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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萧看在眼里,暗暗心惊。只见土土哈疾驰中忽地转身,挽强弓,引白羽,“飕”,箭出若电,将细柳一截两段,其势不止,羽箭没入树干,嗡嗡颤鸣不已。
囊古歹脱口叫好,叫声才起,土土哈马不停蹄,第二箭离弦而出。他有心显露本事,这一箭方出,第三支箭扣上弓弦,瞬间出手,衔着第二箭的箭尾,恰似流星赶月,将头一支箭纵向剖开,变做两支。其势不止,与第三支箭并镞齐飞,将三根柳条齐齐射断。
到这时,囊古歹的叫好声方才落地。汉族少年个个面无人色,均想:“他早用箭射,咱们向阎王爷报到多时了。”
土土哈纵马驰回,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梁萧,说道:“你来!” 汉族少年一个个眼巴巴地望着梁萧,只盼他又变法术,大显奇能。谁知梁萧沉默半晌,叹道:“我输了,这个我做不来。”
这话一出,众人无不吃惊,梁萧说完,转身就走。土土哈将弓箭交给囊古歹,上前拦住梁萧,双手按胸,躬身说:“请问大名。”梁萧见他行礼,诧道:“我叫梁萧。”土土哈奇道:“你是汉人么?汉人中少有蒙古话说得这么好的。”顿了一顿,又说,“我是钦察部人,叫土土哈。”梁萧笑道:“我知道了。”
土土哈呵呵一笑,说道:“你武艺很好,为人豪气,我很喜欢。”梁萧说:“你的弓箭也很厉害啊,蒙古人中数你第一吗?”囊古歹接口道:“不是,当今第一神箭手是八剌部的伯颜!”这几句用汉话说出,梁萧心想:“是他,将军神箭,名不虚传。”一转眼,瞧着囊古歹:“你汉话说得不坏!”
土土哈笑道:“这里的蒙古人,数囊古歹最有学问,他还能作汉人的曲子。”囊古歹面露傲色,淡淡说:“成吉思汗在《扎撒》上说过:‘读书的寻常人终究会胜过天生的聪明人。’明白了汉人的学问,才能长久统治他们。”土土哈听是成吉思汗说的,肃然起敬道:“说得很对。”梁萧笑笑说:“成吉思汗自己就不认字,不读书,却是为什么?”囊古歹一愣,不知如何回答。
土土哈对汉族少年说:“你们偷了我的马,如今输了,该还我了吧。”偷马的少年神色悻悻,只好引他和囊古歹去取马。
梁萧正想离开,忽听有人高叫:“三狗儿!”掉头一看,连走带跑,赶来一个中年妇人。
赵三狗变了脸色,拔腿就跑,中年妇人叫道:“三狗儿!你敢跑?”赵三狗应声站住。妇人赶上来,一把揪住,照他身上就是一顿巴掌,骂道:“孽障,上次偷驴被踢得半死,今天又来跟人打架,你、你要气死我才甘心啊…孽障,畜生。”劈头盖脸,边打边哭。
赵三狗被她揪住,只是原地乱转,躲避要害,却不敢挣扎。妇人打得没了气力,站在那儿,只是痛哭。
赵三狗呆了半晌,跪下来落泪说:“妈,您别哭了,我再也不敢了。”妇人哽咽道:“你每次都说得好听,总是说了又犯。”说着抡起巴掌,又往赵三狗身上打去,忽地手腕一紧,挥不下去。掉头看去,一个腰挎宝剑的少年,一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妇人见他面生,微微一愣,说道:“你…”梁萧苦笑道:“这位大婶,看我面子,饶了他吧!” 妇人呆呆瞧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色,手也慢慢垂了下来。梁萧看了赵三狗一眼,叹道:“你说话算话?真的不偷盗打架了?”赵三狗面色迟疑,看了看三个死党。
梁萧点头道:“三狗儿,我知道你屡屡违背对母亲的诺言,全因你们四人是朋友,他们偷盗打架,你也不能坏了义气?”赵三狗被他说中心思,默默点头。梁萧脸色一沉,厉声道:“你们四个,全给我跪下!”
四人被他眼神一逼,无不心惊胆颤,“扑通”跪倒。梁萧正色道:“我这人最恨谁惹母亲伤心。你们四个跪地发誓,从今往后,不许再干偷抢拐骗、打架斗殴的勾当,要不然,就如此石!”探足挑起一块四五十斤重的大石头,呼地一掌拍出。豁,青石被凌空震成八块,扑扑扑先后陷进地里。
众人瞧得目定口呆。四个少年聚头商议一阵,杨小雀说:“梁大哥,我们有个念头,大哥答应,我们从此不再偷盗;不答应,你本领高强,一掌一个,打死我们吧!”梁萧“咦”了一声,说道:“好,你说来听听!”
杨小雀欲言又止,回望李庭儿。李庭儿说:“我们合计了一下。梁大哥你武艺高强,我们从所未见,是以想拜大哥为师,学习武艺,日后赚取功名,让爹妈从此不再过穷苦日子。大哥答应,我们从此一心学武,再不偷鸡摸狗、危害乡里了。”
梁萧眉头大皱,心想:“我与他们非亲非故,何况年纪相当,怎能做他们的师父?”可见妇人泪痕未干,眼中满是希冀,不由心头一软,说道:“拜师就免了。我打算在这儿呆些日子,有空闲,指点你们一点儿功夫也无不可。”
四人大喜站起,连连行礼。梁萧一转身,忽见中年妇人望着自己,痴痴呆呆,竟似中魔似的。他心里奇怪,还没开口,妇人忽问:“公子姓梁?”梁萧诧道:“不错,大婶有何指教?”
