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赵昺东拉西扯地说了一阵话,见他精乖可爱,又想到山外那么多人要取他的性命,心中难过。想了一会儿,悄悄手指梁萧,在赵昺耳边轻声说:“昺儿,你去给叔叔磕几个头,叫他两声!”

赵昺瞪圆双眼,茫然不解,阿雪轻轻推他一把,低声道:“快去!”赵昺不明就里,依言走到梁萧面前,呆呆站着,不敢作声。梁萧正喝闷酒,见他畏畏缩缩,奇道:“你做什么?”赵昺被他吓了一次,心中畏惧,梁萧一出声,登时两腿一软,跪在地上,扑通磕了个头。梁萧大为惊讶,看他还要再叩,急忙扶住,叫道:“小家伙,你做什么?”赵昺不知怎么回答,支吾道:“叔叔…叔叔…”叫了两声,心头一阵害怕,禁不住哭了出来。

梁萧莫名其妙,阿雪走上来,抚着赵昺的头说:“哥哥,他想认你做叔叔呢!”梁萧白她一眼,又看赵昺红扑扑的小脸,寻思:“他爹爹是皇帝也好,妈妈是皇后也罢,他终归是个一无所知的小娃娃!”他怜意大起,拭去赵昺的泪水笑道:“小家伙,无论如何,我都会护你周全。”

阿雪喜道:“昺儿,叔叔答应护你,还不磕头。”赵昺虽不明白,可天幸顺从,顿也依言磕头,梁萧慌忙托住。阿雪心愿得偿,满脸是笑,抱起赵昺,照顾他入睡。

梁萧心事重重,一夜未曾合眼,到了半夜,忽听金铁交鸣。他携起弓箭赶去,举目一望,远处山坡上火光通明,数十元军举火舞刀正与四个宋人厮杀。忽听一声惨呼,宋人中倒了一个,再一转眼,又倒两人,仅存一个女子,披头散发,长剑狂舞。

元军有意生擒此女,一名百夫长大声吆喝,众军两面包抄,断了她退路。梁萧心生恻隐,纵身跃下,冲那百夫长射出一箭。那人闷哼一声,颈上血流如注。梁萧贴地飞奔,连连开弓,箭无虚发,元军不明虚实,纷纷叫喊退却。女子趁机钻入林子,梁萧低喝一声:“跟我来!”率先疾走,女子紧跟其后。

二人七转八转到了歇息处,借着火光映照,梁萧回头看去,不觉大吃一惊。这女子竟是楚婉,楚婉也是一惊,举剑欲刺,可又自知不敌,一时进退不能,神色尴尬。

梁萧皱眉道:“怎么是你?”楚婉怒道:“这话该我来问!”

听到争吵,阿雪和二小闻声醒来。楚婉转眼望去,双目一亮,扑上去拉住赵晸、赵昺,喜道:“你们…你们怎在这儿?驸马爷呢?”赵晸咕哝道:“姑父死了。”楚婉心头一黯,忽又跳了起来,挡在二人身前,瞪眼怒视梁萧。

梁萧冷冷说:“我若有歹意,救你干吗?”楚婉双颊一红,放下剑,将孩子搂到一旁,问东问西。她离开常州之后,到了临安,协助二王出逃,但元军势大,一队宋人被冲得七零八落,遁入深山。楚婉躲了半日,终被元军搜到。

梁萧心知元军迟早搜来,熄了篝火,自去要隘处布设木石机关。

楚婉防范梁萧,握剑守着二王,一夜中寸步不移。她连场苦战,疲倦不堪,卯时打了个盹儿,迷糊一阵,隐约听得笑声,睁眼一看,梁萧用草茎编了个玲珑剔透的金花雀儿,正逗二小玩耍。

楚婉惊骇欲绝,一跃而起,举剑厉喝:“滚开!”梁萧应声退了半步,赵昺胆小,见她凶狠模样,扑入梁萧怀里,大哭道:“叔叔…”

楚婉更惊,忙道:“千岁,你快让开,他不是好人!”赵昺望了望梁萧,困惑道:“叔叔很好啊!”楚婉气得顿足,正要喝骂,梁萧摆手道:“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些,楚婉,我有事求你。”

楚婉冷笑道:“你这么大本事,还用求人吗?”梁萧苦笑一下,说道:“我查探了一下,不远处有个狭谷,你带这两个孩子过去躲藏!”楚婉心中惊疑,皱眉道:“只有我去吗?”

