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猜到出口便在那里,制住挡道铁人,移到近前,摸到一面石壁。小孔设在墙上,透过孔洞瞧去,外面竟是一间石室。四壁各燃一盏长明灯,火光摇曳,照得上下通明。地上叠着五口木箱,箱角均是包了黄铜。

梁萧摸索四周石壁,没有发现机关,正觉失望,忽听传来人语,他心头一动,透过孔洞瞧去。石室门户陡开,阿冰笑吟吟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那个道士羽灵。阿冰扫视室内铁箱,压低嗓子说:“死冤家,这便是韩凝紫的藏宝窟了。”她一改常态,神色妩媚,说话也十分娇柔,直呼韩凝紫的姓名,似乎毫无敬意。

羽灵一双眼在室内骨碌乱转,忽地搂住阿冰,笑嘻嘻地说:“好阿冰,我爱死你了。”阿冰白他一眼,啐道:“你爱的是我,还是这些宝贝呀?”羽灵笑道:“还用问。千万珍宝,也及不上你一个。”他轻轻拢起阿冰的秀发,在她耳边低笑道:“好阿冰,你是我的活宝贝儿。”

阿冰粉面羞红,亦喜亦嗔地瞪他一眼,轻哼说:“愿你心口如一。”羽灵急道:“我对天发誓…”阿冰捂住他口,笑道:“好啦,别说那些吓人的话,我信你还不行吗…”她往日一派冷淡,此时骚媚入骨,和羽灵调笑一回,忽又叹道,“死冤家,我、我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羽灵笑道:“放心,韩凝紫自身难保,哪有闲功夫来这儿?”阿冰道:“我是她养大的,终有些过意不去。”羽灵冷笑道:“韩凝紫心狠手辣,你又不是不知道,稍不顺意,她便会取你性命。”阿冰点头道:“但愿就此摆脱她了。”

羽灵拧断箱上铁锁,揭开一口箱子,宝光四射,耀人眼花。他抓起一串明珠,双眼似要喷火,啧啧道:“没料到,韩凝紫攒了这么多好东西。”放下珍珠,又揭开另外四口木箱,伸手翻拣。阿冰不解道:“你要寻什么?”羽灵站起身来,皱眉道:“怎么不见那只纯阳铁盒?”

阿冰道:“黑铁盒子么?嗯,韩凝紫始终带在身边,昼夜把玩。”羽灵面露失望。阿冰不禁问:“那盒子什么来历?”羽灵道:“那是纯阳真人吕洞宾所留。吕真人中唐时得道,做下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宋哲宗时,他还在岳阳楼留下《步蟾宫》的仙词。中唐至哲宗,悠悠数百年,倘非仙力加身,怎能活这许久岁月。”

阿冰听得神往,叹道:“咱们也能活上几百年的光阴,彼此恩爱,该有多好?”羽灵笑道:“没有铁盒,有这些金珠宝贝也不差。咱们出去,广置田产奴仆,衣锦馔玉,那日子也未必较神仙差多少。”阿冰轻轻打他一拳,媚笑说:“我不稀罕,我只要你对我好。”羽灵笑道:“那还用说,但…”眼见阿冰粉面一沉,又嘻嘻一笑,道,“那丫头怎么办?”

阿冰回嗔作喜,笑骂:“我还当你想说什么。”含笑转身,拎入一个人,看样子正是阿雪。她身子直挺挺的,望着二人说:“冰姊姊,你、你不怕主人怪罪?”阿冰冷笑道:“你呢?你在竹林里做什么?哼,看不出你平时傻兮兮的,骨子里倒狡猾得很。”阿雪脸一红,说道:“我…我才不是来盗宝。”阿冰道:“那你来做什么?”阿雪支吾不语,阿冰冷笑道:“我知道啦,你是为那个窝囊废?”阿雪惊道:“冰姊姊,你…你怎么知道?”阿冰瞧她惊惶,暗暗好笑,说道:“还用问吗?哼,你每天炖了鸡汤让我送他,又胆大包天,向我打听竹林阵的走法。还不是为了救那个窝囊废?呵,看不出来,你这傻丫头也会动春心?”阿雪被她连讥带讽,又羞窘,又难过,泪如豆落,低头啜泣起来。

梁萧心想:“她嘴里的窝囊废莫不是我?”回想这些日子用饭,总有一罐鸡汤,他原本也未在意,这时才知是阿雪所炖,心口滚热,暗生感动。忽听羽灵不耐道:“阿冰,别耽误了时辰。”阿冰眼中凶光一闪,盯着阿雪,冷冷说:“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蠢丫头杀了。”阿雪吓得一哆嗦,呆望阿冰,说不出话来。

