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一将出列,拜道:“末将那不斡失职,唯有一死以谢大汗。”说罢拔出腰间弯刀,引刀割颈,颓然倒地。
蒙哥点头道:“此人敢作敢当,不失好汉本色,赐他厚葬。”又向史天泽道:“剩下粮草能支用几日?”
史天泽拜道:“这一次约莫是出了奸细,宋军似乎深知我方屯粮之所,一入营中,便拼死冲往该处,我方全然不及阻拦。是故除了两三处因对方匆忙不及烧毁,多数已遭火劫……”
蒙哥不耐挥手,道:“你们这些汉人官儿,就是罗里罗嗦,不会好好说话,但说能吃几天便是。”
史天泽额上汗出,忙道:“仅够三日之用,抑且川西粮草均已在此,筹措不及。川东诸城又未下,粮草不足,更兼蜀道艰难,后续粮草若要运到,就算不恤牛马,拼死赶路,也当在一月之后了。”
蒙哥皱眉道:“三天么?”又扫视众将道:“你们说呢?”,众将见他面面相觑,不敢答应。伯颜正要出列,身旁的史天泽忽地伸手,将他拽住。
伯颜瞧他一眼,正自纳闷,忽见一将挺身出列,他识得此人名叫安铎,与自己同列马军万夫长,只听安铎朗声道:“粮草关系军心士气,如今接济不上,还请大汗回军六盘山,再做计较。”
蒙哥一拂袖,不置可否,望着天空喃喃道:“三天?三天吗?”忽地掉头,飞身跨上骏马,扬尘而去。
伯颜待蒙哥离去,对史天泽埋怨道:“史世侯,你为何拦着我说话?”史天泽叹一口气,将他拉到僻静处,四顾无人,方叹道:“我真定史家已经历蒙古国三朝,三朝大汗史某均也见过。说起来,如今这位大汗,与前代大不相同呢。”
伯颜讶道:“如何不同?”
史天泽道:“成吉思汗起于微末,亲身攻战,创业艰难,其智略深沉,用兵如神,何时攻,何时守,何时智取,何时力敌,均是了然于胸,这般能耐,放眼百代,无人可比。”
伯颜点头道:“那是自然。”
史天泽又道:“窝阔台汗却是守成之主,性情宽任,凡事无可无不可,不喜深究。他自己打仗不多,但对帐下名将,均能人尽其材,妥善用之。灭金靠的是拖雷大王,西征靠的是拔都大王,故而窝阔台汗虽不亲身征讨,也能攻必克,战必取,不坠他父汗的威名。”
伯颜容色一正,拱手道:“史世侯高见,伯颜受教了。”
史天泽摆手苦笑道:“贵由汗早逝,建树极少,且不说他。至于这位蒙哥汗,称汗之时,大蒙古已历经两朝武功,拓疆数万里,天下马蹄所及,除了南方宋国,多已囊括,国势之强,绝于千古。因之大汗甫入金帐,便是盛世天子,只见疆土广大,人民众多,却不知祖上创业之苦。更兼他刚毅勇决,两次西征,所向披靡,自负才具了得,决计不肯后人。你想想,今日阻于合州城下,他能善罢甘休么?”
伯颜听史天泽评点当今大汗,似乎略有微辞,正觉心惊,但听到后面几句,却是默默点头,争辩不得。
史天泽又道:“伯颜将军文武双全,气度恢宏,放在蒙古人中,也是难得的人才,来日无论平定四方,还是治理天下,都须仰仗将军雄才,但如今时不同,则势不同,将军还须深潜自抑,不可贸然出头。”
他说得隐晦,伯颜仍觉不解,还要再问,忽听胡笳声起,二人听出是蒙哥召将之号,不及多言,双双上马,赶将过去。
来到胡笳起处,两人放眼一瞧,均是吃惊,直见大营之前,不知何时,已搭起一座高台。蒙哥手持白毛大纛,立身台上,目如冷电,顾盼自雄。
此时旭日初露,霞光满天,白毛大纛在晨风中猎猎作响,胡笳三声吹罢,十余万蒙古将士,齐刷刷立于山水之间,神色肃穆,衣甲鲜明。
蒙哥望了一眼四周,蓦地厉声道:“我们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吗?”
诸军齐声应道:“是!”万人同声,震撼天地
蒙哥道:“成吉思汗的子孙有打不赢的仗吗?”
众军又道:“没有!”
“有攻不下的城吗?”
“没有!”
蒙哥见众人回答整齐,气势雄壮,不禁问道:“宋狗有这样威猛的战士吗?”
“没有!”应答声势如滚雷,长江怒水为之绝流。
蒙哥朗声道:“宋狗派人烧了我们的粮食,想饿死我们。你们害不害怕?”
众军均是愤怒起来,大叫道:“不害怕!”
蒙哥点头道:“说得好。我们如今还有三天粮食,三天之中,能够砸碎宋狗的乌龟壳吗?”