梁萧叹道:“搜山兵马太多,无论怎么躲藏,不免被他们找到。唯一的办法就是引开搜兵。我妹子阿雪生性糊涂,担不了大事!你带她和孩子躲藏两天,等元军退走,赶往这个地方!”在地上画出地图,“这里是天机宫,你找到宫主花清渊,报上我的名字,他一定会收留你们。”

楚婉见他神色诚恳,不似作伪,不由支吾道:“你…你有什么诡计?”梁萧微微苦笑,找来阿雪,同样交代一遍。阿雪一听,急道:“哥哥,你呢?”

梁萧道:“我晚上几天就到天机宫与你汇合!”他解下铉元剑,递给阿雪,“这个给你。”阿雪接过,眉眼通红,低头不语。

梁萧硬起心肠,指明狭谷方位,督促四人前往。阿雪落在最后,一步一挨,频频回头,眼中尽是不舍。楚婉望了梁萧一眼,神色十分迷惑,身边的赵昺问道:“叔叔不来么?”楚婉叹口气,将他抱在怀里,转身快步走了。

梁萧目送众人消失,牵了马匹,奔上隘口旁的高岗。岗顶树木纷纷弯曲,上有大石尖木,下有粗韧藤蔓,一排一排,列成机关。梁萧取出一浑脱马奶酒,大口畅饮。极远处草木瑟瑟,传来元军的呼叫声。

片刻浑脱见底,梁萧酒意上涌,躺在地上蓄养精神。他的心情起伏不平,许多往事涌上心头:“一日前,我为大元平章,横扫三吴,谁想今日要与同袍刀兵相向。”

他抬眼望天,朵朵白云聚集一处,依稀结成一张人脸。乍一瞧,似极了梁文靖的模样。梁萧心底一阵颤抖:“爹爹天上有知,也在瞧着我么?”他的胸中热血滚动,不禁坐起身来,举目望去,一队元军手持枪矛,一路搜索,逼近山冈。

梁萧拍地跃起,忽地纵声长笑。元人听见笑声还没抬头,两支羽箭飞来,当头两人踉跄惨叫,仆倒在地。

众人措手不及,梁萧引弓发箭,又杀七人,剩下的士卒向后退却。梁萧也不追赶,任其逃走。不到一炷香工夫,四面林中人头涌动,千百士卒大喊大叫,持着盾牌向山岗涌来。

梁萧隐忍不发,待其攀登至半,挥刀斩断藤蔓,只听轰隆声响,大石尖木势若雷霆滚下。元军鲜血四迸,惨呼声起。待得机关放完,士卒死伤百计,幸存者退到山下,乱纷纷挤成一团。

梁萧不待对方重振旗鼓,翻身上马,飞驰而出。他算好路径,东南面树木稀少,山路平坦,正是用武之地,当下驰马弯弓,势若山洪泻下。

众军抵敌不住,眼睁睁看他冲透重围,穿过一座山谷,沿着山道驰往山外。众军怒不可遏,各自拉来马匹,围追堵截。梁萧奋起神威,箭不虚发,所过之处死尸遍地。脱欢闻报大怒,召集部众,上马弯弓,亡命追赶。

梁萧杀至山外,所携的十袋箭耗尽,三张强弓弦断身折,不堪再使。当下掉马杀回,长矛摇动,刺死五名追兵,夺下弓箭,驰入众军。弯弧如月,左右抑之,连毙三名百夫长,冲至领头将官面前。那人惊骇欲绝,举枪相迎,梁萧伸手攥住,迎面一矛,将他刺死马下。顺手扔掉长矛,抖开花枪,一朵枪花满阵飞舞,所到无有一合之将。

双方时分时合,杀出五十多里。元军士卒越聚越多,四面涌来。梁萧故伎重施,抢过两匹战马,反身蹈阵,直逼一名千夫长,打算先杀大将,再行冲乱其军。正抖枪欲刺,忽听那人惊叫道:“平章大人!”