阿冰道:“蠢丫头,你瞧我也没用,怪只怪你不该撞破我的好事。哼,下辈子你投个好胎,生得聪明些罢。”梁萧大惊,苦于不知如何破壁,眼看阿冰杀机萌动,心中焦急万分。这时忽听有人“咯”地一笑,娇声说:“唉,冰姊姊,你可真狠,偷了主人的宝贝不说,还要杀害同门?”阿冰脸色微变,一转眼,只见阿凌一派妖娆,笑吟吟倚在门前。

阿冰眉间如罩寒霜,厉声道:“你来做什么?”阿凌笑道:“你来做什么,我就来做什么!”阿冰冷笑道:“不自量力。”呛啷掣出软剑,正欲扑上,背心忽地一凉,低头瞧去,一截明晃晃的剑尖自心口直透出来。她不及细想,软剑向后一挥,转过头来。定眼望去,羽灵脸色苍白,咬唇立在墙角,左鬓少了一角,青丝飘飘,落向脚前。

阿冰心头一迷,呆呆瞧着他,嘴角露出奇怪神气,似迷惑,又似伤心。羽灵微一哆嗦,却没说话,眼瞧着她软软倒下。

羽灵略一失神,叹了口气,伸手合上阿冰的眼皮。却听阿凌冷笑道:“心痛了么?”羽灵直起身子,嘻嘻笑道:“你说什么话?我若心痛,怎会出手?但她对我真心一场,杀了她,心里有些儿难过。”他嘴里说难过,面上却笑眯眯的。梁萧气破胸膛,心想:“这牛鼻子太过无耻,丢了天下汉子的脸。今趟脱困而出,非得宰了他不可。”

阿凌冷笑一声,道:“你难过?最好陪她上路。哼,省得你的好阿冰寂寞。”羽灵笑道:“阿凌,你吃什么飞醋?出主意的是你,说嘴的又是你。唉,这阿冰外面是一块冰,心里却是一团火,略加引诱,便难自持。不似你,看是一团火,心里却是一块冰。”

阿凌将脸一沉,嗔道:“你变着法儿讥讽我?”羽灵右手将她搂入怀里,轻笑说:“好,好,你里外都是一团火,我却是个雪捏的人儿,一见你,就化了。”阿凌伸指在他额上戳了个红印,嗔道:“我好端端一个女儿家,却让你这张嘴给骗了。”

阿凌转身,踢了踢阿冰的尸首,笑道:“也多亏这贱|人,要么谁知藏宝窟在这儿?哼,韩凝紫平日尽会宠她,不知瞧见她这副死相,是何脸色。”她自幼与阿冰争宠,今日得刃夙仇,心头快意,一转眼笑道,“阿雪,你是来救那个窝囊废么?”阿雪见了这轮变故,早已目定口呆,听了这话,不知如何回答。阿凌又笑:“可惜你什么都瞧见了,姊姊怎么办呢?”略一思索,叹道,“咱们好歹姊妹一场,这样吧,我挖了你的眼珠,割去你的舌头,再刺聋你的双耳,砍断你的两手。从今往后,你想要泄露今天的事也不能了。”

羽灵抚掌笑道:“还是阿凌你心慈。”阿凌白他一眼,顺手从阿冰尸身上拔出短剑,蛇腰扭摆,走到阿雪身前。正要动手,忽见阿雪不惧反惊,双眼瞪着门外。阿凌瞧她容色古怪,回头一看,几乎儿叫唤起来。羽灵见她惊恐模样,一掉头,乍见韩凝紫形同鬼魅,静悄悄立在门前。

羽灵失去血色,阿凌的娇躯一阵轻颤,忽地流泪说:“主人…”双膝一软,向地跪去。韩凝紫的嘴角透出一丝冷笑,还未说话,阿凌双足陡撑,挥剑刺来。原来她自知不免一死,故意示弱惑敌,实则打定主意,拼死一搏。韩凝紫身子稍侧,阿凌短剑刺空。韩凝紫左手一挥,将阿凌右肘卸下,右腿一弹,咔嚓一声,又将她右腿踢断。

羽灵心惊胆战,趁着二人争斗,“嗖”地夺门而出。韩凝紫咯咯娇笑,夺下阿凌短剑,冲出门外。只听羽灵发出长长的一声惨呼。跟着青影晃动,韩凝紫又提着羽灵,笑吟吟闪进门来。