众军哄然大笑,纷纷嚷道:“砸碎宋狗的乌龟壳。”
蒙哥将手一挥,万众无声,只听他说道:“古时候有个将军,渡过河水,烧了船,砸了锅子,只留了三天干粮,却打败比他多几十倍的敌人。我的大军比他多上十倍,精锐十倍,三天之内,一定能攻破合州,杀他个鸡犬不留,用宋狗的血肉,填饱我们的肚子。”
这一下,台下将士的士气澎湃到极点,齐声叫道:“对,用宋狗的血肉,填饱我们的肚子。”
蒙哥忽从箭囊里取出一支羽箭,单膝跪倒,仰望苍穹,扬声道:“我,孛儿只斤蒙哥,向长生天、向大地、向伟大的祖先发誓,不破合州,就如此箭!”他双手高举,奋力一折,羽箭断成两段。
蓦然间,蒙古大军寂静如死,唯有山谷幽风,卷过将军们帽上的长缨。忽地,一名蒙古战士跪了下去,随即,十余万大军如大海波涛,带起一阵让人窒息的呼啸,从山间到谷底,连绵拜倒,齐声高呼道:“不破合州,便如此箭。”
史天泽跪在地上,满心忧郁,侧目瞧了瞧伯颜,只见他也浓眉紧锁,不觉暗叹了口气。念头还没转完,蒙哥已然站起,目视众将,道:“安铎。”安铎迟疑一下,漫步出列。
蒙哥狞笑道:“你今早对我说了什么?不妨再说一遍。”
安铎倏地面无血色,涩声道:“臣下胡言乱语,罪该万死。”
蒙哥冷笑道:“刀斧手!”一名上身赤裸,梳着三塔头的壮汉举着大斧应声走出。
蒙哥一字一顿,咬牙道:“安铎胡言乱语,乱我军心,斩他头颅,祭我大旗。”
安铎不及分说,已被按倒在地,那壮汉手起斧落,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在地。祭师托着金盘,盛起头颅,向着苍天,高高举起。蒙古大军见了,一片欢呼。
伯颜回望史天泽,面色煞白,蓦地低声道:“史大人,救命之德,伯颜终生不忘。”史天泽苦笑一下,摇头叹道:“待你这一战留下性命,再说这话吧!”
梁文靖胸中不平之气奔涌起伏,似乎只有放足狂奔,才能释出。直至城门前,但见城门坚闭,守卫森严,不由一怔停步,心道:“我糊涂了,如今正在打仗,怎么出得了城?”他想到‘糊涂’两字,不觉凄然一笑,想起那晚,在逼仄石室中,正是自己这“糊涂人儿”用“糊涂点心”喂那女子,那情那景历历如生,那分温馨还在心间袅绕未去,只是,那人、那笑、那些娇痴言语,从今往后,却已再不可得了。
想着想着,梁文靖望着高大雄伟的城楼,不知不觉,已是满脸泪水。这时一名校尉正缺壮丁,见到他,忙喝道:“你这厮哭什么?还不过来扛土。”梁文靖一愣,拔腿就跑。那校尉在后面大呼小叫,十来个宋军士兵挺起刀枪,便来拦他。梁文靖“三三步”展动,那几个人扑了个空,你推我挤,撞得头破血流,哇哇惨叫,待得爬将起来,却已不见了梁文靖的影子。
梁文靖转入一道巷子,躲在一堵墙后,偷眼望去,只见外面无数民夫被枪矛捶打前进,男女老少均在其内,号哭动天,更有几个无耻宋军,趁机上下其手,调戏姑娘媳妇。梁文靖平日要么在城头观战,要么在府邸休息,素日进出,也自有马车侍候,城内情形当真如何,极少亲见,忽见如此情形,当真目眦欲裂,恨不得冲将出去,大打出手。
这时间,忽听身后一个沙哑的声音叹道:“你也是逃抓夫的么?”梁文靖吃惊回头,却见一个空鸡笼后露出一张橘子皮似的老脸,混浊的双眼在他脸上转悠。
梁文靖点点头,那老人叹了口气,从鸡笼后挪出一只瘦脚,那脚不知因何没了脚掌,竟已残了。梁文靖忙道:“老先生,我扶你起来?”
那老人摆手道:“不必了。只是,我想你不该逃得。小老儿腿脚不便,那是动不了啦,又没有银子给官爷买酒喝,也没有漂亮女人给官爷暖被窝,只好躲在这里,你还年轻,遇上这种事,不能逃的。”
梁文靖握拳怒道:“这些官兵欺凌弱小,强人所难。这等人也要为他卖命吗?”
