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见他不顾身份,心中暗暗不耻。梁萧更是越看越怒,若非囿于约定,早已冲了上去。花晓霜只怕花生抵挡不住,给人打死,惶急之色溢于言表。众人神色种种,想法各异,念头却都一样:“这和尚是不是人?这么拳打脚踢,一块精铁也打坏了,他怎么还能若无其事?”

雷行空斗到这时,心知今日打不倒这个和尚,从今往后,只怕雷公堡声名坠地,再也抬不起头来。无奈奋起力气,又打十拳,但他终究年纪不轻,气血不如少年,加上招招全力以赴,不觉心跳气喘,拳脚也是隐隐作痛。花生见状说:“老先生,你若打累了,歇口气再打不迟!”众人一听,哄然大笑。雷行空退了一步,老脸血红,怒道:“去你|妈的小秃驴,给老子闭嘴!”花生听得这话,嗯了一声,果然把嘴闭上。众人又是大笑,雷公堡一行人大觉颜面无光,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

雷行空无法下台,吸一口气,正想再次扑上,忽听楚仙流道:“梁萧,你说怎么了结?”梁萧道:“花生不肯出手,拖下去无休无止,大家就此作罢,算成平手如何?”楚仙流道:“前两场一胜一平,第三阵你方输了,这胜负又怎么计算?”梁萧笑道:“还没比过,你怎知我会输?”楚仙流笑道:“好啊,凭你这一句,就当先喝一坛。”梁萧也笑道:“要喝便喝,何须这么多幌子?”

楚仙流哈哈大笑,将手一挥,楚婉捧出两大坛“百花仙酿”。楚仙流随手拍开泥封,道:“请!”梁萧一笑,二人捧坛畅饮,顷刻见底,各自抛开,掷得一团粉碎。

楚仙流目视梁萧,笑道:“还能比么?”梁萧笑道:“怎么不能?”楚仙流拍手道:“好,喝过这坛酒,你不许再叫我前辈!”梁萧皱眉道:“那叫什么?”楚仙流笑道:“叫我一声老哥怎样?”梁萧微微一愣,拱手笑道:“敢不从命?”

这几句话震惊众人。楚仙流辈高望尊,梁萧却声名狼藉,人人得而诛之。这两人一坛烈酒下肚,居然称兄道弟,着实出人意料,人人均想:“他们一定醉了!”

主将对阵,雷行空与花生各自退回。花晓霜为花生把脉,但觉血行旺盛,不由松了口气,又问:“花生,你有什么不适么?”花生摇头道:“俺很好。”他瞅瞅雷行空,小声说,“只怕那位老先生有些不好。”

雷行空隐隐听见,心头一惊,忽觉腿脚手掌又痛又痒,低头看去,双手红肿异常,涨大一倍有余,略略一碰,钻心痛楚,再看双腿双脚,也是一样肿胀。原来,“三十二身相”不仅能够卸去对方的内劲,还能借力打力,反击对手。花生无心伤人,但为求自保,仍将少许劲力送回。雷行空激斗时心忧胜负,还不觉得,一旦松懈下来,顿觉肿痛难忍,禁不住发出低吟。雷震应声上前,拉开他的袖子一看,那手臂粗比冬瓜,紫如茄子,雷震目瞪口呆,一时不知所措。

花晓霜看得分明,急声说:“快到泉水边去,将他四肢沉进水中,十二个时辰不得妄动。”说话间,雷行空的低吟化作了撕心裂肺的哀号,双手互挠,抓得皮破血流。雷震无法可施,依言将父亲抱到水边,浸泡四肢。泉水冰寒,痒痛稍缓,雷行空不再号叫,只是低吟不已。

楚仙流见状苦笑,说道:“梁老弟,第二阵该是我们输了!”梁萧笑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出尔反尔,不是大丈夫所为!”拔出竹剑,朗声道,“楚老哥请了!”

楚仙流目光一闪,摘下乌木剑,轻拂剑身,幽幽叹道:“蒙尘三十载,今日重生辉。梁兄弟,三十年来,你是第一个配我拔剑的人。”梁萧笑道:“荣幸之至。”楚仙流淡淡说道:“铁木剑虽是木剑,但入水即沉,坚硬不弱于钢铁。老弟,你一口竹剑,未免吃亏!”