羽灵浑身染血,腰部以下全都不见。韩凝紫将他丢在地上,羽灵残躯犹活,口中嗬嗬,双手乱抓,一寸一寸地向阿凌爬了过去,并以手指蘸着鲜血,就地写道:“苦,苦,苦…”连写八个苦字,爬至阿凌脚前,方才断气。

不待羽灵爬近,阿凌早已吓昏了,韩凝紫摸摸她脸,寒气入脑,阿凌苏醒过来,瞧着韩凝紫,牙关得得直响。韩凝紫微微一笑,说道:“阿凌啊,这次的雷、楚两家也是你引来的?”阿凌两眼流泪,颤声说:“阿凌错了,主人饶命…”韩凝紫笑道:“我问你话呢?”阿凌挨不过,只得道:“都是羽灵这死鬼做的,不关我的事。”

韩凝紫笑道:“你欺他死无对证?哼,你没说,他又怎么知道纯阳铁盒的事?”阿凌脸色刷白,韩凝紫摇了摇头,手起剑落,刺入她心口,瞧也不瞧,拔剑转身,盯着阿雪笑道:“笨丫头,你来做什么?”她提着剑步步走近,脸上笑吟吟的,眼神犹如寒冰。梁萧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偏偏隔了一堵厚墙,枉自看着,却没法子。

忽听一声长啸,恰使一群燕雀呼啦啦冲天飞起。韩凝紫神色微变,一转身,正要关门,这时青影一闪,室内多了一人,笑道:“好家伙,约我比轻功,却将老夫引到迷魂阵绕圈子。”梁萧惊喜交迸,暗呼:“楚仙流!”

楚仙流的装束与那天一样,只是肩头多了一截乌黝黝的剑柄,他扫视室内,皱眉说:“韩凝紫,人都是你杀的?”韩凝紫笑道:“楚前辈不要血口喷人,你哪只眼睛见我杀人了?”楚仙流叹道:“你狠毒奸诈,留你在世,终是祸害。”说罢反手握上剑柄。

韩凝紫见他气势凝重,心知一剑出手,势必石破天惊,眼珠一转,笑道:“前辈你是一派宗师,说话怎不算数?”楚仙流长眉一挑,说道:“怎么不算数了?”韩凝紫笑道:“咱们比轻功,还没比完呢?”楚仙流道:“说好比轻功,你将我引入竹林。这片竹林分明是奇门阵法,老夫几乎便陷进去。”

楚仙流在苏州买醉,狂饮月余,醉得昏天黑地,迷糊间,收到楚宫书信。展信一瞧,得知真的纯阳铁盒已被柳莺莺盗走,顿时汗出酒醒,一路赶来。寻到残红小筑时,楚羽夫妇中计遭擒,楚仙流只得露了两手武功,震住了韩凝紫。韩凝紫自知不敌,拿话僵住楚仙流,约他赌斗轻功,趁机将他引入“南斗四象阵”,想以这片竹阵困住这名绝顶高手。谁想楚仙流也谙此道,只困了一时,又徇着韩凝紫的踪迹追了上来。

韩凝紫眼珠连转,笑道:“前辈误会了。竹林里那一场好比曲谱里的引子,现在才是正曲儿。”楚仙流漫不经意地道:“这斗室不及旋踵,如何比法?”韩凝紫笑道:“前辈不敢?”楚仙流微微皱眉,心想:“这地方十分狭窄,若要比斗,当用小巧身法…”拿捏未定,忽见韩凝紫悄然后移,靠上身后的石壁,不觉“咦”了一声,叫道:“你做什么?”韩凝紫面露诡笑,“刷”的一声,身后多了一道暗门。她咯咯一笑,缩入门内。谁知还没站稳,身侧劲风疾起。韩凝紫万不料门内有人,仓皇间拧腰急闪。梁萧的算筹贴身掠过,韩凝紫疼痛难忍,不由哼了一声。但因后有追兵,不敢停留,双足奋力一撑,倒掠入铁人阵中。

梁萧这一击势在必得,谁料竟被避过,心中懊恼:“我手持铁剑,她还有命么?”心中不甘,紧追不舍。韩凝紫顾忌楚仙流,不敢招架,匆匆发动铁人阵,一时剑风四溢,充塞秘道。梁萧指东打西,所过铁人纷纷停转。韩凝紫惊怒交加:“奇怪,这小子从哪儿学来破阵法子?”

