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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风酥软,又是晚春。江畔的桃花已经透出衰意,怀着一川汉江水,徐徐流向南方。
桃林西去两百步就是官道,道边一所茅店简陋轩敞,一阵风吹起土黄泛黑的酒幌子,上面写着“宜城老店”四个隶字。
店里热闹非凡。一个虬髯汉子酒碗一搁,满桌的碟儿碗儿哐啷乱跳。汉子笑说:“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没风拳’肖放鹤、‘扛鼎神’冯岿什么角色,一见云大侠的帖子,全都说不出的恭谨,连我韩铮一个送帖子的,也跟着沾了些贵气儿…”他眉飞色舞,举起酒碗一气饮尽。
桌对面的汉子精瘦矮小,拈着颌下燕须道:“本想淮安去后,世间再无英雄。云万程召集这个会,真给这世道添了几分豪气!”韩铮又饮一碗,大笑道:“罗老哥,淮安是英雄,照我看,云大侠也是英雄。算一算,咱们以一当十,几千个好手聚在一处,还不直捣黄龙么?”说到兴起,再尽一碗。
罗姓汉子若有心事,长叹道:“韩老弟年少血热,真令罗松羡慕。但我在合州时,也和鞑子干过几仗的。沙场用兵,不比单打独斗,依我看,鞑子兵实在厉害!”
韩铮正将碗中酒喝了大半,闻言重重一搁,大声说:“罗兄这话太长他人志气。鞑子也和咱大宋打了这么多年,又能怎的?还不是望着这花花世界,眼里瞪出只鸟来…”
忽听门外伙计呼喝,抬眼瞧去,一对中年男女跨进门来。那男子瘦高个儿,星眼含笑,观之可亲。那妇人肤若羊脂,眉眼如画,尽管布衣荆钗,也掩不住那一段天然风致。她手把手牵了个垂髫童儿,脸蛋红白,一对乌黑大眼,在各人脸上溜溜乱转。
那美妇一瞅店内,皱眉说:“太脏!换地方吧!”那男子一点头道:“好。”正想退出,小童却撅嘴道:“不好,我脚都走软啦。”那男子瞪他一眼,小童缩头叫道:“妈!”美妇摸着他的头顶,笑道:“好啦好啦,都依你,咱们不走啦!”掉头瞧着伙计,“你是木头人啊?还不给我腾张桌子?”
她说笑间变了脸色,店伙计不觉一怔,但他南来北往的客人见得多了,心眼儿活泛,赔笑道:“抱歉,店小人多,唯有补个座儿…”正说着,忽见美妇眼神不善,心头打鼓,声气渐渐弱了。
男子伸手在美妇掌心一握,笑道:“有劳店家了!”那伙计喜得一迭声答应。美妇瞪了男子一眼,嗔道:“呆子,就跟面团一样,任人捏弄,别人说东,你就不会向西…”她嘴里不住唠叨,那男子敛眉而笑,却不吭声。
罗松自那男子进门,就盯着他打量,见他被妻子埋怨得辛苦,扶案起身,指着身边长凳笑道:“尊驾不嫌弃,来这里坐坐吧。”那男子眸子里精光一闪,笑道: “多谢兄台美意。”携了妻儿从容坐下。韩铮喝多了,醉醺醺笑道:“不才韩铮,匪号‘翻江手’。”又指罗松道,“这位罗兄别号‘罗断石’,横练功夫少有,贤伉俪怎么称呼啊?”
男子瞧了美妇一眼,苦笑说:“好汉客气了,区区贱号不足挂齿。”韩铮见他言辞闪烁,心中不快:“这人没意思!”罗松瞧那男子,心生迷惑:“轮廓依稀相似,我当年身份卑微,远远瞧过两次,也不分明。”
韩铮又尽两大碗酒,酒意上冲,瞅着那对夫妻道:“这样说,兄台不是来参加‘群英盟’的?”男子摇头,不料那小童却插嘴:“‘群英盟’有狗熊杂耍么?”他小嘴脆快,男子阻拦不及,面有恼色,小童一吐舌头,缩进美妇怀里。
韩铮初时不觉,一转念变了脸色,一拍桌案,厉声道:“什么话?群英盟是大宋英豪聚会,谁道是狗熊杂耍?三位今日不说明白,怕是出不了这个门。”边说边将一只脚踩在凳上。男子着了慌,忙道:“好汉息怒,小孩子胡说八道,当不得真。”韩铮见他低声下气,心中更加瞧不起他。
那美妇抚着小童脸蛋,笑道:“萧儿啊,大人说话,你小娃儿插什么嘴?”童儿小嘴一撅道:“妈你还好说?都怪你说有狗熊打架!”韩铮忍无可忍,陡然站直,厉叫道:“他妈的,小猢狲你再说一遍!谁是狗熊?”那男子慌了神,揪住小童,劈手便打。不料那美妇抢先一把将儿子搂住,喝道:“小混蛋儿敢乱说,看我怎么打你!”伸出玉手,在小童脸上轻轻一拍,噗地笑出声来。那小童也咯咯直笑。
男子看她母子串通一气,十分无奈,起身冲韩铮一揖:“童言无忌,还请好汉见谅。”韩铮脸色兀自铁青,罗松摆手笑道:“算了算了,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韩铮冷笑: “罗兄哪里话?这小孩分明骂咱‘群英盟’是‘狗熊会’!子不教,父之过,哼,你这个爹怎么当的?”他说着探过身子,食指顶着那男子的鼻子。男子容色狼狈,诺诺连声。那美妇见丈夫受辱,柳眉一竖,正要说话,一个粗哑嗓子嘎嘎笑道:“师兄你瞧,这世道变了,怎么就多出这么些浑人?分明是狗熊草包,却偏要自称英雄豪杰,今天抗这个,明天反那个?嘿,这就叫做光屁股打老虎,又不要脸又不要命!”另一个声音阴阴笑道:“师弟说得对。”