梁萧竹剑一挥,笑道:“无妨!”楚仙流看他时许,点头笑道:“你没有草木为剑的本事,却有草木为剑的气魄。公羊羽得此佳弟子,实在叫人羡慕!”梁萧摇头道:“老哥误会了,我不是公羊先生的徒弟。”楚仙流笑道:“谁的弟子,有何关系?”大袖轻拂,并不挥剑,忽地朗声吟道,“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梁兄弟,看我‘小桃剑’!”铁木剑挽出三朵平花,飘飘刺来,招数清隽华美,看不出半分杀气。

梁萧看出此招华丽在外,杀机暗藏,不敢大意,“离剑道”应手而出,剑势飘忽中锋芒毕露,好似一团火球,烈焰所至,万物焦枯。楚仙流脱口叫道:“以火为剑,厉害厉害!可惜我既然种花,岂会只有一朵?”哈哈一笑,忽又歌道,“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流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剑法忽转秾丽,朵朵剑花漫天挥舞,看得众人目眩神迷。

梁萧看得舒服,拆解数招,扬声说:“诗中藏剑,剑中有诗。老哥独自行吟,未免寂寞,小弟不才,愿附骥尾!”他随花晓霜行医,闲来无事,读过几本诗集,记得若干词句,冲口而出:“岁落众芳歇,时当大火流。霜威出塞早,云色渡河秋。”他一剑在手,万物归藏,这一句中有火、有风、有水,剑招自然带上了“离”“巽”“坎”三大剑道。忽而温润,忽而暴烈,忽而肃杀,忽而幽旷,忽而又似上有烈日、下有浓霜,任你千枝万朵,一并打杀。

楚仙流笑骂:“臭小子,我才说桃花,你就跳到秋天去了,不要急,慢慢来!”铁木剑圈转,朗声长吟,“不是看花且索死,只恐花尽老相催。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剑招忽变舒缓,以慢打快,无论梁萧剑法如何变化,总被他轻描淡写一一化解。

梁萧笑道:“春光苦短,百花易凋,桃花虽好,只怕‘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剑成风雨之势,越发飘忽迅疾。

楚仙流摇头道:“你风雨虽狂,也只扫得人间之花,没听过‘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么?”剑势一变清高,飘飘有神仙之姿。梁萧笑了笑,接道:“老哥可知,山势太高,开不得花么?” 挥出数剑,悠然吟道:“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是寒。”三尺竹剑锋芒拔出,势如万仞高峰,直欲刺破苍穹。

楚仙流见他将“艮剑道”使到如此地步,暗暗惊奇,微微笑道:“也罢,说你不过,我只有‘桃花流水宛然去,别有天地在人间’。”剑法更为清绝,有出尘归真,超凡入圣之态。

梁萧看得佩服,高叫:“桃花流水,小家子气,且看我‘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忽将“坎剑道”变化入神,势若黄河奔腾,不可遏止。楚仙流见他一剑气势若斯,禁不住叫道:“好剑法!”挥洒自如,随手化解对手剑招。

他逢招破招,举重若轻,梁萧心头佩服,笑道:“楚老哥,敢问‘小桃剑’后,还有什么招数?”楚仙流笑道:“自然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剑招化繁为简,疏疏落落,好似簇簇青莲,迎风摇曳,每出一剑,都有极大威力。

梁萧竹剑脆弱,不敢硬接,连退七步,厉声道:“‘莲花剑’算什么,看我‘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长剑上下翻飞,下法大地江河,上效皓月星辰;守若大地磐石,攻若星斗运行。到了这个地步,“归藏剑”将“天行剑法”纳入其中,再也难分彼此。

楚仙流长剑久旷,遇上如此对手,喜不自胜,纵声叫道:“‘莲花剑’不算什么,你再看看这个。”剑招再走清逸,长吟道,“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这一路剑招自是“菊花剑”了,菊有傲霜之姿,清美之余,又带了一股子刚烈。楚仙流随手融入剑法,大有绵里藏针之妙。

花生看得奇怪,问道:“晓霜啊, 他们打架就打架,干吗尽说一些俺听不懂的话?”花晓霜道:“他们不是说话,是在念诗。”花生挠头道:“念诗?谁念得好,对方就认输吗?”花晓霜点头道:“那也差不多!”花生叹道:“早知道,俺也该跟梁萧学念诗,念上两句,那位老先生低头认输,俺也有酒喝了!”花晓霜苦笑道:“那不成,萧哥哥不光会念,还知道诗中的意思!”花生问:“怎么才能知道意思?”花晓霜道:“那就要多看诗书了。”花生吓得倒退一步,双手乱摆:“别提这个‘书’字,俺最怕看书了。”柳莺莺忽地掉头,冷笑道:“看了几本臭书就了不起吗?诗书诗书,哼,我看到臭书就想撕,看见贱女人就想杀!”花晓霜见她目射寒芒,心子发抖,默默低下头去,可又担心胜负,不时抬眼偷看。

场上二人来来去去,起起落落,斗了四十来招。梁萧笑道:“有花无酒不成欢。老哥菊花虽好,少了好酒,终归不美。”花生听到这个酒字,心头大乐,笑道:“还是‘酒’字听来可爱。”瞅着地上摔破的酒坛,两眼放光,狠咂舌头。柳莺莺本来生气,见他滑稽模样,又噗地笑出声来。

梁萧喝了不少酒,激斗已久,酒劲上涌,步履踉跄,剑招中多了几分醉意,招招出人意表,似非人使,而自天来。楚仙流见状,也觉酒意入脑,长笑道:“好啊,咱俩就来个‘携壶酌流霞,搴菊泛寒荣’!”