老人摇头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宋人的官儿纵然坏,但总与大伙儿同宗同族,虽然趁着打仗,抢钱、抢物,拉壮丁,玩女人,但总不至于糟蹋了这一城人的性命。蒙古人却不同,他和咱们不同种,不同宗,从没将大伙儿当人看的,若打进城来,这一城人只怕活不了几个。唉,遇上这世道,保住性命也差不多了……”他大概躲得久了,好容易找到个说话的,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梁文靖听到前面半截,已经呆了,至于后面说了什么,全然不知,隐约记得给了老头儿一锭银子,就懵懵懂懂走开了。
他闷闷走了一程,脑子里又浮现出萧玉翎那张娇艳无俦的笑脸来,不觉胸中烦闷,猛地一拳打在路边墙上,墙壁霍然洞穿,梁文靖也是拳破血流。剧痛入脑,他神志略清,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座庙宇气势恢宏,巍然耸立,敢情这无意之间,竟走到城东藏龙寺来了。
梁文靖忍不住想道:“来也来了,城门又出不去,瞧瞧热闹也好。”他始终割不断心中情意,唯有竭力自解,当下快步抢上,正要入庙,忽听传来依稀人语,又想道,:“还是不见他们的好。”当下绕过影壁,见墙边有棵大树,枝繁叶茂,当下纵身而上,将寺中虚实尽收眼底。
梁文靖凝神细看,只见正对寺门是一座大雄宝殿,殿前罗列石佛地藏,狻猊辟邪。一尊石辟邪前,白朴正挺身而立,萧玉翎则双手反剪,坐在地上,不住辱骂,她嗓子既脆且快,性子又泼辣无忌,更兼这些日子听梁文靖说了许多故事,更多了骂人的谈资。骂了一会儿,忽骂白朴好比曹操,无耻下流,天天晚上挖人家祖坟,偷人家陪葬的宝贝。
白朴虽然坚毅善忍,但听她骂得无中生有,也忍不住道:“小丫头胡说八道,白某何等人物,岂会干夜里盗墓的勾当?”萧玉翎道:“你夜里不干,那一定是白天干的。”白朴暗自愠怒,却又不愿与这女子一般见识,正想故作不理,忽又听萧玉翎说他像诸葛亮,白朴不觉失笑道:“过奖过奖,诸葛先生一代贤人,白某萤火之光,岂敢与皓月争辉。”
萧玉翎冷笑道:“是呀,你和他一样,不但是个吃饱没事干的闲人,还是个怕老婆的软蛋,娶个丑八怪老婆,天天罚你跪搓衣板。”
白朴听得满心不是滋味,皱眉道:“谁说诸葛先生娶了丑八怪,天天跪搓衣板?史书上不见记载,必是市井谣言,污蔑先贤。”
这些话本是梁文靖胡诌出来逗萧玉翎开心的,萧玉翎却是深信不疑,当即便道:“死书上没有,活书上却有。”白朴哑然失笑,一时忘了决战将临,逗她道:“我从来只见死书,哪里瞧见活书了?”萧玉翎道:“原来你只看死书,难怪一脸死相,眼看便活不过今天。哼,至于活书么,也是有的,但姑娘不告诉你。”心里却想:“那呆子活蹦乱跳的,又会说书,又会念诗,不就是一本活书么,有了活书,还瞧死书做什么?”想着又觉疑惑:“那个呆子,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昨晚也不来瞧我不说,今天也不见人。”
她念着梁文靖,不觉怅然若失,忽听白朴冷笑道:“姑娘这话只怕未必,白某今日便死了,也难保姑娘不死在白某前头。”萧玉翎啐道:“你不死才好呢,最好活一千年。”白朴一愣,拱手笑道:“承姑娘吉言,白某生受了。”萧玉翎道:“我才不说什么鸡言鸭言的,你也不用伸手,缩头才好呢。”
白朴奇道:“白某昂藏男儿,七尺须眉,岂有缩头之理?”萧玉翎冷笑道:“常言道‘千年王八万年龟’,你既然要做不死的王八,自然最好天天缩头,年年缩头,千万不要露出来,要么我师兄一刀下来,你就死了。”
白朴被她绕着弯子一阵臭骂,只气得脸色铁青,欲要回骂,又觉有失身分,蓦地冷哼一声,心道:“圣人有言:‘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我堂堂男儿,若是与她对骂,岂不归于小人一党。”当下来个眼观鼻,鼻观心,神游物外,任凭萧玉翎如何挑衅,只是不理。
梁文靖见萧玉翎胡扯乱骂,反而大占上风,听到后面,几乎忘了丧父之痛,笑出声来,但那欢欣却不过一闪而没,苦恼更添了十分:“她的师兄杀了我爹爹,从此以后,我与她势同寇仇,不共戴天,怎么还能喜欢她呢?”一念及此,梁文靖一颗心便似浸于千尺寒潭,再也无力自拔了。
天人交战之际,忽听一声冷哼,梁文靖抬眼望去,只见大雄宝殿之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人,黑衣蓝刃,修然而立。
萧玉翎不由喜道:“师兄。”白朴却不掉头,折扇轻摇,笑道:“来了?”萧冷瞥了萧玉翎一眼,面皮微微一颤,说道:“是!”
白朴哈哈大笑,折扇刷的收拢,指定萧玉翎,悠然道:“足下既然来了,就该横刀自刎,还站着作甚?”萧冷摇了摇头,一动不动,