众人循声望去,角落处坐了两个道士,一个白面无须;另一个黑脸膛,大嘴巴,发话正是此人,白脸道人笑着应和,一双三角眼却在那美妇脸上乱转。美妇心生不快,轻轻一哼,转过脸去。
韩铮怒气冲天,绕过桌子厉叫:“黑牛鼻子,你再说一遍?”黑脸道士端起一碗酒,笑道:“老子倒忘了,狗熊听不懂人话。我说一百遍一万遍,它也听不明白。”韩铮不待他说完,一拳直捣道士左胸。黑脸道士端坐不动,右手端着碗喝酒,左手轻描淡写,化解韩铮的攻势。
韩铮连出狠招,均被道士只手化解,他虚晃一招,伸腿横扫,四根凳脚全数折断。众人本当黑脸道士势必起身,不料他双腿站个马步,牢牢钉在地上。
韩铮一咬牙,又扫道士双腿,不料黑脸道士将碗中酒一饮而光,右手一挥,酒碗劈面掷来。韩铮慌忙左闪,不防道士右脚忽起,他的胸口好似凑到脚尖,横着飞了出去,狂喷鲜血,昏死在地。
罗松一个箭步抢上,扶住韩铮,瞪着道士说:“好腿法!”黑脸道士笑嘻嘻地说:“姓罗的,你给道爷磕上三个响头,今天就算了,要么道爷这一脚下去…”足下微顿,地上青砖龟裂,“叫你变做一块货真价实的‘罗断石’。”。
罗松打量他一眼,冷笑道:“姓罗的再碎,也是块石头。足下再整,也是一坨狗屎。”众人哄笑出声。黑脸道士的脸上青气一闪,一矮身,冲罗松当胸一拳。
罗松转身让过,一把扣中道士手腕,道士手臂一抡,他已到了空中。黑脸道士叫声:“师兄,接住了!”挥手一掷,白脸道士起身,伸手将罗松轻轻接住,笑说:“师弟,咱们争个彩头,把这厮抛出去,没抢到的,这顿饭算谁做东。”黑脸道士笑道:“好彩头。”白脸的一扬手,罗松向店外飞去。二个道士存心卖弄,如飞掠出。不料眼前一花,前方多了一人,将罗松轻轻接住。
黑脸道士认出是那携带妻儿的怯懦男子,错愕间右脚一紧,被人勾了一下。他正当狂奔,慌乱中右足后抬,左足前探,想要稳住身子,谁想那只脚顺势一挑,用劲十分巧妙,挑得他头上脚下,直摔出去。
黑脸道士头没触地,双手一撑,跳了起来,一张脸黑里透紫,左顾右盼,两眼喷火。忽听一个稚嫩嗓音嘻嘻笑道:“妈!地上有骨头吗?”转眼望去,说话的是美妇怀里那个小童。美妇笑道:“萧儿,你睁眼说瞎话,地上哪来的骨头?”
小童道:“没有骨头,这个黑道长趴在地上干吗?”厅中一静,哄堂大笑。那美妇抚着男孩的头顶,笑眯眯地道:“萧儿,你就是好奇。道长是出家人,只吃素,啃不来骨头的。”小童道:“妈你不早说,我还当它和阿黑一样呢!”旁人忍不住凑趣:“阿黑是谁呀?”
小童笑嘻嘻地道:“阿黑是我家的大黑狗,和这个道长生得一样黑。”众人对黑脸道士十分厌恶,一听这话,笑得前俯后合。道士喉间咯的一声,扑向那对母子。美妇却笑眯眯看着儿子,好似全无所觉。中年男子一皱眉,放下罗松,抢前一步,随便一伸手,就扣住了黑脸道士的手腕。
黑脸道士右腕被扣,吃了一惊,慌忙抬脚飞踢,不料他才一抬脚,那男子又踏中了他的脚背。道士想抬左脚,忽觉一道暖流从那男子的手心传了过来,一时如浴春风,懒洋洋的再无半分气力。
白面道士蹿上前来,双掌悄没声息地拍那男子的后心。男子一闪身,与黑脸道士换了位置。白面道士只怕伤了师弟,掌力急收,这时一股热流由黑脸的后心汹涌而来,他筋酸骨软,扑扑两声,与师弟双双跪在男子面前。
美妇“啊哟”一声,笑道:“二位道长多礼了,不怕折杀我们当家的么?”二道羞愤难当,苦于经脉被制,口不能言,唯有瞪眼怒视。男子看了妻子一眼,叹一口气,撤掌放开二道。二道挣扎欲起,可那男子的内力经久不绝,二人四肢酸软,说什么也站不起来。
白脸道士闭目运气,突然沉喝一声,挣了起来,眸子一转,盯着童儿冷笑:“小鬼,我师弟招惹这姓罗的,可没招惹你,你为什么要绊他一跤?”众人闻言诧异,方才双方交手奇快,大家原本都没看清,只道美妇暗施手脚,绊了黑脸道士,不料出手的是这个童子。
小童一吐舌头,笑道:“你不要冤枉好人,我一个小孩子,怎么绊得倒他?”众人皆觉有理,纷纷附和:“对啊,你堂堂七尺汉子,怎能诬蔑一个小孩子?”白脸道士怒视小童,面皮由白变青,由青变黑。
中年男子双眉一挑,忽道:“萧儿!做了便做了,不许撒谎!”小童撅起嘴,白他一眼,对白脸道士说:“没错,黑脸的是没招惹我,但你却对我妈乱瞅,惹得我妈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