梁萧摇头道:“非也非也。”楚仙流道:“那便是‘山花对我笑,正好衔杯时!”梁萧笑道:“也不对!”楚仙流笑道:“我知道了,你定是嫌两人太少!哈哈,那么就‘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快哉快哉,你我一人一影,算上明空朗月,可就是五个人了!”梁萧笑道:“老哥你句句不离花,我却偏不说花。”楚仙流讶道:“怎么说?”梁萧大笑道:“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

话才出口,一把竹剑变化出奇,好似汪洋惊涛,将楚仙流的剑招一时压住。楚仙流不由大笑道:“好小子,你把秋都醉杀了,让我这菊花怎么开去?”他垂名江湖数十载,忽地落了下风,众人不由目瞪口呆,均想:“岂有此理,这奸贼的剑法,怎会高到这个地步?”

楚仙流随手化解对手攻势,忽地笑道:“梁萧,常言道‘酒不醉人人自醉’,你可知是什么缘故?”梁萧道:“我怎知你的花花肠子?”楚仙流袖手一指花晓霜等人,笑道:“提点一下,答案就在那三人中间。”梁萧笑道:“美人还是和尚?若是和尚,那就只会喝酒,还是不会醉的。”

楚仙流微微一笑,忽地放声高歌:“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吟唱间剑挥目送,神态痴绝,好似眼中除却美人如花,再无别物,剑势极尽婉曲之妙,将梁萧啸傲江湖的冲天豪气一时压住。久战不下,楚仙流终于使出他独步武林的“名花美人剑”。

顷刻交锋二十余合,梁萧渐感吃力,忽见楚仙流身形一转,又吟道:“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雁依红妆…”吟唱未绝,忽地泪涌双目。剑走空奇,仿若巫山云雨,灵幻无常;身法宛转,恍若飞燕妙舞,掌上尤轻。其中绝妙之处,难以用言语形容。

原来,楚仙流年少时,曾与一位王妃有过一段刻骨之情。那时他买醉京都,倚马斜桥,惊才绝艳,旷代风流,无数女子投怀送抱,但他从来都是逢场作戏,没一个当真瞧在眼里。谁料那日与那王妃相逢一面,竟鬼使神差,倾心不已,由此创出了“名花美人剑”。他天性真挚,不动情则已,一发不可收拾。王妃长他两岁,已有一个儿子,初时一心相夫教子,但终究年少情热,敌不住楚仙流引诱,居然抛弃一切,与他私奔。她身处江湖,心中思念儿子,隐居两年,沾上痼疾,郁郁而终。楚仙流伤心欲绝,抱剑返回天香山庄,以花为伴,终日长醉,再也不履红尘。武林中人只道他斗剑败北,故而退隐,却无人知其真实缘由。楚仙流三十年不动剑,此时被梁萧逼出这路剑法,念及往事,心与剑和,以情御剑,威力增长数倍,不出十招,杀得梁萧左支右拙、遮拦不及。

楚仙流使出这路剑法,虽占上风,却越使越悲,越使越愁,长叹一声,哀声歌道:“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依阑干…”唱到此处,情难自禁,不觉泪水纵横,剑法却出神入化,越发凌厉。众人虽觉他时哭时笑,说不出的古怪,但见此剑法,也不觉彩声雷动。

“归藏剑”本是遇强越强的剑法,梁萧此时造诣,远胜石公山时,遇上这一路“名花美人剑”,处处受制之余,也被激发出无穷的潜力。八方遮拦,苦苦支撑,忽听楚仙流哭声凄凉,也不由为之心酸,长声叹道:“君不见‘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求之不得,何必自苦?”剑法越发张扬,大有上穷碧落下黄泉,法天象地,充塞十方之势。

楚仙流听其诗,观其剑,心头忽地通明,飘退八尺,抛开铁木剑,拍手大笑道:“快哉,快哉,好个求之不得,何必自苦!”他一语成悟,三十年心结一时解脱,挥手道:“意尽于此,无须再斗,这一阵算是平手!”说着一拂袖,仰天长笑道:“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一朝求美人,卅年尽忘机。”且歌且行,没入万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