是对头,只须先伤云殊,再杀梁萧,将这两人各个击破,不料梁萧竟会出手救人,一时大为泄气。他对梁萧十分忌惮,足下不动,身子扭转,落向云殊的双拳,却向梁萧送出。

拳掌一交,梁萧施展“转阴易阳术”,刚劲变柔劲,阴劲变阳劲,变到半途,忽觉贺陀罗拳中的蛇劲如山洪暴发,不随自己内劲变化,直直泻人经脉,不由闷哼一声,撤掌疾退。贺陀罗一代宗师,上次大意轻敌,吃了小亏,事后略加揣摩,想出克制“转阴易阳术”的法子。梁萧使出这路功夫,正投他心意。贺陀罗以不变应万变,一举破了梁萧的内劲,不容他退让,哈哈一笑,双臂暴长半尺,搭上梁萧双腕,左足立地,右腿漫不经心,呼地踢向梁萧,双手双足自行其是,仿佛分属不同主人。

云殊遭贺陀罗暗算,心中惊怒,此时见他出腿之际,下盘露出破绽,当即身子一矮,一腿贴地扫去。不料贺陀罗腰身一扭,踢出之腿忽又扫回。云殊不防这一腿竟是虚招,但觉劲风扑面,慌忙翻身斜蹿。梁萧趁着贺陀罗分心,脱出他的手底。贺陀罗冷笑一声,随之抢上,挥袖出拳,梁萧不敢与他较量内力,二人以快打快,瞬间拆了七八招之多。

云殊心中迷惑:“这二人不是一伙么,为何窝里斗起来了?”对于梁萧出手相救,更觉琢磨不透,眼看贺陀罗出手凌厉,梁萧渐落下风,顿生敌忾之心:“银衫客武功奇高,姓梁的贼子如果败了,我也孤掌难鸣。”他精通兵法,深知联弱抗强的道理,心念至此,纵身上前,与梁萧夹击强敌。贺陀罗力敌两大高手,激发出浑身能耐,时隐时现,身若龙蛇,举手投足均是出人意表。

柳莺莺操起一口单刀,与阿滩斗在一处。激斗片刻,柳莺莺见这喇嘛色迷迷地瞧着自己,心念一动,冲他微微一笑,笑生双靥,便如奇花初绽、白水生晕,阿滩本是色中饿鬼,只瞧得两眼发直。此刻生死相搏,岂容分心?迷乱之际,肩头风起,柳莺莺一刀向他脑袋削来。阿滩躲闪不及,钢刀掠肩而过,带走半片耳朵,登时鲜血淋漓。

阿滩怒极忘形,用吐蕃话破空大骂,柳莺莺咯咯笑道:“臭秃驴,你用番话骂我,欺姑娘听不懂吗?哼,我给你计个数,你骂我一句,我便砍你一刀。看是你的嘴利,还是我的刀利?”阿滩一愣,心想:“自然是你的刀利,我骂你一百句,也抵不过你砍我一刀。”正欲发狠进击,忽又见柳莺莺容光绝世,一笑一颦娇媚可人,他眼花缭乱,一时迭遇险招。

贺陀罗三人翻滚不定,斗到百招上下。梁、云二人招式一变,云殊四方游走,使出“三才归元掌”,梁萧却随手展开“大逆诛心掌”。前者是天下第一等的审敌武功,后者却是天下一等一骗人功夫。二人使了数招,忍不住对望一眼,都觉惊讶不已。这两路掌法看似水火不容,冥冥中却有相生之道,一经合使,威力倍增。“大逆诛心掌”长于欺敌,敌手一旦心意大乱,露出破绽,“三才归元掌”便乘虚而入,施以归元一击。这就好比战场之上,一军迷惑对手,一军伺机破敌。此中奥妙,萧千绝与公羊羽也是从未虑及。

贺陀罗初时还能应付,但越斗越觉吃力。只觉梁萧出手诙谐,不易捉摸,云殊一双肉掌看似凝而不发,气势却无所不在,不由心中凛然:“两个兔崽子配合无间,大大不妙。”他虽然未必会输,但生平稳健,绝不行险。忽地跃开数丈,朗声笑道:“平章大人,你想勾结宋人杀了洒家,独占这个功劳吗?”梁萧知他意在挑拨,斜眼一瞥,见云殊神色狐疑,心知他身处劣势,心性不稳,听了这话已生动摇。又听贺陀罗笑道:“也罢,平章大人,你我联手杀了此人,小娃娃皇帝算你的,这人的首级算我的如何?”

梁萧狷介之性,心中虽怒,也不过冷冷一笑,不屑与他辩解。云殊见他神情,更信了八分,心想楚婉说他救过圣上,果然都是假话。那女子也不知所谓,居然杜撰出这样的荒诞言语。这两人分明一丘之貉,可笑自己鬼迷心窍,只当这姓梁的恶贼要救圣上。他越想越怒,猛可想起,自己只顾打斗,居然忘了赵昺,回头一望,舱中空空,哪儿还有小皇帝的人影。云殊大怒,瞪视梁萧道:“好个声东击西!”

梁萧知道赵昺被花晓霜趁乱带走,心中卸下了一块大石。贺陀罗两眼一转,忽地纵声长笑,向舱外跃出。云殊知他要出舱捉人,一声大喝,纵到半空,掌力遥遥击出。贺陀罗闪身避过,忽觉腰间又有劲风掠来,他心中暗骂,伸手化解梁萧一掌,眼角余光扫去,云殊正欲掠出舱外,不由怒哼一声,借梁萧掌力翻身扑上,拳脚齐施。

云殊转身抵挡,二人在半空中换了一招,忽又见梁萧逼近舱门,不由同声喝道:“哪里去?”双双腾空扑出,梁萧只觉身后气劲如山,急使“大逆诛心掌”,化正为逆,身子一蜷,疾风般退回舱内,抬眼望去,却见那二人堵在门前,斗得无比激烈。

花晓霜抱着赵昺,眼看刀枪簇簇,混乱不堪,赵昺小小身子不住发抖,不由心想:“这么砍杀下去,怕会惊着他。”捂了赵昺双眼,躬身从花生砸出的窟窿中钻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