梁萧花枪一凝,认出此人是自己的一名部将。那人张口结舌,眼中满是震骇,梁萧见他神情,心头一软,笑道:“去吧!告诉脱欢,我梁萧反了!”反手一枪,将他扫落在地,转身驰出阵外,且战且走。

战不多时,遥见脱欢的帅旗冉冉而来,众军齐声高叫:“活捉反贼梁萧!”梁萧心知那千夫长话已传到,不由哈哈笑道:“活的没有,死的要么?”掉转马头,挽弓长呼,破阵而入,劈波斩浪般直冲帅旗。众军见他骁勇至斯,纷纷后撤,拱卫脱欢。不料梁萧虚张声势,趁其后退,夺下两匹骏马,又往东南疾驰。

这一阵从早上杀到午时,梁萧渐渐气促神虚,伏在马上连连喘息。这时忽听前方马蹄声响,百余骑飞奔而来。梁萧哈哈大笑,正要举枪迎上,那支人马忽生溃乱。举目望去,一骑人马挥舞长剑,冲入阵中,与众骑兵杀作一团。

梁萧心中惊讶,定眼一看,哎呀一声,几乎掉下马来。那人绣衣宫髻,正是阿雪。她忘我苦斗,浑身是血,忽地中了两箭,坐在马上摇摇欲坠。

梁萧心胆俱裂,长枪乱抖,冲入阵中,抢到阿雪马前,反手一枪,刺死领头大将,抱着阿雪,透阵而出。一时间,身后箭出如雨,不出十丈,马匹中箭,将他颠了下来。

梁萧本已疲惫,这时忽又生出无穷气力,翻身落地,发足狂奔。众军死伤惨重,个个眼红,眼见对头失了马匹,嗷嗷如群狼嚎叫。不防梁萧忽地转身,遁入道旁树林,众人的战马跑发了性,勒控不住,挂着树枝,前推后拥乱成一团。

天光透梢而过,暗淡稀微,前方哗哗有声,似有奔腾流水。

梁萧尽情狂奔,脸上被荆棘树枝刮得鲜血淋漓也茫然不觉。忽然眼前一亮,林子到了尽头,放眼望去,一条江水襟山连海,甚是阔远。双方追逐半日,却已是到了钱塘江边。

他浑身虚脱,跪在地上,方要挣起,忽听阿雪道:“哥哥…”气息微弱之极。梁萧低头看去,只见她俏脸煞白,血迹斑斑,眼中却满含笑意。颈项中箭处鲜血长流,堵之不住,一时心痛欲裂,骂道:“笨丫头…”手忙脚乱给她裹伤。

阿雪眼神迷蒙,轻轻叹道:“阿雪是笨…本事又小…帮不了你…但今生遇上哥哥…阿雪好…好欢喜…”鲜血如泉涌出,目中的神光暗淡下去。梁萧聚起内力,透入“命门”穴,含泪道:“我骂错你了,阿雪,笨的是我,我早该知道你会来的…”

阿雪苍白纤细的手指掠过梁萧的眼角,为他拭去泪水,轻轻笑道:“其实…阿雪…也不想死的…”梁萧心如刀绞,紧紧搂住她道:“胡说!你怎么会死…我不许你死…”他面对千军万马,也能谈笑自若,此时此刻,眼泪却如决堤江水。

天空越发黯然,层云叠起,如苍色大纸上泼了一团浓墨。狂风疏一阵、紧一阵地吹着,拂过江边野草,发出簌簌微响。突然间,一个炸雷在二人头顶响起,苍莽大地为之动摇。

阿雪听得雷声,灵台一清,只觉三魂六魄正被狂风一丝丝带走,眼眶微微一湿,竭力举手,抚过梁萧的鬓角,轻轻叹道:“阿雪死了也不打紧,可…却放不下心。你…你总不知怜惜自己,阿雪不在啦,谁会担心你呢…”她喃喃说着,泪水却如断线的珍珠,一行行落了下来,“人人都说哥哥厉害,其实…只有阿雪明白,哥哥就像一团火,会烧着别人…也…也会烧着自己…”不知为何,她脑子此时清明无比,平日里想不到、说不出的话全都涌了上来,“哥哥像一团火…阿雪…就像一只扑火的小蛾子…”说到这儿,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异彩,用尽气力,抱住梁萧,喃喃道:“喜欢…哥哥…好…喜…欢…”语声低沉了下去,化作一缕缥缈的游丝。