铁人阵横在“天圆地方室”与藏宝窟之间,几乎密不透风,唯有学会“穿心剑法”,制住铁人,才能开辟一条道路。韩凝紫本意将楚仙流引入阵中,至不济也挡他一下,谁料梁萧半路杀出,两三下便将她苦心设下的陷阱破去。

楚仙流跨入暗道,见那二人迅若流光,在铁人阵中前后追逐,心中奇怪,撤下铁木剑,使出“春水三分剑”,当啷声不绝于耳,众铁人折头断腰,纷纷断成三截。一晃眼,楚仙流抢到梁萧身后,笑着招呼:“小子,好哇?”一纵身,正要追赶韩凝紫,忽见前方一亮,又开一道暗门。韩凝紫闪身钻入“天圆地方室”,“砰”,石门自内闭合。

梁萧气得连连顿脚,心知天圆地方室中必定还有机关,不过自己未能发觉,韩凝紫只须重开前门,就可从容遁走。

楚仙流见状止步,回顾梁萧,心中多有疑问,还没开口。忽听楚羽在远处叫道:“三叔么?”楚仙流听她口气虚弱,似乎身受重伤,只得抛下梁萧,赶上前去。

梁萧趁机步出暗门。只见阿雪坐在墙角,泪眼蒙眬,呆呆望着门外。听见脚步声响,转头一看,惊喜道:“你、你也在…”嗓子一滞,泪水又流了下来。

梁萧见她悲喜交集的样子,心中说不清是何滋味,给她抹泪叹道:“一言难尽,离开这里再说。”阿雪欢喜不尽,只是点头。梁萧解开她的穴道,乍见墙角倚了一柄宝剑,正是那口“铉元”。早些日子他为阿雪所擒,随身的宝剑也落入韩凝紫手里。他将剑斜插腰边,又见旁边的箱子里珠光流溢,不由心想:“韩凝紫不是善类,金珠也必是赃物。”也不客气,抓了几把揣入怀里,当做盘缠。

他挽着阿雪出门,前方竹林幽深,回头看去,山崖耸峙,怒岩峥嵘。藏宝窟色泽苍灰,乍看与山崖无异,无怪阿凌要唆使羽灵引诱阿冰,只因若非事先知情,决难料到山崖内另有乾坤。

忽听阿雪说:“公子…”梁萧打断她说:“我叫梁萧,你叫我名字就好。”阿雪双颊染红,低头道:“梁、梁萧,冰姊姊和凌姊姊与我一起长大,我、我想略尽心力,把她们好好葬了。”梁萧皱眉道:“她们刚才一心害你。”

阿雪不知如何作答,一低头落下泪来。梁萧叹道:“罢了。”反身入室,将阿冰、阿凌的尸首抱起,但觉入手冰凉,想到二人风光时百媚千娇,不觉生出红颜白骨的感慨。

出了门,见阿雪双手挖土,便上前一步,拂开她道:“我来吧。”挥剑砍下两根粗大尖竹,双手左右开弓,挖好两个大坑,将阿冰、阿凌葬好。心想这二人生前百般欺凌阿雪,死后幸得阿雪,才能入土为安,倘若泉下有知,该当何感想。转眼一望,阿雪呆望着坟丘,泪落如雨,于是俯身拜了一拜,还未起身,便听有人说:“女娃儿以德报怨,很好很好。”

梁萧回头一瞧,楚仙流静悄悄立在身后,心知他耳力通玄,自己二人说的话他都听见了。楚仙流对他微微一笑,说道:“你小家伙不老成,先是柳莺莺,如今又多了个红颜知己?看不出你年纪不大,倒会朝三暮四?”阿雪闻言羞红了脸。梁萧皱眉道:“楚老儿你不要胡说八道!”楚仙流笑了笑,又说:“我那侄女侄女婿说你伤了他们,当真么?”梁萧哑然失笑,道:“如果当真,你要给他们报仇?”楚仙流目不转睛瞧他一会儿,摇头说:“不必了,他们受的是剑伤,你手中却只有算筹。”

楚仙流沉吟一会儿,又说:“小家伙,你制服铁人的剑法戾气太重。从今往后,不要用了。”梁萧心道:“我用什么武功,何用你来指教?”便道:“剑法是杀人的法子,没有戾气怎么杀人?”

楚仙流摇了摇头,叹道:“小家伙,剑道是养心的法子,而非杀人的法子。”他淡淡一笑,挥袖转入室内。梁萧心道:“这老头儿真奇怪,不杀人,练剑何用?”思索难解,只得向阿雪道:“走吧。”阿雪一点头,随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