妇人呆呆望他,喃喃说:“真像,真像!”梁萧说:“像什么?”妇人又打量他一眼,苦笑说:“我也许看走眼了,刚才看公子,与一位姓梁的故人容貌相似,可这时细看,又有一些不同。”
梁萧心中起疑,仔细看了妇人一眼,说道:“赵婶,那位故人叫什么?”妇人道:“他叫梁文靖!”梁萧大吃一惊,盯着她说:“你认识我爹?”
赵婶浑身一震,伸手想要拉他,可是一碰手背,又似被火烧灼,仓皇缩了回去,颤声说:“你、你真是他的儿子?”梁萧也猜到了几分,说道:“是呀,梁文靖是我爹,赵婶你…是爹爹以前的乡亲?”
赵婶望着梁萧,脸上神色奇怪,似欢喜,又似感伤,过了好一会儿,才费力说:“你、你爹爹呢?他还好么?”梁萧苦笑一下,黯然说:“他过世好几年了。”
妇人身子一晃,忽地软了下去,梁萧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赵婶回过一口气来,抓住梁萧胳膊,失声说:“你、你说他去世了?”话没说完,眼泪已落下来了。
梁萧叹道:“是啊,他去世快七年了,您从前跟他很要好吗?”赵婶的眼里闪过一丝空茫,喃喃说:“我们是邻居,一块儿长大的。”梁萧不意在此相逢故人,心头一热,扶着她坐下,将父亲的遭遇说了一遍。
众人听完,心中无不惨然,阿雪也是第一次听说梁萧的身世,心想:“我是孤儿,没见过爹妈;哥哥有了爹妈,却又生生失去。这痛苦比起做孤儿还要难受。”想到这儿,握着梁萧的手,也怔怔流下眼泪。
赵婶低头想了想,忽拉梁萧说:“公子随我来!”梁萧不明所以,跟她过去,阿雪也紧随其后。三人走了半晌,遥见一片竹林,林中竹屋青青,捆扎齐整。
赵婶拉开门销,掀开竹门,门内飘出淡淡的竹香。梁萧略一迟疑,随她进门。屋子四丈见方,分隔两间,床柜井然,锄头铁犁斜依墙角,尖头的黄泥干涸已久。近窗处铜盏光亮,尚有一汪清油。窗外竹林茂盛,森森绿意透窗而入,照得人须发皆碧。
梁萧不解道:“这是什么地方?”赵婶手抚桌角,眼中泪花滚动,凄声说:“这是你爷爷、爹爹住过的地方。”
梁萧不觉怔住。妇人眺望窗外竹林,叹道:“那一年秋天,田里麦子才黄。蒙古大汗签军,你爹爹被征做民夫。签军后的第二天,我早早来看,他和你爷爷都不见了!一句话也没留下,就那么急匆匆地走了。后来我也常来收拾,总想他有一天会回来。那时总得有地方睡觉,有地方搁衣服,有个地方看书呀。唉,你爹爹最爱看书啦,你爷爷不让,他就躲在我家后门的林子里偷偷地看,有时忘了吃饭,总是我从家里偷了饭菜给他。”
她沉浸往事,那情景恍然如昨,嘴角不觉浮起苦涩的笑意。转身开柜,柜中尚有几件残破衣衫,她轻轻抚摸,过了许久,才幽幽地说:“那一年,我嫁了人。生孩子那些日子,我没法来这儿,这衣衫都叫虫蛀坏了。唉,没法子啊,做了娘以后,就有了许多事,要种地,要喂孩子。渐渐的,我也来得少了,但、但不知为何,我总想他会回来…”说到这儿,忽听得低低的抽泣声,转眼望去,梁萧依着床铺,泪流满面,“扑通”跪在地上,死死揪住她的衣角。
赵婶胸中大痛,忙道:“好孩子,别哭,别哭…”只说了几句,也失声落泪。阿雪悲从中来,跪牵着梁萧的衣衫,哭道:“哥哥…别哭啦…呜呜…别哭啦…”妇人历世已深,见二人哭得伤心,反倒强忍悲痛,扶起阿雪问:“你是文靖的女儿?”阿雪摇头说:“我和哥哥是结义兄妹。”
梁萧好容易忍住悲恸,抹泪起身,左右看看,几如隔世。赵婶又说:“你说你要待些日子,若不嫌弃,就来这儿住好了,左右、左右这也是你家。”梁萧想了想说:“也好,山上道观往来不便,我搬下山来住吧!”
赵婶点头道:“去见见你赵四叔吧。”梁萧对她言无不从,随她来到一座竹顶土墙的房屋前,只见一个中年汉子正在门前编竹篓子。妇人叫住他,将梁萧的来历说了,赵四惊喜万分,得知梁文靖去世,又是难过不已。妇人让他陪梁萧说话,自去准备饭食。
赵四拙于言辞,搓着手咿咿呀呀,不知如何安慰。梁萧只得无话找话:“赵四叔在编竹篓子?”赵四得了话茬,忙道:“是呀,说来这个么,还是你爷爷教给咱的手艺。”梁萧笑道:“原来如此!爹爹也会,但我没学过。”
赵四叹了口气,说道:“那片竹林子,也是你爷爷从南方带来的竹种。初时只有几根,后来下了两场雨,呼啦一下,就长成林子啦!嗯,你爷爷最喜爱竹子,常给文靖哥和咱讲,做人要像做竹子一样,怎么长都是直的,还要一节一节地长,时常反省自己。嗯,文靖哥说那叫做什么来着?‘吾…吾什么吾身’?哎,久了,记不起来了…”
梁萧回想一会儿,笑道:“吾日三省吾身?”赵四一拍大腿,笑道:“对,还是文靖哥的儿子有学问!老子有学问,儿子就有学问,看看咱是草包,三狗儿也是草包。唉,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说罢挠头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