钱塘江呜呜咽咽,向东流去。一只水鸟哀声鸣叫,扑地掠过江面,向着西方飞去。梁萧的心也随着怀中的身子冷下去。天空中,一道道闪电在浓云中撕裂翻滚,欲出不能,巨雷一个接一个响起,盖住了成百上千的蹄声。人马在梁萧的身后聚集,也如半空云层,越积越厚,越来越沉。忽然间,一道电光曲曲折折,如火蛇般蹿过天际,映出箭镞的精芒,照出一道斧劈般的黑影。

一名百夫长大着胆子,钢刀抡出,劈向梁萧背脊。数百军士咆哮嘶吼,齐声助威。刹那间,电光闪过,百夫长厉声惨叫,跌出五丈多远,挣扎两下,再不动弹。吼叫戛然而止,偌大江岸,倏地沉寂下来。

雷声越发紧了,狂风裹着黄豆大小的雨珠扑来,凉浸浸透入骨髓。梁萧打了个寒战,抬头望天,脸上冷冷冰冰,也不知是泪是雨。忽听身后一声大喝,无数脚步杂沓奔来。梁萧低眉垂目,凝视阿雪,轻轻抚过她的鬓发,柔声道:“好妹子,你先走一步!”双臂一振,阿雪落入江中,浪涛卷起,将她瞬间吞没。

电光一闪,一支长矛如风刺来。梁萧身形微侧,握住矛柄,反肘疾送,那人口吐鲜血,飞落两丈。梁萧身子一转,剑光迸出,一时间,黑影幢幢,鲜血飞溅。梁萧左冲右突,势若疯虎,众军见此身为,无不心惊。正要放箭,忽听数声长啸远远传来,一个悠悠忽忽的声音叫道:“大王有令,活捉此人!”

众人转眼望去,一彪人马飞驰而来,马未驰近,三道人影离鞍纵起,足不点地飞奔过来,当先一人锐声喝道:“让开!”双手此起彼落,抓住军士两边掷出。

梁萧双眉一挑,冷笑道:“火真人,既来送死,何必着急?”火真人怒哼一声,如灵猱纵出,运剑飞刺。梁萧身形拔起,反手出剑,刺向他肩膊。火真人竖剑格挡,两剑相交,火花四溅。火真人剑锋一圈,斜刺梁萧手腕。梁萧斜纵而起,长剑横刺。一时只看二人闪转腾挪,剑锋吞吐,三合不到,忽地血花四溅。火真人身形微挫,蹭蹭蹭连退三步,一股血线顺着右臂淌下,双眼大张,满是不信之色。

梁萧喝道:“下一个?”长剑一圈,刺向哈里斯。哈里斯方才赶到,眼看剑来,舞起弯刀侧身斜劈。梁萧招式未足,身形横移,剑锋自下撩起。哈里斯匆忙后退,梁萧如鬼如魅,转到他身侧连出三剑。哈里斯只得再退,梁萧抢得先手,招招抢攻,刺出十余剑,哈里斯竟未还得一招。

火真人不料梁萧武功精进如斯,轻敌惨败,不胜懊恼。初见哈里斯遭殃,甚是幸灾乐祸。瞧到后来,不觉心头发毛,起了同仇之心,剑交左手,刺向梁萧肩臂。梁萧回剑格挡,哈里斯缓过气来,与火真人蹿高伏低,左右夹击。

众军士本当两人与梁萧单打独斗,一眨眼功夫,竟成以众凌寡,一时纷纷发出嘘声。两人面皮发烫,但想胜负第一,其他都是末节,只要生擒此人,无人再敢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